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更大起來了, 將遠處山頂上的樹梢吹得向一邊傾斜。厲風嗚咽和枯葉摩擦的沙沙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空地上卻人人靜氣屏聲, 只聽見老頭胸腔中破風箱般的喘息。
「……所以你現在就相信他了是嗎, 聞劭?」波叔終於發著抖質問:「你相信他真不是警方派來騙你、接近你的,啊?」
黑桃k卻笑起來反問:「重要麼?」
老頭顯然沒理解他的意思,兩隻手死死地互相攥著,皺紋都被拉變了形:「你自己考慮清楚,你的人頭在警方那裡可是值天價的!不管江隊長在1009的爆炸裡幹過什麼, 也不管警方眼裡他犯過多少罪,只要拿你去當投名狀, 警方還是會接納他!說不定還要給他陞官進爵!所以你可考慮好,紅心q的投誠還值不值得你相信!」
江停目光微微閃動, 但沒有出聲。
黑桃k歎了口氣,臉上似乎有種「你怎麼還不懂」的無奈。但他想了想之後又沒直接反駁老頭, 而是突然轉向江停,垂著視線細細端詳他冰雪封住一般的面孔,然後問:「你怎麼看?」
江停說:「擔心得有道理。」
「那你覺得,我怎麼看?」
老頭情緒相當不穩,沒有立刻咂摸出黑桃k這打啞謎一般的意思。不過其實不僅是他, 在場也沒幾個人意識到這番話外之音到底是什麼。
江停顯然是明白的, 但他只平淡地一搖頭:「你怎麼看對我來說不重要。」
黑桃k有點遺憾的樣子。
「事實就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即便拿你的項上人頭回到恭州,那些跟你有聯繫的人也不會放過我,呂局那頭老狐狸更不可能為我說話。」江停頓了頓, 他視線一直垂落在面前那一小塊乾涸的血紅色草地上,此刻卻終於抬起了眼睛:「不過,雖然我投誠的原因對你來說不重要,但至少我可以證明自己不是警方派來的臥底。」
「……噢?」黑桃k感興趣了:「你想怎麼證明?」
卡噠一聲輕響傳來。
身經百戰的保鏢同時繃緊,只聽江停手裡那把槍上了膛。
保鏢立刻向前走了幾步,卻被黑桃k一擺手制止了。眾目睽睽之下,江停緩緩抬起槍口,那瞬間黑桃k眼角餘光瞥向嚴峫,似乎有點意外。
阿傑則向嚴峫那邊猛一扭頭,毫不掩飾流露出了嗜血的期待。
氣氛一時變得極其緊張,只見嚴峫下頷線緊緊繃了起來,瞳孔隨著那槍口抬起的高度一分分縮緊——
「抱歉了,」江停低聲道,然後抬手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槍聲響起,不遠處躲在保鏢身後的齊思浩毫無防備地凸了眼。
「……」他難以置信望向腹部那個汩汩冒血的槍口,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迅速流失的生命如此清晰真實,幾秒鐘後他終於踉蹌摔倒,幾聲急促倒氣之後就再也不動了。
沒人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動手,週遭都一片死寂。
嚴峫直直盯著屍體,此刻的感覺和齊思浩臨死前非常相似——就這麼動手了?
他殺人了?
不是制止正在進行中的犯罪,不是對付負隅頑抗的犯罪分子,而是對一名現役警察?!
儘管齊思浩偷竊繳獲毒品,合夥參與販毒,甚至偷偷摸摸地往黑桃k那邊靠——但他畢竟還掛著警方的名頭。江停這一槍扣響,就等於徹底斬斷了他回到正常社會的最後一絲退路!
「當初你讓我殺鉚釘,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麼。」江停淡淡道,「我殺了恭州刑偵支隊長,應該能證明我不是公安局派來的了吧。」
黑桃k久久凝視齊思浩那尚自新鮮的屍體,很少有人敢直視他的臉,因此也就沒人發現這個聞名南亞的大毒梟眼底竟然閃動著堪稱是亢奮的光芒。他終於長長抽了口氣,扭頭笑起來,在江停耳邊小聲說:「果然不管過去多少年,你都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樣子,從來沒有變過……」
江停頭略向後一仰,說:「是麼,我還能讓你更滿意一點。」
他側身避開黑桃k,再次舉槍——波叔感覺到不妙,但江停的槍法是根本不容人反應的,霎時只聽砰!砰!砰!
