「您撥打的電話忙,請稍後再撥。……」
大街上車水馬龍,楊媚站在車門邊,細緻的眉毛擰起來,又撥了一次號。
這次等了良久,直到快轉進忙音時,突然對面被接了起來:「喂。」
「江哥,你那邊完事了嗎?我剛忙完了,這就去醫院接你——」
「我被人跟上了。」
「什麼?!」楊媚一愕,隨即立刻降低聲音:「是什麼人?恭州那邊的,還是?」
江停沒有立刻回答,一股寒意從楊媚心底裡竄了出來。
如果是恭州那邊的,最多也只想要他的命。
但要是換作另一個人,那可能就是非常恐怖,甚至讓人無法想像的事情了。
「不好說,」江停的聲音終於又響了起來,楊媚感覺他好像在大步向前走:「這人來醫院打聽過我,留下了痕跡,辦事手法很粗糙,不像是那邊的人。」
「那現在怎麼辦?!我立刻去接你!」
然而江停冷靜的聲線把她的焦躁硬生生壓了下來:「不管是誰想殺我,他暫時還不知道你的存在,別過來找我。你先回店裡找幾個人來幫忙,我把他引到醫院外面,待會打給你。」
「喂,江哥!……」
手機裡傳來忙音,江停掛斷了。
江停把手機放回褲袋,抬眼向前,走廊盡頭的玻璃門上,映出了身後拐角處驟然出現的男子身影。
——竟然跟得這麼緊。
是過分業餘,還是打算動手?
通道已到盡頭,前方沒路可走了,江停視線一瞥,直接從樓梯向下。他的腳步優美流暢,轉身時風帶起了護士的鬢髮,但他沒有做絲毫停留,逕直向更下一層走去。
四樓。
住院部樓層到此為止,再往下只有消防通道和電梯了。
江停腳尖落在地面上,面色沒有任何異狀,剎那間目光逡巡周圍。病房、電梯、值班站、安全門等各個方位在半秒鐘內烙進腦海,自動解析形成了一幅樓層地形圖;不遠處,幾名護工正推著各自的老人慢慢晃悠,距離目測近二十米遠。
頭頂咯登響動,跟蹤者的步伐緩了一緩,似是在觀察情況。
與此同時,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護士推著小車從電梯裡走出來,轉向與走廊盡頭連接的另一條過道,準備向各病房分發餐前湯水。
在外人看來,自樓梯上下來的江停連一瞬間都沒耽誤,好像他本來就打算如此一般,抽身轉向長廊盡頭。
戴棒球帽的壯漢緊跟了下來。
療養院裡比較講究室內環境,每條互相連接的走廊拐角處都擺放著大盆綠植。轉過鬱鬱蔥蔥的綠葉,午餐小車果然停在頂頭第一間病房門口,車上整整齊齊碼著一盅盅冒著熱氣的排骨湯,護士已經進病房去了,門正虛掩出一條小縫。
江停經過午餐車,順手抄起一盅湯,看都不看,往身後地上一潑,把空碗放回車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隨即繼續向前走去。
幾秒鐘後,光當!
棒球帽男子剛轉過拐角,就猝不及防被滿地湯水滑了個四仰八叉,緊接著午餐車被稀里嘩啦撞翻,奼紫嫣紅開了滿地。
「哎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護士,護士!」「快,快來人把他扶起來!」
走廊上喧雜一片,棒球帽男齜牙咧嘴,瞬間就成了整個樓層的視線中心。幾個護士覓聲,連小圓帽都來不及扶就衝了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扶起身,一疊聲問燙著了沒有。
「我沒事,你們放開,我……」
棒球帽男一邊掙扎一邊探頭,只見人群之後,江停的背影在拐角閃了一下,緊接著就消失了。
「!」
棒球帽男狠狠罵了聲,慌忙掙脫攙扶,三言兩句敷衍掉護士,一邊疾步向前一邊摸出手機,壓低聲音急道:「喂,情況不好,點子漏了!」
對面靜默片刻,傳出一道女聲:
「被發現了?」
「肯定被發現了!」
棒球帽男匆匆衝過長廊,眼前已消失了目標的蹤影。這時不遠處電梯門又是叮!的一聲,他回過頭,只見江停的背影進了電梯。
手機那邊,女聲冷冷道:「做掉他,我派人去接你。」
棒球帽男不再猶豫,轉身就衝了過去!
