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 陽光從窗縫中灑進臥室。
手機鈴聲驟然炸起, 嚴?l觸電般一個哆嗦,噌地坐起身:「秦川?!」
下一刻耳邊響起秦川陰森森鬼幽幽, 如同午夜十二點陣子從電視裡爬出來的聲音:「你看現在~幾點了~」
嚴?l揉著惺忪睡眼一看,床頭鬧鐘心驚肉跳地跳動著八點半。
「咱們昨晚說好的是什麼, 嗯?」秦川如同被冷落深閨一整夜的怨婦,怨念幾乎要化做實體順著通訊信號爬過來:「誰一口答應的早上七點來接班?誰假惺惺叮囑說有事立刻打電話叫你?昨晚波多野結衣老師又敲你家房門了對吧?滾哪個小美人的被窩裡逍遙快活,忘了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秦寶釧?!」
江停昏昏沉沉地翻了個身。
嚴?l立刻捂著嘴壓低了聲音:「哎呀瞧你這話說的, 我能是那樣的人嗎……」
「你不是?!」
兩人隔著手機大眼瞪小眼, 僵持幾秒後自知理虧的嚴?l認輸了:「……我還真是。」
要是秦川在這裡, 這時肯定已經撲過來拚命了。
「好了好了我請你一周的飯還不行嗎,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但你六點半也沒打電話叫我啊, 那我犯下拋棄革命同志的錯誤,難道革命同志自己不需要承擔一半的責任嗎?怎麼能全怪我呢?」
「有個隱藏了半年的拆家今早七點突然上線,我在禁毒支隊忙到現在!」秦川怒道:「我的心好痛!我要猝死了!我死了建寧市廣大單身女青年的幸福可怎麼辦?!你還不趕緊來接班?!」
嚴?l一邊翻身下床一邊連聲答應:「我起了我真起了……你們方隊呢?今早不該他值班呢嗎?」
「誰知道方隊在哪,他那舊傷三天兩頭犯, 一犯就到處找不見人快點!半小時內不到市局,你就永遠失去你的秦寶釧了!」
pia一聲秦川狠狠掛斷了電話。
嚴?l放下手機, 連個頓都沒打,渾然好像這電話從沒發生過似的,重新翻身上床抱住了江停,把臉埋在他頸窩裡蹭,同時一個勁的哼唧著。
江停氣血不足、精神不好,很難從睡眠狀態立刻恢復清醒, 迷迷糊糊被蹭了半天,終於有氣無力地哼出兩個字:「嚴?l……」
雖然只是名字,卻讓原本就處在激動狀態的嚴?l心跳更加速,模糊地應了聲:「嗯。」
「你要是再蹭到我身上,我就……」
嚴?l的動作戛然而止。
然而江停「我就」了半天也沒就出什麼來,嚴?l等待良久,終於忍不住問:「你打算怎麼著?」
「……仔細想想也沒什麼能威脅你的,打也打不過。」江停翻過身,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睛,無奈道:「只能搬回楊媚那兒去了。」
頓時嚴?l虎軀一震,菊花一緊,立刻乖乖夾著尾巴蹦起來衝進了浴室。
十五分鐘後,餐桌邊的烤麵包機噌地跳出兩片吐司,江停慢條斯理地拿起一片,仔細塗上滿滿的肉鬆和沙拉醬,再合起來遞給已經洗漱換裝完畢、正往手上戴表的嚴?l。
「你買零食吃怎麼沒從我賬上劃錢啊?」嚴?l狐疑地問。
這是嚴?l以前相親老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對常人注意不到的細節疑神疑鬼,還經常發問,特別招人煩。江停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說:「楊媚。」
「不是,你說你一有家室的人跟楊媚在財務上糾纏不清是什麼意思,你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前警察跟前線人。另外我們不是所謂的家室……」
