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偵破時間只剩最後二十九個小時, 人質生命已進入倒計時階段的緊要關頭, 動搖市局的整個偵查方向。
嚴l一言不發,似乎陷入了斟酌和思索,緩緩從電腦前站起身。
隨著他這個動作, 江停也站了起來,兩人面對面彼此注視了整整大半根煙工夫, 才聽嚴l吐出一句:
「你說,我聽著。」
江停伸手給嚴l掛上一枚高清耳麥, 自己戴上另一枚, 從開頭再次重播起剛才那通電話。錄音沙沙響起,第一句是:「兩個億,準備得怎麼樣了?」
江停按下暫停, 「這句話綁匪在跟申曉奇父親交涉時重複過幾次, 根據我的記憶,每次重複時的聲線都較粗、低, 起伏很平, 『了』字作為提問句尾字卻沒有揚聲,是個比較機械化不帶感情因素的聲調。」
嚴l點了點頭。
「但當你與綁匪開始交涉後,他的語音變化了。」江停取消暫停,耳麥中清晰地傳來一聲「哈」,緊接著:
「我就在這, 來抓啊,我等你。」
「聽見了嗎?」江停緊盯嚴l的眼睛:「他在挑釁前有個非常不屑的冷笑,尾調是明顯上揚的, 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嚴l喃喃道:「情緒。」
「對,剛才還機械平直的音調突然開始變得富有情緒了,再繼續往下。」
「拿不到錢,你們就別想要這個小孩的命了!……那個小崽子運氣不好,綁了就綁了……你們想不加錢就饒回來一個?做夢!……」
江停再次按下暫停。
「如果你不知道這起綁架案的背景,再完全刨除浸透鮮血的上衣、白尾海雕、天價贖金和精確的行刑時間等異常要素,光聽以上這段錄音,你大腦中對綁匪的初步構想是怎樣的?」
嚴l沉吟道:「一個貪婪、凶狠、心狠手辣的傳統綁架犯。」
江停頷首贊同:「是的,傳統且典型。」緊接著第三次點開播放。
隨著他的動作,電子音沙沙轉出了綁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冰冷不帶情緒:「距離行刑時間,二十九個小時。」
錄音結束。
「現在。」江停說,「清除你腦海中那個貪婪凶狠、心狠手辣的既定形象,只記住這最後一句話;再聯繫血衣、海雕、天價贖金等,你對電話那頭的判斷是否發生了改變,還是那個傳統典型的綁架犯嗎?」
「……」嚴l驀然與他對視。
指揮車內空氣一寸寸繃緊。
「不,他變了。」嚴l輕輕說,每個字似乎都帶著難以置信:「他變成了……行刑者。」
江停神情不變:「或者說,一個冷酷無情的刑罰執行官。」
「這個綁匪一直給警方無法捉摸的感覺,是因為他把自己的意圖表達得非常矛盾。但如果我們把綁匪的異常行為分割成兩部分來看,把他當做兩個不同的角色,一切就能解釋通了。」
江停後腰抵在座位靠背上,摘下耳麥,對嚴l豎起一根食指:「首先他綁走了申曉奇,向申家進行勒索,以威脅的方式急切索求贖金,對警方充滿惡意和嘲諷。當他以這個角色出現時,『兩個億』和『行刑』等關鍵詞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取而代之的是『你們就別想要這個小孩的命了』——顯然更傾向於綁匪威脅撕票時的慣常用詞。」
嚴l若有所思,頷首不語。
「但當他身為行刑者時,其行為動機似乎跟金錢完全沒有了關係。一方面兩個億的現金根本帶不走,他也沒有向警方要求任何交通工具,甚至連鈔票不連號這個基本的條件都沒提出;另一方面,他擯棄了凶狠和貪婪等傳統綁匪的普遍情緒,一次次冷酷重複行刑期限,表現出了極其強烈的行刑**;同時他對時間的精確程度,似乎有種極強的儀式感。」
嚴l突然若有所悟:「……儀式感?」
「對。」江停說,「我個人的意見傾向於,這個行為動機與金錢無關的行刑者角色,才是綁匪的真實身份。」