江停按下關門,隨即按頂層,面無表情望著遠處的棒球帽,電梯門在他衝上來的前一刻徐徐合攏。
——然而緊接著,這電梯就徑直往樓下去了!
江停輕輕「嘶」了一聲。
乘坐電梯逃脫時,最好是往樓上而不是樓下去,因為三層之內人狂奔下樓梯是很快的,而醫院的雙開門大電梯通常又比較慢。
按這個速度計算,即便他順利抵達一樓大廳,跟棒球帽男的抵達時間最多也不會相差三到四秒。
叮!
電梯門再度打開,外面幾個等電梯的人還沒進來,江停已經搶先擠了出去,快步走向正門。
然而跟他預估的時間差一樣,江停剛出來幾秒,拐角里的消防樓道門被打開了。棒球帽男衝出門,只在人群中搜索幾秒就鎖定了江停的位置,一邊把手伸進口袋,一邊向他衝了過來!
江停抽出手機,滑到最近聯繫人頁面,同時步伐加快,硬生生從繳費隊伍裡擠了過去。
幾個排隊的大媽怒了:「喂你幹什麼,擠什麼擠!」
江停毫無反應,步伐不停,撥通了楊媚的手機號。
「哎,又一個插隊的!」身後的大媽們再次叫嚷起來:「年紀輕輕的你推搡什麼呀!」「趕著投胎嗎,什麼素質呀你?」
江停轉頭一看,棒球帽男也推推搡搡地從繳費隊伍裡擠了出來!
手機撥號界面顯示對方已接通,楊媚緊張地問:「喂,江哥?」
「你到……」江停邊說邊回過頭,誰料迎面突然重重撞上了人——砰!
江停踉蹌半步,抬手摀住口鼻,還沒從酸楚中回過神來,就只聽一個熟悉的男聲帶著笑意詫異道:
「咦,真巧啊,這不是陸先生嗎?」
江停抬頭一看,嚴l抱著雙臂,笑吟吟看著他。
「江哥,喂?」電話裡傳出楊媚焦急的聲音:「江哥?」
五米以外,棒球帽男右手插在口袋裡,魁梧的肌肉在t恤下繃緊,大半身形藏在人群之後,從壓低的帽簷下死死盯著這邊,猶如一頭盯上了腐屍的鬣狗。
楊媚尖利得幾乎都發抖了:「江哥!回我的話!你沒事吧?!」
「——喲,打電話呢。」嚴l嘴角若笑非笑地上挑著:「那行,你忙吧,回頭見。」
說著他抬腳擦肩而過,往電梯方向走去。
千分之一秒內,江停做好了決定。
「沒事,我在醫院碰上嚴副隊了,待會給你打回去。」江停掛斷電話,轉身一伸手,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嚴l的手臂:
「嚴隊……」
嚴l偏頭一瞥。
不知是不是江停的錯覺,這個總是吊兒郎當,比起副支隊長更像是個富家小開的警察,當他這麼定定看著自己的時候,眼底似乎閃爍著一絲難以形容的、亮得讓人心裡發}的精光。
嚴l問:「什麼事?」
江停呼了口氣,彷彿藉此將所有情緒都輕輕吐了出去,隨即笑起來:「嚴隊怎麼在這裡?」
嚴l說:「家裡親戚在這住院,正好今天沒事,順道來看看。你呢?」
江停笑著說:「我出院幾天了,來做個復檢。」
「哦,那沒什麼問題吧?」
「都還行。」
話說到這裡,江停略頓了頓,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見嚴l幾乎是刻意的抬手看了眼表:「沒問題就行,我也不叨擾你了,省得打擾了你跟小女朋友兩人世界,待會還嫌我們人民警察煩。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嚴l作勢抽手,果不其然剛一動作,就只見江停整個人都轉過來了:「嚴隊——」
「怎麼?」
嚴l淨高一米八七,站在人群中堪稱居高臨下,雙手環抱,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
不愧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刑警,當他這麼逼視著某個人的時候,強烈逼人的氣場足以讓他鎖定的對象無處可避。
江停側仰著臉,略微偏斜,這個角度讓眼梢稍微勾了起來。他在嚴l面前表現得似乎有一點弱勢,遲疑片刻後,還是很誠懇地說:「楊媚的店恢復營業了,想必是嚴隊發的話,還沒機會好好感謝您。今天難得撞見,不如我請嚴隊吃個飯吧,否則我心裡不安。」
嚴l盯著他,語氣不太正經地一挑:「公事公辦而已,還用吃什麼飯啊。你那小女朋友沒在外面等你?別讓她等急了。」說著不等江停發話,就抽身要走。
