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我的藥酒?」嚴峫的第一反應是, 「怎麼什麼鍋都能推給我的藥酒?!」
周圍只有江停神情微變, 而楊媚和齊思浩都一頭霧水, 連藥酒是指什麼都不知道。
方正弘短促地笑了聲, 神情中似乎有種破釜沉舟的狠意:「嚴峫,本來呂局就是站在你那邊的,我又跟蹤你被發現,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楚了。況且這裡都是你的人,自然是你想怎麼否認就能怎麼否認, 哪怕說出花來這幫人都只會相信你而不相信我——既然這樣還用得著跟我裝糊塗嗎?檔次也太低了吧?」
「……」嚴峫此刻真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無辜市民被拎到刑偵支隊審問的冤枉:「可是我真不知道啊,你啥時候喝了我的藥酒?!」
方正弘怒道:「不是你送到我家來的嗎?!」
嚴峫:「我犯賤嗎, 我送你東西幹嘛?!」
這兩人簡直天生屬貓狗,見了面就要吵起來。所幸江停咳了一聲, 問:「到底怎麼回事,方隊慢慢說。」
方正弘對江停始終抱著一絲詭異又勉強的信任, 聞言狠狠地呼了口氣,「那是一年半前我受傷的時候,市局各個科室都往我家送了慰問品,當時我對這姓嚴的小子還沒那麼——沒那麼——」
沒那麼橫挑鼻子豎挑眼,兩人還保持著面子上和諧平靜的工作關係。
「啊, 對。」嚴峫終於想起來了:「當時呂局吩咐讓大家都表示下慰問, 當做那個季度的團隊建設。我怕我隨便選的禮物價格太高,別的部門臉上不好看,就隨口吩咐了馬翔還是誰去準備點便宜營養品啥的……」
「送到我家的是兩盒營養品加兩小瓶藥酒,」方正弘沒好氣道, 「藥酒上還掛著你嚴峫的手寫慰問卡。」
嚴峫聞言立馬炸毛了:「我手寫東西送給你?你腦子沒出問題吧老方,從警校畢業後我就再沒寫過自己名字以外的漢字,連江停都沒收到過我手寫的情書!」
江停:「……」
方正弘:「……」
江停揉了揉太陽穴,「然後呢?」
「我本來對中藥其實一般,但受傷後確實筋骨不如以前了,再加上也受了身邊人的影響,知道藥酒對活血風濕還是很管用的。」方正弘頓了頓,有點不情願地承認:「嚴峫這小子雖然輕浮,但送人的都是好東西,所以我看到是他送來的,就……」
「你就一點不剩地全喝了,」江停確認。
方正弘悻悻地點點頭。
江停和嚴峫對視一眼,後者滿臉寫著「wtf」式的冤枉。
「然後你就立刻中毒了?」江停又問。
「我每天喝一小盅,開始也沒覺得哪裡不對,但過陣子之後就感覺心臟不太舒服,經常早搏。我以為這種情況是勞累所致,於是漸漸減少了上班時間,也不再所有工作都事必躬親,以為過陣子就能恢復;但病情卻發展得越來越嚴重,去醫院也沒檢查出個所以然來。」
方正弘吸了口氣,搖頭道:「就這麼好好壞壞地拖了幾個月,直到我太太學中醫的老熟人來家探望,才提出我可能是攝入了中藥材毒素,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兩瓶藥酒。那時第二瓶只剩個底子了,熟人拿去一化驗,果然發現了極其痕量、不足以致死的烏|頭鹼。」
烏|頭鹼!