「那也不能在財務上跟線人不清不楚的吧?」
江停的肉鬆吐司舉到嘴邊,卻沒送進去,終於歎了口氣:「理論上不夜宮ktv有我25%股份,是早年未雨綢繆所進行的投資。當然ktv能開這麼大主要是楊媚的功勞,所以我只象徵性地領個基本分紅……」
「別領那分紅了,有什麼好領的。下次買零食衣服包包從抽屜裡拿錢,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江停敷衍道,「上你的班去吧,有案情記得聯繫。」
嚴?l充滿威脅地隔空衝他一點,趕緊出門解救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秦寶釧去了。
早高峰馬路上。
車窗外熙熙攘攘全是車,車廂內藍牙鈴聲此起彼伏。
「嚴隊嚴隊,昨晚建寧火車站治安監控的技術甄別結果已經發給了技術隊,黃主任叫我打個電話給您提醒一下……」
「嚴哥,哎總算接通了嚴哥,各大汽車站及私人租車公司的問詢結果出來了,您待會到市局後……」
「喂嚴副!經偵從各個銀行調出了汪興業本人及名下所有參股資產長達半年的資金流動詳細水單!嚴隊您趕緊來看看!」
……
只要案情有進展,嚴?l的電話就格外熱鬧,活像三宮六院的綠頭牌被呈給皇帝遴選,各色美人都紛紛湧上來爭相請安,恨不能拉著胳膊把陛下拽進自己的閨房裡去。
奈何嚴皇雖有寵幸後宮的心,卻被早高峰硬生生堵在了半道上,又因為不斷接電話而錯失了幾次超車的機會,眼睜睜時間爬過了九點半,平時上班很方便的市局卻還隔山望海,遙遙無期。
突然又一通電話響起,嚴?l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張冠耀。
姓張這小子因為經歷了江陽縣警車落水的生死瞬間,又遭槍襲受傷,回建寧後一舉成為了被眾人噓寒問暖的小紅人兒,鐵板釘釘要收穫自己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次個人三等功了。因此這幾天他全身上下幹勁十足,活像血管裡流的都是紅牛,今早接馬翔的夜班,吊著胳膊就跑出去查汪興業的個人資產,樂顛樂顛的誰都沒攔住。
「喂,嚴隊!」小張在不斷響起的車喇叭聲中扯著嗓門嚷道:「我們一大早搜查了汪興業的住所和他名下的『蘊和畫廊』,沒發現什麼可疑線索,電腦、平板和其他寫了字的紙張都封存起來送去技術隊了!您現在市局嗎?」
前車亮起紅色尾燈,嚴?l無奈地踩下剎車,點了根煙:「沒呢,等我到了一定看。」
「那您憋去市局了,來我們這吧!」
「怎麼了?」
電話那頭,張冠耀蹲在居委會樓道口,歪頭用吊著的那邊肩膀夾著手機,另一手對光舉著張舊名片:
「我們從汪興業家抽屜拐角里搜出來半盒舊名片,大概是幾年前印的,上面蘊和畫廊的公司地址和現在的地址不符,是『建寧市琥珀山莊九區二棟346室』,應該是公司搬遷過。我立刻聯繫琥珀山莊轄區派出所來核實這個情況,結果查到九區二棟346室的戶主名叫尹紅蘭,是個九十多歲的孤寡老人,現在住養老院裡。」
綠燈亮了,前車緩緩向前,嚴?l卻沉浸在案情裡,一時沒想起來踩油門:「孤寡老人自己做主把住房租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尹紅蘭跟汪興業是不是有親屬關係?」
嗶嗶!車後憤怒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是的!」小張興奮不已,說:「我讓居委會在故紙堆裡翻了半天資料,基本可以證實,尹紅蘭是汪興業的表姨媽!」
嚴?l猛地打燈變道,頂著無數罵娘聲組成的槍林彈雨,強行殺向琥珀山莊方向。
