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k平生大概從沒被人這麼當面罵過, 但表情紋絲沒變, 看上去完全不惱。
他跟傳統意義上那種戴著大金鏈、左右倆花臂、出行一幫打手吆五喝六的金三角毒梟完全不同。相反, 他穿著非常修身得體的黑色皮衣, 裡面白色圓領t恤,戴著一雙很薄的皮手套,身量頗高、氣質含蓄;身邊帶的人也只能看出訓練有素,沒有黑幫底層馬仔那種典型的無知和驕橫。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他柔和地回答。
阿傑上來兩步低頭叫了聲大哥, 黑桃k挑眉瞧著他:「我叫你記住以前的教訓,但你這記得也過分深刻了吧。」
阿傑揮手一指波叔, 還沒張嘴分辨,就被黑桃k一哂:「別說了, 就算沒他攪局你也抓不住紅心q。」
「……」阿傑略有點悻悻:「這老頭聲東擊西,弄死了我十來個人, 他們剛才還說要去緬甸跟吳吞會合……」
波叔人老而精,眼見局勢不對立刻先發制人,抖著手指向黑桃k:「這是在幹什麼,啊?這是想要幹什麼?你常年派人在永康村盯著元龍峽這個盤口,我們這幫老頭子都不跟你計較了, 現在你又是派人明火執仗的往山裡跑, 又是親自大老遠的過來,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你倒是說說?」
黑桃k略微偏頭瞥了老頭一眼。
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波叔觸及那眼神, 自己的氣就先怯了一下:「金傑……金傑先動的手,我一個老頭子也只能……」
阿傑一邊揉著自己被綁了半天的肩胛骨一邊呵斥:「把這老頭的嘴給我堵上!」
手下立刻上前,老頭氣得要命,理所當然以為黑桃k是跟著他身上藏的追蹤器來的,指著阿傑大罵:「我剛才就該先搜你的身,敢用什麼高科技的手段來陰我!別以為你金傑現在有名有姓了,我們當年在金三角打天下的時候,你這小子還沒出生,你——」
黑桃k一擺手,手下登時不再顧忌,三下五除二把波叔的嘴給堵上了。
「嗚嗚嗚……」老頭被小輩大不敬的舉動氣得滿臉紅漲,黑桃k不再理睬他,向空地周圍掃視了一圈。
三具屍體俯在草地上,鮮血正漸漸堆積成血窪;波叔帶來的人都被繳械制住了,江停就站在他身邊,手裡有一把槍,但槍口鬆鬆地垂向地面。
他沒有在意江停手裡那把槍,大約沉吟幾秒鐘後,終於轉向嚴峫:
「久仰了,嚴隊,在這裡見到你我也很意外。」
嚴峫被人用槍指著站在那裡,腦子裡似乎有根筋在一陣一陣地發抽,後槽牙緊緊地合著。
黑桃k沖保鏢招了下手,解釋道:「我搜山的時候在半路上遇到這個人,沒費多少工夫,他就告訴了我你在這裡。」
保鏢從越野車上拽下來一個趔趄的身影——是齊思浩!
他的腳已經被包紮好了,滿頭大汗且面色青紫,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抬頭正視嚴峫。
「我本來以為你我正式見面的場景會更融洽一些,現在對我來說也始料不及。不過沒關係,不妨礙你我好好認識一下。」黑桃k指了指自己:「我的緬甸名字不重要了,漢語姓聞,單名一個劭。這個名字作為三級警司『鉚釘』的個人信息被記錄在恭州公安內網上,是真實的。」
——一個毒梟不僅成了警方的臥底,還敢用自己的真名實姓!