嚴峫和江停同時站直了身體。
「所以你懷疑是我故意投毒?」嚴峫不可思議地問,「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說?」
方正弘又氣又惱:「我說了!我立刻就把物證拿給呂局要求徹查,但你知道呂局是如何反應的嗎?!」
一年前,建寧市局——
「他對我的工作一直非常不配合,有很大的個人成見!這就是他的作案動機!」局長辦公室裡,方正弘把大辦公桌拍得砰砰響,氣得臉色通紅:「嚴峫這樣輕浮高調的富家子弟,因為平時受過我幾次訓斥而懷恨在心,進而蓄意報復,這是可以說通的!否則怎麼解釋這化驗單上明明白白的烏|頭鹼?!」
呂局坐在辦公桌後,圓臉上面無表情,直到方正弘咆哮完、發洩完,才緩緩地開口道:「你沒有證據,老方。」
「這怎麼不叫證據?這明明——」
「川烏、草烏如果不經過程序嚴格的正規炮製,殘留痕量烏|頭鹼是常事,這個劑量的生物鹼毒素換作身體健康的正常人,不會有你這麼大的疾病反應,因此很難證明嚴峫是故意投毒。」
方正弘火冒三丈:「您這分明是包庇他,您分明……」
「我沒有。」呂局靜靜地道,「我只是在闡述事實,事實是你根本無法證明這瓶藥酒是嚴峫所贈,而不是你自己配出來的。」
「……」方正弘難以置信地盯著呂局,彷彿今天第一次認識他。
「老方,」呂局彷彿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換了個更加和緩的語氣:「雖然你跟嚴峫有矛盾,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我瞭解你,知道你不至於故意誣陷他。我只想提醒你必須要考慮到兩種可能性:第一是你確實對他抱有很深的個人成見,以至於你從感情上偏向於他要害你;第二是……」
「你們是站同一邊的。」方正弘向後退去,咬牙一字字道,「你們才是站同一邊的。」
呂局皺起眉:「老方——」
「我明白了。」方正弘臉色一變,憤怒的紅潮全數化作了青白,雙手在身側緊緊攥成拳,說:「我會向你證明的。」
呂局起身抬手,彷彿還想分辨什麼,但方正弘已經轉身奪門而出,回答他的只有「砰!」一聲重重摔門聲響。
……
「那不是我送的,」賓館房間裡,嚴峫滿臉荒謬地搖頭,說:「當時我隨口吩咐人去買點補品,但絕對沒有讓他們送藥酒!」
方正弘冷冷地盯著他。
「開什麼玩笑,越熟悉藥酒的人越知道這東西不能隨便亂送,萬一藥性與病情相沖,反而對病人不利。何況我跟方隊關係一般,如果出了什麼事說不清,我能不知道嗎?哪怕送兩瓶腦白金也比送藥酒好啊!」
這話倒是實情。
嚴峫表面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髮;他確實有些富豪出身的從容和驕縱,但很多敏感的人情世故,他也非常懂。
送來路不明的藥酒給自己工作上的對頭,太不像嚴峫會幹出來的事了。
江停問:「那是誰送的?」
嚴峫疾步踱了兩圈,突然站定,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喂,馬翔?」
「哎呀餵我的嚴哥!嚴哥你可總算有消息了,我們全隊上下都特別特別想念你,陸顧問啥時候孕檢需要馬仔陪同?你隨時打招呼隨時吩咐哈……」
嚴峫打斷了他:「去年夏天方正弘受傷,呂局讓咱們隊送點東西表示慰問,當時禮品誰準備的?」
手機那邊馬翔明顯一愣:「啊?」
「誰準備的?!」
「你……你叫我準備,我當時忙著不知道幹啥,就隨便買了兩盒腦白金跟兩盒更年期口服液……」
所有人的嘴角都微微抽搐,方正弘的臉又氣紅了。