波叔失聲:「住手!」
子彈打光,江停一邊扔掉空槍一邊走上前幾步,經過阿傑身邊時順手奪過了離他最近那名手下的槍。然而阿傑並不傻,當時就似乎悟出了什麼,想伸手阻止,但沒來得及動作就只見黑桃k一搖頭,明顯是示意他不要管的意思。
砰砰砰砰砰!
波叔那幾個被制住的手下根本不能反抗,每發子彈倒下一個,每具屍體都正中額頭,槍聲停止時成排全部死了個乾淨!
彈殼叮噹抨擊一地,江停終於站住了腳步。
波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轉瞬折損殆盡,整個人都軟倒在了地上,緊接著就只見那尚帶硝煙的槍口對準了自己。
「我不僅在公安那裡無法回頭,也不想再回到吳吞手下,繼續當牛做馬為他賣命 。」江停面對著面色如土的波叔,話卻是對黑桃k說的:「索性今天把後路全部斬斷乾淨,以後也沒那麼多猜疑了。」
「等、等等!」波叔脫口而出:「聞劭!他今天這麼對別人,明天也能照樣對——」
砰!
江停一個乾淨利落的點射,波叔眉心中彈,向後翻倒在地。
「……」
荒蕪的空地上轉眼多出了十具屍體,一模一樣的彈孔暴露在空氣中,鮮血似乎還微微冒著熱氣。這幫殺人如麻的毒販都有點發楚,近處的幾名保鏢不約而同別開了視線,有一兩個還不引人注意地向後挪了幾寸。
——他今天這麼對別人,明天也能照樣這麼對你。
波叔未出口的咆哮彷彿還迴盪在半空中,人就已經死不瞑目地躺在了地面上。
這個老人好歹在草花a身邊叱吒了大半輩子,黑桃k似乎微有不忍,搖頭一歎,沖保鏢招了招手:「抬車上去吧,待會再找地方埋了。」
手下立刻應聲。
江停再也不看屍體一眼,剛轉過身,突然只聽背後傳來:「等等!」
是阿傑。
「你這就完事了?」阿傑陰森森看著江停後腦勺,說:「還剩下一個吧?」
江停頭也不回:「剩你麼?」
阿傑沒搭理這話中的針刺,揚了揚下巴:「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也可以親自幫你。」然後他哼笑了聲,「只是可能就沒你自己動手那麼乾淨痛快了。」
——隨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嚴峫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被人用槍指著,連半步都挪動不了,僵立在幾米遠的地方。
「你是真的一個活口不想留啊。」江停終於挑眉望向阿傑,說:「但你考慮清楚,要是所有人都死在了山谷裡,出去後齊思浩可就不是我殺的了,這樣也沒關係?」
阿傑冷冷道:「這不就是你剛才搶先把老頭那幫人都滅口了的原因嗎?」
他這揭穿得堪稱毫不留情,也的確如此。假使波叔手下任何一個人逃出去被警方抓到,都能成為江停殺死在職刑警的人證;但現在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嚴峫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一張嘴能證明齊思浩不是死在他們這幫毒販手上。
誰也不好說江停剛才一口氣|槍殺了老頭八|九個馬仔是什麼動機,單純殺起了興停不下來?或者就是抱著這樣隱秘的心機?
黑桃k似乎對嚴峫的死活無可不可,所以還是不發聲,看好戲般瞅著這一幕。只見江停向嚴峫一指,問阿傑:「你是真的想讓他死啊?」
阿傑反問:「捨不得?」
「你也太小瞧我了。」江停點著頭笑起來,眼底閃動著譏誚:「他現在死在這裡,我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至愛。但要是放他活著出去,他以前有多愛我,以後就會有多恨我。日後再相見時,已是生死仇敵,你說我是希望記住一個至死不渝的愛人,還是希望留下一個想要我命的敵人呢?」
阿傑完全沒想到這個,霎時一呆。
不遠處黑桃k那看戲似的神情漸漸消失了。
江停靜等了幾秒,倏而又一笑,唇角弧度越發加深:「——所以即便沒人提,你以為今天我會讓他活著離開這裡?」
江停在阿傑如瞪怪物般的目光裡轉身就走,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逕直來到嚴峫面前,低聲呵斥旁人:「走開!」
可能因為他剛才眼都不眨殺了八|九個馬仔的原因,拿槍指著嚴峫的那幾個人都下意識有點氣怯,互相對視片刻後,紛紛小心翼翼地垂下槍口往後退了幾步,留出了丈許見方的空地來。
——是不是真的已經沒有任何逃出去的辦法了?