「從警時間大概比你晚五六年左右,如果再往下查檔案的話,是社會招考進的恭州公安系統。」黑桃k戴著黑手套的雙手交疊在身前,微笑道:「不過我沒在恭州市局待很久,就被安排去做我自己手下的臥底了,很巧合吧。」
「……」嚴峫張開口,寒風瞬間就順著咽喉灌進了肺腑,他嘶啞問:「……你被迫槍決鉚釘的事也是騙我的?」
江停側對著他,一言不發。
「噢,這個問題我來解釋一下。」黑桃k說:「應該沒有,因為他也不知道那個人是我的替身。」
他轉向江停笑道:「其實從最開始就有兩個人共同承擔『鉚釘』的戲份,但凡出面的都是我,和岳廣平單線聯絡的也是我,而從警時在市局留下指紋記錄以及後來通過語音和你通話的都是替身。三年前替身被你槍殺……確切的說是被阿傑槍殺,不過當然他沒死,你要是有興趣的話,這次回去還可以見一見。」
江停一言不發,五官神情都異常僵冷。
半晌他終於擠出一句:「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兩方面原因,」黑桃k隨意道,「你可以自己挑一個比較喜歡的。」
「……」
「吳吞把你培養出來送進警界,後來又打算用你來幹掉我,這一步走得其實非常高明,因為你作為對手來說段數確實太高了。我曾想過同樣在公安高層裡安排一個自己人來與你對抗,但秦川……」黑桃k聳聳肩,「第一他執意留在建寧,我從不勉強別人來為我做事;第二事實證明了他只會被你幹掉,所以即便用他也只是白費功夫。」
「當時我剛從美國回到中緬地區,能買通的人多,能信任的人少。安插內線這種事一旦敗露,不僅無法撼動你在警界的地位,而且很可能變成你更進一步的政績之一,所以最後只能我親自上,這是一方面原因。同時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剛從生活了十多年的美國回來……」
黑桃k誠懇道:「想見你一面是人之常情。」
江停閉上了眼睛。
那是個輕而克制的動作,但從眉頭細微的紋路可以明顯看出他的情緒。
嚴峫強迫自己開了口,沉聲問:「……你們真的是血親兄弟?」
黑桃k笑起來:「當然不是。你是不是以為我這個人特別變態啊。」
在場除他之外,大概沒有人敢認為這個笑話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吳吞提拔他,不過是想弄死我。金三角就是這麼個地方,垂垂老矣的大毒梟即便到了最後一刻都不能容許親生子染指權力,越老越不肯放手,因為一旦失勢就面臨著被無數仇家圍剿的局面,何況他也不止我一個兒子。」黑桃k沖江停那個方向示意,說:「至於他對吳吞來說不過是個工具,還是個看似很聽話很有用的那種。如果三年前我運氣稍差一點,說不定就真輸在他手裡了。」
波叔又開始掙扎想說什麼,大概是要為吳吞辯解,但沒有人在意他。
「所以三年前我到底栽在了哪裡,」江停沙啞地問,「真是岳廣平把1009的行動部署告訴了你?」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搖了搖頭:「不,岳廣平至死都沒有洩露這個秘密。」
江停顯然並不相信。
「真的沒有,答案其實很簡單。」黑桃k懶洋洋道,「在1009行動開始的半年前,也就是春末夏初的時候,某天岳廣平突然聯繫『鉚釘』——不好意思就是我——求證了一個問題。」
江停猝然想到了什麼。
「他問:聽說紅皇后是個女人,你能想辦法驗證這一點嗎?」
黑桃k看著江停煞白的臉,微笑聳肩:「看,你一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瞬間線索隨記憶倒溯而上,盡數收於江停顫抖的瞳孔。是的,他終於意識到為什麼岳廣平會在臨死前打出那個精神崩潰的電話,為什麼秦川會提示說1009行動根本沒有內奸——
因為留下這個致命破綻的人,就是他自己。
——三年前,深夜,波濤園小區701棟a座301室。
保姆早就睡了,客廳裡幽暗的檯燈映出裊裊香煙。桌上的煙頭已經堆尖,岳廣平手裡那半杯濃茶卻連最後一絲熱氣都不見,許久後他才把茶杯輕輕放在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
「你所舉報的這些事情,現在我都瞭解了。但因為它事關重大、牽涉太廣,如果存在任何虛假編造部分的話,你是要負嚴肅責任的,明白嗎,江隊長?」
沙發另一邊,深夜不請自來的禁毒支隊長手肘撐在自己大腿上,十指交叉貼著鼻端,沉默著點了點頭。
「另外我還有一個問題。」岳廣平頓了頓,沉聲問:「就算你舉報的這些完全屬實,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秘密的呢?」
岳廣平已經年近退休了,多年熬夜讓他衰老得非常厲害,眼圈周圍滿是皺紋,眼底也凝著深深的青黑。但老花鏡後的雙眼還是目光如電,緊緊盯在江停臉上,彷彿只要有一絲破綻,就能將他原地穿透。
「……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們一直防著我。」江停低聲道。
還沒等岳廣平理解那個「他們」是什麼意思,江停說:「我就是紅心q。」
短短六個字,岳廣平卻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險些站起身:「你說什麼!」
江停抬起臉,靜靜地回視他。
紅心q,販毒集團中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警方連此人到底是華裔還是緬甸裔都不確定。即便打入內部多年的資深臥底,都無法從其他毒販口中打聽到紅心q的任何信息,以至於岳廣平一度認為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或者是黑桃k為處理一些敏感生意而立起的幌子。