馬翔是不可能存在「忙著不知道幹啥」的情況的。他的小本本詳細記載著每天幹了多少活,加了多少班,國家欠他多少加班費車馬費過節費精神損失費心理補償費——所謂「忙著不知道幹啥」,那差不多就是他當時忙著蹭市局wifi打本的意思了。
嚴峫揉了揉生疼的眉心:「你給方正弘送自製藥酒了?!」
「什麼,不是,藥酒?」馬翔滿口叫冤:「那是能隨便送的嗎?我是那麼不著調的人嗎?!」
嚴峫望向方正弘,後者的臉色也變了。
江停抱臂站在邊上,揚了揚下巴:「問馬翔準備好的慰問品是怎麼送去方正弘家的。」
「哎,那是陸顧問嗎!」馬翔聽到了江停的聲音,熱情洋溢地打招呼:「陸顧問你好呀!我們全隊上下都特別特別想念你,嚴哥有沒有不干家務活,有沒有惹你生氣,如果需要打手隨時打招呼隨時吩咐哈……」
嚴峫:「問你話呢!」
「哦哦,對對,我淘寶下單以後直接快遞到市局然後轉總務科了,這種寫作慰問讀作團建的雞零狗碎都是總務科派小碎催跑腿的,應該是把各部門的禮品都堆一塊兒,然後統一送去姓方的他們家。」馬翔反應過來什麼,疑惑道:「怎麼嚴哥,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事,姓方的小妖精又來糾纏你啦?」
沒人敢回頭去看方正弘的表情。
嚴峫蒼白無力地訓斥道:「怎麼說話呢,對公安前輩要學會尊重——給我通知總務科去查,一年半前負責把慰問品送去方正弘家的人是誰,實在查不出就調方正弘他們家附近的監控。這件事非常重要,立刻去辦!不多說了掛了哈。」
馬翔還要叨逼叨,嚴峫逃命般掛斷了通話。
室內一片沉寂,良久後只聽姓方的小妖精冷冷道:
「你們刑偵警察上行下效,果然教育得都不錯啊!」
嚴峫自知理虧,打著哈哈表示小馬年輕不懂事,以後一定多多調|教。
江停強行轉開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所以方隊在看到秦川準備喝藥酒的時候,理所當然就感到非常憤怒,覺得嚴峫有可能以相同的手法再一次害人?」
方正弘對嚴峫翻了個白眼,轉向江停搖了搖頭,艱澀道:「其實也不至於,我再怎麼糊塗,也不會認為嚴峫有膽子在市局裡光明正大地殺人——他要是偷偷摸摸把藥酒送給秦川,估計我就是另一種反應了。」
「所以你當時只是嫌惡?」江停向他確認。
「對。從那件事後我有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任何吃進嘴裡的東西都絕不假以他人之手,像藥酒這類東西更是連牙都不會沾了。」
江停一手抱在胸前,另一手摩挲自己的咽喉,半晌問:「市局有多少人知道你這個心理陰影?」
方正弘明確地回答:「我只告訴過呂局。是幾個月前我回來上班,他問我為什麼不在食堂吃飯了的時候。」
週遭安靜異常,眾人都似懂非懂,只有嚴峫猛地想到了什麼,驀然看向江停。
江停頷首不語,隨即問出了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
「那你的副隊秦川知道麼?」
方正弘臉色變了,刷地從床上站起來:「秦川?不,不可能——不可能是秦川!」
「我只是猜測。」江停的態度非常平靜,那永遠不會繃緊的面部肌肉還維持著放鬆狀態:「藥酒投毒事件沒有監控,沒有目擊,沒有證據,刑偵人員只能以自身代入的思維方式去嘗試摸清兇手的想法。如果我是秦川,跟刑偵支隊大多數人的關係都很好,可以隨意進出刑偵支隊大辦公室而不惹人懷疑,那就具備了充分的投毒時間和條件……」
「可如果不是我阻止,秦川已經把毒酒喝下去了啊!」方正弘激烈地反對:「而且他可不是裝腔作勢地喝一點兒,他準備喝進嘴的藥酒,那可是絕對的致死量!」
對,的確說不通。
如果秦川是投毒者,在明知道藥酒有毒的情況下,即便以苦肉計洗脫自己的嫌疑,也不會虎到把滿滿一杯毒|藥往嘴裡灌,否則那簡直就是拿命在犯罪,根本沒有必要。