「立刻聯繫物業查九區二棟346室的水電單,如果汪興業仍然把這個地方作為窩藏據點,那麼水電應該都有在用,但用量很少,同時因為不開火做飯的原因煤氣用量趨近於無。你先別回市局,待在琥珀山莊等我,二十分鐘就到!」
琥珀山莊屬於建寧市第一批高檔住宅區,由此可見尹紅蘭老人當年的經濟狀況不錯。但近二十年來,建寧市經濟如雨後春筍般蹭蹭往上躥,全市興建起了多處高檔豪華樓盤,光嚴?l他親爹投資的就有好幾處;昔年令人稱羨的琥珀山莊在眾多房地產開發商的爭奇鬥艷之下,漸漸被市場經濟所遺忘淘汰,以至如今變成了昨日黃花。
老小區的停車規劃就是有問題,嚴?l咬牙強行把輝騰插進一輛奇瑞q|q和一輛金盃麵包之間,連車門都沒法全打開,咬牙屏氣吸著肚子下了車,只聽小張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嚴哥!這邊這邊!」
「來了!」
這時微信叮咚一下,秦川來了條新消息:【你人呢???】
嚴?l心說哎喲忘了他那茬,剛要回復,秦川又來一條:
【別回來了平貴。我看隔壁老黃不錯,已經收拾收拾改嫁他家了,跟你的公主好好過去吧!】
「……」嚴?l摁著語音鍵,情真意切道:「釧!是夫君對不起你啊釧!祝你幸福!」然後把手機往褲兜裡一丟,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樓道。
「就是這兒。」幾名刑警圍在三樓樓道裡,張冠耀吊著胳膊,指著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沒有出租記錄,沒有煤氣用量,水電賬單倒是有從尹紅蘭老人的個人賬戶上定期劃走。剛讓居委會叫了半天門,也沒個人應,我們正打算踹門進去呢。」
居委會大媽在邊上頻頻點頭作證。
嚴?l打量那門鎖片刻,說:「嗨,踹門那麼暴力,萬一回頭被人投訴怎麼辦。」
「那您說怎麼」
小張的疑問戛然而止,只見嚴?l早有準備地從褲兜裡摸出幾根髮夾,開始蹲下搗鼓,動作無比熟練。
所有人:「……」
大媽:「你們這位隊長可真能幹,哎,小伙子長得也好看。多大年紀啦?有對象沒有?家裡幾套房?想找個什麼樣的姑娘?我們小區有十八個未婚姑娘,個個條順盤靚,小同志趕緊給我留個電話號碼……「
嚴?l聚精會神,一句「我有對象了」還沒出口,只聽小張笑呵呵地:「沒呢!我們隊長單身!」
嚴?l心說我待會開完鎖再教育你。
「家裡有錢!不知道!就是找不到!」小張特別熱情,說:「要是嚴隊撬開女人心門的本事能跟撬犯罪分子家門一樣,現在早就已經開起後宮啦!」
鏗鏘。
鐵門應聲而開,嚴?l回過頭,拍拍小張的肩:
「你的個人三等功沒了。」
小張:「?!」
木門一打開,陳舊與發霉的味道裹在灰塵裡迎面撲來。
「咳咳咳……」嚴?l穿上鞋套,小心翼翼走進房間,示意手下拉好警戒線,又把小警察剛拔|出來的槍按了下去:「通知技偵過來。」
老式住房狹小的客廳內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木頭餐桌,蓋著塑料桌布,桌布上還壓著玻璃。一台由玻璃瓶、過濾裝置和吸管錫紙等組成的儀器放在桌面上,過濾瓶裡還殘存著渾濁的水。
牆皮剝落,地磚開裂,木頭窗框早已變形銹死,空氣中瀰漫著若有若無的氨水臭味。
典型的吸毒分子失樂園。
嚴?l讓所有人圍住警戒線,在狹小的樓道裡等技偵過來,自己戴著物證手套,摸索著從客廳進了臥室。
說是臥室,明顯汪興業不會在這裡過夜,一張明顯已經很有歷史的籐條床上沒有床單,老式五斗櫥、蓋著綠布的縫紉機和木箱分別堆積在各個角落。嚴?l站在房間中環視週遭,提起褲腿半跪在滿是灰塵的地上,也不在意自己手工定制有款有型的長褲,反手往床板背面摸索了一會,果不其然在床沿處摸到了一塊被膠帶貼住的硬物。