「——哎,」江停趕緊攔住了他:「今天楊媚不在。」
這話真是被嚴l一句趕一句,硬趕出來的。但剛出口江停就愣了下,自己都覺得有點怪異。
——他略微抬頭注視著嚴l,眉梢眼角的形狀顯得很漂亮。這時姿態幾乎都有點像是懇請了,兩人距離異常的近,江停一手還搭在對方肌肉結實的小臂上。
如果江停是個女的,這幅場景其實非常曖昧,甚至有些讓人砰然心動的意思。
不遠處,棒球帽男警惕地打量著嚴l,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哦,」嚴l的笑意更明顯了,簡直像故意的:「我說你怎麼突然主動起來了,原來楊媚今兒不在?」
江停:「……」
「行啊,」嚴l趁他還沒品出更怪異的滋味,反手一把拉到自己身邊,笑嘻嘻說:「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時值正午,大街上人多了起來,五月初金燦燦的陽光揮灑在柏油馬路上,頂著日頭走兩步就出汗了。嚴l把衣袖往上臂一捲,似笑非笑地瞅著江停:「穿那麼多不熱啊?」
江停的手機在褲袋裡無聲地震,他按斷了,淡淡道:「我一個差點半殘的人,身上熱量哪有嚴隊你這麼足。」
嚴l目光在江停嚴嚴實實扣到手腕的袖口上一溜,微笑道:「說什麼話呢,何至於半殘那麼嚴重,陸先生看著可比我年輕得多。」
江停無奈推脫:「您別拿我取笑了。」
嚴l說:「這哪是取笑,我是很認真的,我從第一次遇見陸先生你的時候就很想跟你一起吃頓飯了。」
江停:「……」
「今天終於得償所願,真不容易吶——!」
嚴l的唏噓完全不像作假,以至於江停的神情有些微妙。
這人腦子該不會不正常吧。
嚴l問:「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麼辦案辦出了毛病,要麼就是腦子不正常?」
「……」江停說:「我怎麼會這麼想嚴副隊呢。」
嚴l突然一個急停轉身,眼角餘光掃過身後——十米開外,一頂黑色棒球帽迅速隱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嚴l仿若不見,一把拽住了江停的手腕,笑道:「你相信這世上有『一見如故』這個說法麼,陸先生?」
剎那間他手指清晰地感覺到江停衣袖下凹凸不平的皮膚,那是手腕內側噬咬留下的舊傷。
江停略微用力把手一抽,但嚴l死攥著沒放。江停不動聲色反問:「哦?」
「我初次見到陸先生你,就像見到了一直很想見卻始終緣慳一面的故人,但你總是跟那楊媚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嫌棄我們人民警察還是單純瞧不上我這個人。所以呢,今天能跟你同在一張桌子上,平起平坐的吃飯,真是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事。」嚴l笑意加深,道:「所以說世上緣分兜兜轉轉,真是讓人無法預料啊,哈哈——」
嚴l面相五官偏硬,但他盯著江停這麼一笑時,眼底卻流轉著雄性濃厚而冰冷的邪氣。
「……」江停一點點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什麼也沒說,只笑了一笑,簡短的吐出兩個字:「是嗎?」
他表情如常,但嚴l確定江停這輩子的好涵養都凝聚在這短短的兩個字裡了。
「可不是嗎?」嚴l意猶未盡,剛要窮追猛打,突然手機響了起來。
「是隊裡的。」嚴l遺憾道:「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你等等哈。」
這時他們正站在一處人流量非常大的商場出口,嚴l特意走遠了兩步接起電話,只聽馬翔的聲音在那邊充滿了疲憊:「喂嚴哥,不行,姓胡那孫子死活不招,咱兄弟幾個都沒轍。您在哪兒呢?」
嚴l往台階下望去,江停站在人行道上,一邊拿著手機,一邊注意著這裡。
「市中心遠航商廈。」 嚴l臉上衝江停一笑,嘴裡卻對著電話道:「追查個幾年前的案子,沒急事你待會等我打回去。」