嚴l摸出根煙,在手指間下意識地揉搓著,重複道:「動機。」
他像是細細咂摸這兩個字似的,沉吟了片刻:「如果說追求行刑才是他的真正動機,那麼綁架只是導向最終結果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綁架,才能達到『行刑』的終極目的……」
嚴l話音停止,用中指關節用力揉按自己緊鎖的眉頭。某個猜測似乎在腦海中呼之欲出,但又隱約捉摸不定。
「綁架是儀式的一個部分。而『儀式』,是把個體對某種事物的內心情緒外化出來,具有感情牽引、移置、潛意識圖景投射等特徵。」江停話音稍頓,說:「通常而言,追求儀式感代表了人們將內心圖景投射到現實,並加以紀念、標記和認同的**。而綁架作為行刑者的內心圖景,同時是滿足他刑罰欲的必需途徑,說明很可能——」
「這不是第一起綁架案。」嚴l猝然接口道。
他猛地看向江停:「——每次精確報時,不斷重複的八點零九分,這個行刑者在投射以前曾發生過的事情!」
江停不置可否,很久後才很輕又很沉地點了下頭。
嚴l完全沒有耽誤,立刻摸出手機,撥通了市公安局的號碼。
「喂魏局,我是嚴l……搜救沒有進展,綁匪完全不接受溝通……聽我說魏局,我這裡有個新的偵查思路……」
「什麼?你說什麼?」魏副局在會議室中被一堆電話圍著焦頭爛額:「都什麼時候了,你特麼還要跟我出蛾子?!」
「我要集中人力翻查全省範圍內過去三年間的類似案卷,」嚴l一字一句道,「這很可能不是綁匪第一次作案。」
日頭漸漸西去,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
高速公路上,三輛警車呼嘯而過,衝向晚高峰時繁忙的建寧市。
光噹一聲,刑偵支隊外間辦公廳的門被推開了。
嚴l身後跟著一大幫從技偵、圖偵、材料處等臨時抽調來的人手,邊大步往前走邊扭頭下令:「翻查範圍包括過去三年間全省範圍內,成雙成對被綁的青少年男女,兩名人質間存在一定社會關係的列為首要篩查重點,只有一名人質家屬接到勒索電話且金額巨大的列為次要重點;優先翻閱未能成功解救人質的陳年舊案,不一定發生在建寧,本省下屬市、縣、城鎮的各級分局派出所可能性比較大……」
所有人跟在後面飛快的記,有個圖偵怯生生舉手問:「嚴副,一次綁倆本來就少見,人質必須是一對青少年男女嗎?男男或女女行嗎?」
嚴l不耐煩道:「行!能找出來就行!這年頭孩子幹出什麼來我都不奇怪了!」
彭——
突然嚴l撞上了什麼,差點一個趔趄,只聽身前傳來冰冷的聲音:
「你才是幹出什麼來我們都不奇怪呢!」
嚴l捂著頭一看,只見眼前赫然是隔壁禁毒支隊長,方正弘。
方正弘還是那副蠟黃蠟黃的臉色,面上神情非常不善。嚴l一眼瞥去便心中微沉,但十多年專業刑偵已經把他磨煉得比較圓滑了,當即也不跟他攏1012ψ諾懍說閫繁慍檣硪摺
誰料剛擦肩而過,方正弘伸手把他攔了下來:
「離撕票只剩二十多個小時了,你把人都抽回來翻案卷,是嫌時間多得沒處打發麼?!」
又來了。
嚴l止住腳步,腦海中思忖了一瞬,但臉上和顏悅色的表情卻沒變:「哦,這事。方隊有所不知,魏局認為確實有很大可能性綁匪並非初次作案,所以我們希望能通過以前的線索,來嘗試一個新的突破方向。」
他也不跟方正弘硬槓,只把魏副局抬出來當擋箭牌。果然方正弘沒繼續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從鼻腔裡哼了聲,手機打開微博丟了過來:
「那這也是魏副局讓你做的?!」
嚴l低頭一看。
百萬粉絲大v發博:建寧交警鬧市鳴笛為豪車開道,熱搜無故被撤,豪車究竟何方來頭?當地交警不敢正面回應,網友反被渣浪刪帖禁言,是何貓膩需要遮遮掩掩?