方形,鈔票大小,質地有一塊塊疙瘩凸起。嚴?l隔著手套感覺了一會,心中有數了。
那是被包住的藥丸。
他沒去動這包毒品,只打開現場勘查箱往地上放了個紅色的三角標,然後站起身,逐一打開每個木箱和五斗櫥的抽屜。
箱子裡基本都空空如也,有也是老太太陳舊泛黃的衣物,嚴?l從那些雜物底下又翻出了幾包搖頭|丸之類的東西,但沒拿出來,只關上木箱做了標記,盡量保持現場不變。五斗櫥抽屜裡也都是年紀比嚴?l還大的瓶瓶罐罐,生銹的餅乾盒跟麥乳精桶散發出腐朽的氣味,整整齊齊擺放在那裡。
嚴?l這輩子就沒喝過麥乳精,隨手拿起鐵罐晃了晃,突然「咦」了一聲。
那罐子裡沙沙的,似乎有紙張摩擦的動靜。
鐵蓋已經銹住了,光憑指甲摳不開,幸好嚴?l口袋裡還有支圓珠筆,「嘿!」地咬牙撬開了鐵罐。果不其然裡面是個小本子,看樣子還挺新,絕不像是老太太的東西嚴?l掏出來翻開一頁,突然整個人唰然愣住。
那是一張二寸免冠照。
李雨欣在大紅背景下,冷漠而無生氣地盯著他。
照片貼在筆記本內頁裡,下面寫著一排鋼筆字,開頭是李,十六。緊接著是李雨欣的家庭住址和其母的聯繫方式,落款日期是去年一月,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嚴?l的心跳加快了。他迅速翻到第一頁,隨著紙張躍入眼簾的竟然是步薇。
同樣大紅背景二寸免冠照,但更年幼稚嫩一些的步薇卻不像李雨欣那麼面無表情,甚至跟嚴?l在天縱山案發現場第一次看見她照片時不同,完全不平直呆板,嘴角還有點含羞的笑意,顯得整個人都非常生動,像朵柔美清新的山茶花。
步,十三。家庭住址之後是兩年半前的落款,時間是十二月。
嚴?l突然預感到什麼,猛地翻到下一張,果不其然。
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在照片上望著他,臉頰繃得緊緊地,呈現出拘謹又緊張的模樣。這種放不開的姿態有點影響旁人對她外貌的評估程度,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她的五官和臉型,都很有些未來長成美人的苗頭如果她還能有機會長大,而不是已經跟一個不知名的男生手拉著手埋葬在某處荒野,漸漸化作兩具枯骨的話。
滕,十六。
沒有家庭住址,落款時間為前年二月。
嚴?l緊緊盯著那言簡意賅的幾個字,卻再也沒法從字裡行間琢磨出除姓氏和年齡之外的其他線索了。
整個筆記只有這三張紙上貼了照片,嚴?l仔細從首頁翻到末頁,都沒再找出任何一張有寫過字、或被撕毀過的痕跡。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始終有種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似乎遺漏了什麼,第六感暗示的不安和驚懼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重。
他死死盯著那貌似平平無奇的筆記本,突然動手把pvc材質的封皮拆了下來。
下一刻,一張夾在封皮和扉頁間的照片晃晃悠悠飄出來,輕輕落在了地上。
嚴?l半跪下身
年輕的江停正走出恭州市局大門,略微低頭望著腳下的台階,頭髮烏黑、眼神明亮,五官唇鼻俊秀清晰,即便在偷拍的角度上都挑不出絲毫瑕疵。深藍色警服外套披在他肩上,隨風向後揚起,清楚得連肩章上四角星花都能看見紋路。
嚴?l手指不住發抖,從地上撿起了那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