馬翔的困意一掃而光:「哎喲我的嚴哥,你怎麼單槍匹馬就出去了啊,要增援嗎?」
「不用,我今天出來的事誰都不准說,包括魏局和老秦。」
「那你一人能行嗎?」
就在這個時候,江停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低下頭。
嚴l目光投向遠處,棒球帽男隱蔽在垃圾箱後,佯裝無意地抽著煙。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嚴l無聲地笑了一下,腳步不引人注意地向後挪去:「沒問題,已經入套了。」
江停劃開手機屏幕,按下語音鍵,大街喧鬧的背景下他的聲音十分低沉:「我跟嚴l在往金燕莎飯店的方向去,那兒後門有個叫三毛街的後巷,你帶人去開車設個伏。目標大約一米八五,非常健壯,穿白色短袖t恤戴一頂黑色棒球帽。別緊張,就像你以前配合警方設伏抓人一樣,待會我把人引過去,你們把他弄暈了帶回ktv,等我回去處理。」
楊媚身邊帶了ktv里拉來的男員工,語音能聽不能說,打了「明白」兩字過來,隨即發起了定位分享。
江停一瞥而過,把手機裝回口袋,再抬起頭時倏而一怔。
嚴l不見了。
就這麼短短兩秒鐘的功夫,嚴l的身影消失了。
江停的第一反應是巡視四周,緊接著心臟不輕不重地一沉,各種可能性同時通過大腦——嚴l上哪去了?
他是否已發現了不尋常?
這麼湊巧出現在療養院,是否本來就是計劃好的?
江停疾步走向商場台階,同時撥通了嚴l的電話,響兩聲後對方掛了。
江停:「……」
他又撥通一次,同樣是兩聲後掛斷了。
跟蹤者似乎也發現了不對勁,慢慢向這邊走來。
江停見過各種各樣的案子,在安全方面的認知跟普通人不一樣。他知道像醫院那種有保安有監控的地方還好,而大白天的馬路上,雖然看似大庭廣眾,實際上並不安全。
隨便高喊一句「抓小偷」、「打小三」,有計劃有組織地策劃一起高效短暫的騷亂,都有可能在短短幾分鐘內綁走一個人而不引起太大注意。即便現場存在目擊者,警方也很難把混亂零碎的形容詞組織成有效的呈堂證供。
棒球帽男猶豫地四下張望,沒有看見嚴l的影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楊媚,這裡出了點狀況。」江停邊打電話邊疾步向飯店方向走:「你立刻去原定地點等待目標,叫兩個人來接應我。我現在正穿過遠航商場正門……」
楊媚的聲音跟她此刻的狀態一樣,彷彿繃到了極點的弓弦:「明白!我這就叫人去掩護你,給我發個位置共享!」
「來不及了,」江停一回頭,只見男子已從人群中推搡而來,眼前到了五六米之外:「他追上來了!」
彷彿無聲的警報劃破空氣,同一時刻,江停和棒球帽同時發力狂奔起來!
「哎呀!小心!」「看不看路的啊你,趕著去投胎?!」
「嗶——嗶——」
喇叭聲此起彼伏,江停絲毫沒有停頓,幾乎擦著車頭衝過馬路,一頭鑽進巷口。
托建寧城建相對較慢的福,這幾條羊腸小道般曲折的巷子還沒拆到江停不認識的地步。他風一般捲過學校後門長長的圍牆,膝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抗議,但身後急促的腳步卻越來越近,甚至漸漸清晰可聞了。
「我到了!」風聲把電話那頭楊媚的叫聲刮得斷斷續續:「你快過來!」
男子已經圖窮匕見,緊追不捨到了七八米外。江停回頭一瞥,不敢真的被追上,眼見前面一道圍牆垮塌了半段,助跑幾步單手一撐,漂亮越過,穩穩落地。
他站起身,還沒來得及繼續跑,突然口鼻被人從後一捂!
「……!」
那人明顯訓練有素且力氣極大,只用一手就把江停的掙扎捂進了咽喉,同時整條手臂箍著他,硬生生拖進樹叢,反身抵在圍牆邊,緊接著乾淨利落下了他正顯示通話狀態的手機,直接摁斷。
「你是不是從來不向正確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邊輕聲道,「這點真的非常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