齊思浩作為刑偵人員——雖然確實比較水——在旁邊聽了半晌,終於忍不住猶猶豫豫地舉手發言:「那個……你們剛才不是說方隊有心理陰影來著,萬一那個秦川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不,太牽強了。」話音剛落就只聽嚴峫搖頭否定:「萬一方正弘偏偏沒阻止呢?萬一方正弘甚至湊上來說給我也喝點呢?在不確定因素太大的情況下,拿致死劑量的毒酒來賭博是不可能的。」
齊思浩有點訕訕:「我只是覺得,既然你們說的秦川是副支隊,那方隊出事後明顯是他得利最多,嫌疑也最大……」
嚴峫隨口說:「那這倒未必。副支隊暫代正職的時候很多權力都是受限制的,就像我的日常工作要向魏副局匯報一樣,秦川也有很多工作要向呂局匯報。這麼說來如果方隊不在了,禁毒支隊的很多具體決策反而是呂局……呂局。」
他的話音驀然而止,與江停面面相覷,兩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
半夜三更被岳廣平打電話哭訴自己罪過的那名「老呂」是誰?
在最後一刻登門造訪,與毫不設防的岳廣平私下對話,並殺死了他的人是誰?
假設在萬一的情況下,江停的存在早已暴露,那麼一直不動聲色予以掩護的呂局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
——某種莫名其妙的職業良心,還是乾脆源於黑桃k的指示?
明明窗外陽光明媚,森冷幽深的寒意卻從他們心底緩緩瀰漫上來,凍僵了每個人的喉頭。
「不會是這樣,怎麼會這樣?……」方正弘抱住腦袋不住喃喃。他本來就比常人更加多疑和固執,現在更是神經質地不斷抓撓自己的頭髮,「想害我的人竟然不是嚴峫,難道是……難道是……」
這要是在平常,嚴峫肯定會翻個白眼損他兩句,但現在也沒什麼心思了。
「不行,我要回去再看一遍,現在就回去。」方正弘霍然起身,狠狠咬牙凸眼,掉頭就往外撲:「這事肯定有辦法驗證,不可能就這麼死無對證了,絕不可能!」
沒人來得及阻止他,嚴峫三步並作兩步愕然上前:「你他媽上哪去?」
方正弘已經衝出了賓館房間,在鋪著紅地毯的走廊上急沖沖往前走,聞言回頭怒吼:「我想到什麼地方可能還有線索了,我這就去找!」
這姓方的老小子眼見一副馬上心臟病就要發作的樣子,甚至連刑偵人員的基本職業素質都忘了,直接在走廊上就這麼吆喝起來。嚴峫只覺畫美不看,徒勞地跟在後面勸阻:「你先等等,我們收拾收拾跟你一塊回建寧……」
「我沒有想害你,槍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場證明!」方正弘大步往電梯方向後退,揮舞著右手咬牙切齒賭咒發誓:「姓嚴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害你!等我電話!」
嚴峫一張嘴,還沒來得及喊,就只見方正弘怒氣勃勃一轉身,差點把路過的服務員撞個趔趄。
嚴峫:「……」
方正弘猶如脫了韁的野驢,在小女服務員驚恐的注視中衝進了電梯。
嚴峫真是把這輩子涵養都用盡了,才把那句「你神經病啊」硬生生憋回嗓子眼裡,回頭衝著滿房間人:「你們看看他,就他這樣,還整天罵我們刑偵支隊做事不牢靠?!……」
江停皺眉道:「他剛才說他想到什麼地方還有線索了?」
嚴峫莫名其妙一聳肩。
幾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見江停抓起外套和車鑰匙,當機立斷:「他想到的兇手也能想到。別讓方正弘單獨行動,我們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