「……」
岳廣平雙眼圓瞪,簡直像今天第一次認識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部下。客廳裡安靜無比,只能聽見他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喘息,許久後岳廣平終於一點點地坐了回去,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
「……你怎麼證明?!」
江停伸手又摸了根煙,低頭喀嚓點上。
「當年在緬甸曾經發生過一些誤會,具體不重要了,總之金三角很多人至今以為紅心q是女性;但這個流言在我國西南地區公安系統是絕對沒人知道的,您可以通過自己的渠道去確認這件事。同時,接下來我會從販毒組織內部洩露一些小的線索,您手裡應該是有線人的吧,通過情報對比,確認我就是紅心q這一點應該不會太難。」
岳廣平視線灼灼地緊盯著他。
「但我無法透露出更重要的情報。」江停又道,「就像我說的那樣,吳吞手下的元老多是緬甸人,那些老頭防我防得很厲害。我在公安系統這麼多年,集團內部的大多數事務已經被邊緣化了,很多重要情報連我自己也很難確認真假。」
他深深抽了口煙,那雙形狀漂亮的眼底滿是血絲,抬頭短促地笑了笑:
「總之,所有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岳局,如果您想逮捕我的話,我現在就坐在這裡,您隨時可以動手。」
山澗空地上,黑桃k看著江停微微戰慄的眼珠,笑著問:「你明白了吧?」
「……」
「岳廣平不相信你,想找人驗證你的說辭。他手裡不止我一個臥底,但可能因為『鉚釘』表現出色的原因,偏偏他就選擇了我。你可以想像當我聽到他問:『聽說紅皇后是個女人,你能向緬甸拆家確認這一點嗎』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
黑桃k略微靠近,幾乎貼在了江停蒼白的面孔邊,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問:「——是誰出賣了我的紅皇后?」
「我在組織內部做了緊急排查,但始終找不到那個漏風的點在哪。直到『鉚釘』收到來自紅心q打印出的下一封加密指令時,我極其震驚地發現,紙面上竟然有一抹紅指甲油刮出來的印,就像是不經意間傳達出了某種信息似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漏風的就是你自己。」
黑桃k不無遺憾,搖了搖頭:
「早在1009行動開始前半年,岳廣平就把你賣到了我跟前。」
「是我害了那十四名緝毒警,是我害了江隊……」
「我不配蓋國旗,老呂,我不配!」
……
無數喧雜聲響徹耳膜,逐漸空洞悠長,彷彿冤魂化作利爪,一下下鉤劃心底最鮮血淋漓的那塊肉。
江停重重合上眼睛,「……所以當我在集團內部提出,10月9號那天假裝在生態園交易,實際把大貨運到塑料廠避開警方耳目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這個計劃其實是陷阱了?」
黑桃k說:「對,我是這麼推測的,最後利用鉚釘的臥底身份在市局內部側面打聽一下就確定了。比方說開往生態園的指揮車上有沒有裝信號增強儀,那天作為總指揮的你到底是幾點離開市局大門的……一旦知道那是陷阱,求證就變得特別容易。」
所以秦川才會說兇手就是你自己,從來都沒有什麼內鬼——因為最關鍵的信息早就捅到了黑桃k本人眼前,他就是那個內鬼!
江停眼睛垂著,嘴唇發灰,仔細觀察的話甚至能看見唇角在微微發抖。少頃他抬頭吸了口氣,終於直視黑桃k,問:「所以現在我所做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打算怎麼處置我?」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豎起食指搖了搖:「我必須糾正一點。你做過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但你到底為何這麼做,卻是我三年來都無法確定的懸念。」
說著他轉向嚴峫,隨意一揚下巴:「今天嚴隊在這裡,於情於理來說,我都覺得他也應當聽到這個答案,包括1009爆炸案之後你在我身邊那幾個月的事情。你覺得呢,江停?」
嚴峫的視線終於一點點轉到江停身上。
從最開始起,黑桃k就一直正面衝著嚴峫的方向,但江停始終側面以對。他一隻手上還拎著槍,槍口垂指腳下,手指已經僵冷得發青了。
「……沒有為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江停才在風中慢慢地開了口,說:「家族內部爭權奪利,我只是站錯了隊。」
儘管早有準備,但那一瞬間嚴峫的靈魂還是重重沉到了地獄之底——
波叔突然爆發出非常急切的嗚嗚聲,臉紅脖子粗想說什麼,這時黑桃k瞥過去一個眼神,示意手下把老頭的嘴鬆開。
「對不起。」江停終於望向嚴峫,淡淡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呂局找上門來,我還可以再為你多維持一段時間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