配圖是打了碼的s450在紅燈下囂張而去,底下不出意外群情激憤,轉發六千,點讚過萬。
「……」嚴l笑道:「這節奏帶得,大奔也算豪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開了輛布加迪威龍呢……」
方正弘一把抽回手機:「上了熱搜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找呂局魏局反映,請市局的官方賬號出面澄清?心急火燎的用自家人脈秒撤熱搜,反而引起更大更壞的社會輿論,現在誰不說你心裡有鬼!」
嚴l臉上那半笑不笑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現在這操作輿論的手法大家都知道,隨便找幾個大v買一批水軍,熱鬧不過兩三天也就過去了。真要是什麼都顧忌網絡輿論,案子還辦不辦了?管水軍那麼多幹嘛。」
「你把這話去跟隔壁交警大隊說!」方正弘厲聲呵斥:「人交警大隊長來市局罵了一上午!現在還沒走遠呢!」
這是刑偵支隊的地方,方正弘可謂是罵得劈頭蓋臉、絲毫不留情面,不僅辦公室內所有人都臉色難看地站了起來,甚至遠處走廊外的實習警都膽戰心驚地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副支隊長辦公室內。
江停聽到動靜,倏然從辦公桌後起身,走到門邊,透過玻璃側身向外望去。
方支隊平時律下極嚴且作風勤儉,對手腕略油滑、生活習慣奢侈的嚴l看不順眼,在市局內並不是秘密——但私下看法歸私下,表面上兩人的工作關係還是要維持住的,這麼多年來並沒有出過太大問題。
嚴l也不知道為什麼方支隊養個病回來,怎麼就跟性情大變了似的,眼見著找了自己幾回茬,今天又犯病了。但他知道的是,副省級建制的建寧刑偵比禁毒高配半級,理論上說自己跟方支隊是平等的;如果在自己的地盤上還被方正弘指著鼻子罵,那他這個副支隊以後也就沒什麼威嚴了。
「方隊,」嚴l吸了口氣,雙手交叉在身前,微微笑著問:「您今兒這是奉哪位局長的意思來質問我,呂局?還是魏局?」
「你——」
「這事兒是我辦得不妥,但事出突然,也沒其他辦法。如果呂局或魏副局有意見,那我接受他們的批評,以後一定注意。」
方正弘本來就傷病初癒毫無血色的面孔變得潮紅起來:「別句句都抬著呂局他們出來說事,你自己心裡清楚已經有多少件事辦得遮遮掩掩了!不用往更遠裡說,就上次那個製毒案,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你從現場溜走……」
「我那是去抓捕狙擊|槍手,並且事後對兩位局長都做了說明。」嚴l冷冰冰打斷了他,「方隊可能是太久不參與行動了,怕是連『事急從權』這四個字都忘乾淨了吧。」
方正弘猛地提高了聲音:「事急從權?我只怕是你這個副支隊辦公室裡不知道藏了什麼鬼!」
嚴l氣勢分毫不讓,內心卻瞬間一凜。
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知道什麼了?
嚴l收回視線冷笑一聲,再抬頭時,接著這個動作,迅速向不遠處自己的辦公室大門一瞥。
——他知道江停正站在單面可視玻璃門後,剎那間與自己視線交接。
「瞧您這話說得,」嚴l皮笑肉不笑地,戲謔道:「讓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我在辦公室裡養了個小情人兒呢。」
方正弘最看不得他這副模樣,當場肝火上頭:「我告訴你嚴l,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
突然眾人身後傳來一道平穩而熟悉的女聲:
「綁架案只剩二十多個小時了,大家不去翻案卷,在這裡圍著看什麼呢?」
所有人齊刷刷回頭,嚴l眼前一亮。
刑偵支隊門口,一名五十多歲短髮女警官背手站著,體態瘦削,面容平和,視線所及眾人紛紛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目光,辦公大廳內遠處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
從方正弘的表情看他極其意外,緊接著稀疏的一字眉緊緊皺了起來,似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余支隊?」
嚴l剛想上前,但還沒來得及舉步,就被余支隊擺手制止了。
「方隊的意見非常對,現在的年輕人不夠穩重,確實見了犯罪分子就敢一個人往上追,也不把自己的安全當回事。」余隊在眾人的避讓中走進辦公室,抬手隔空點了點嚴l,表情有點嚴厲:「以後一定要多加注意!」
嚴l點頭應了。
「不過,既然綁架案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咱們老一輩人還是要以大局為重,暫時不要分散他們年輕人放在刑偵上的精力。」余支隊長聲調一緩,笑模笑樣地衝著方正弘:「您說是吧,方隊?」
虛空中彷彿有根無形的弦漸漸繃緊,所有人都不敢出大氣。
方正弘臉上的潮紅漸漸褪去了,又變成了那蠟黃發青的臉色 。他上下打量余支隊,不知道在思忖什麼,足足過了半晌才不陰不陽地哼了聲: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余支隊長和煦地點了點頭表示讚許。
方正弘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突然腳步頓了頓。他在眾人的視線中一回頭,似有深意地望向余隊長,問了句:「不過,那精力得確實是放在正事上的,是不是余隊?」
緊接著不等她回答,他就拂袖而去,逕直出了刑偵支隊的門。
那根弦這才猛地鬆了下來,空氣中陰沉沉的壓力驟然一輕。
「圍在這幹什麼呢!還不快去幹活!幾點了,幾點了!」嚴l的咆哮響徹辦公室,眾警察趕緊抱著案卷溜了,分頭躲到各自座位上開始狂翻。
「青少年人質!具備社會關係!八點零九分!過去三年間每一宗綁架案失蹤案疑似詐騙案都給我翻出來!別愣著,快!!」
整個刑偵支隊被吼得瑟瑟發抖,所有人都恨不能瞬間學會幻影移形。直到週遭空無一人了,嚴l才瞬間變了臉,趕緊迎上前:「余隊,我聽說您這心臟搭橋手術……您今天怎麼來了?」
現年五十出頭的建寧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長余珠,抬起枯瘦的手按了按自己左心位置,笑道:「老了,終於油盡燈枯了。」
嚴l瞳孔微縮。
余支隊長拍拍他的肩:「我今天來局裡,是來跟呂局談病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