真的完全絲毫辦法都想不出來了?!
嚴峫腦子裡彷彿有無數道聲音在尖叫嘶嚎,身體卻像灌了鉛似的無計可施。
他眼珠微微戰慄,眼眶滿是紅絲,像從沒見過江停似的看著他走來。直至兩人只隔著幾厘米距離,連彼此鼻端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之後,江停才站定腳步,略微抬頭凝視眼前這張俊朗又狼狽的臉。
「對不起,」他終於吐出這三個字。
嚴峫恍若不聞。
緊接著江停問:「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醫院探望申曉奇的那次嗎?」
「……」
什麼?嚴峫亂糟糟的腦海中下意識掠過疑惑。
一起去醫院探望申曉奇?
什麼時候的事?
「申曉奇醒來後,知道步薇死了,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這個害我到如此地步的女人總算死了』,而是嚎啕大哭。如果步薇還活著,申曉奇坐在法院旁聽席上聽公訴人闡述她的纍纍惡跡,看筆錄上她交代是如何計劃謀害自己,他一定會恨得咬牙切齒希望她償命。但步薇就那麼死了,沒來得及讓申曉奇見識到這一切,所以他哭他永遠失去了最愛的女孩子。」
嚴峫耳膜拉鋸般發痛,他意識到江停似乎在表達某個意思,但他沒明白江停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來殺自己的麼,為什麼要廢這些話?
「李雨欣殺了賀良,為此得了創傷後應激綜合征。她彷彿還好好活在看守所裡,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那個被審訊的小姑娘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賀良活著的時候她未必有多喜歡,否則也不會為了自己活命就痛下殺手,但賀良死了。死人不管生前怎樣,留給活人的永遠是最美好的東西,她會在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重複賀良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直到把自己催眠得深深愛上他。」
「回憶,情感,心理印記,這些細節都隨著離別被反覆昇華,死亡是最好的濾鏡。」江停抬手把嚴峫的頭髮向後捋,專注看著他痛苦的眼睛,柔聲道:「死人不可超越,死人永遠是勝利者,就是這麼個道理。」
嚴峫條件反射偏了下頭,但那掙扎其實很虛弱,江停用力按著沒讓他移動,同時向黑桃k笑問了一句:「——我想你當初堅持要滕文艷殺王銳,要李雨欣殺賀良,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吧?」
黑桃k怔怔看著他,臉色似乎十分難看。
下一刻,黑桃k似乎想開口說什麼,但江停沒給他這個機會,就微笑道:「所以我今天也要這麼做。」
他手一使力按下嚴峫的頭,幾乎是半強迫地,接了個綿長的吻。
不管剛才有多少念頭盤旋在腦海,唇舌糾纏的那瞬間,嚴峫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大腦乃至靈魂都一片空白。他自己也不想,但滾燙的淚水毫無控制從眼眶中湧了出來,喉頭酸楚得一陣陣痙攣,五臟六腑被千萬道利刃絞碎成了淋漓血泥。
他顫抖著張開牙關,簡直想咬斷江停的舌尖,但咬不下去。
「就算有錢有事業,遇到了喜歡的對象,還是要乖乖等著被挑……」
「但被挑還是很開心。」
「你感覺到這心臟在跳嗎?它現在跳得好快啊。」
「嫁不嫁?嗯?說話啊,嫁不嫁?」
「嫁嫁嫁……」
所有記憶化作碎片,猶如下了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隨風遠去。徒勞又絕望的掙扎消失了,所有力氣都被徹底抽空,化作白茫茫的虛無。
江停退後半步,站在風中,眷戀地望著他。
「我愛你,嚴峫。」他說,「我想讓你也成為那個不可超越的勝利者。」
然後他抬手用槍口頂住了嚴峫的眉心。
黑桃k終於遲疑地張開口,但就在這時,他瞳孔深處突然映出江停頭上一物,霎時臉色劇震:「住手!等等!!」
江停扣扳機的食指頓住,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回頭。
方纔江停喝令保鏢退開,所以那方寸空地上現在只有他和嚴峫兩人,而他舉槍前又退了半步,就和嚴峫錯開了半個身子的角度,致使他有大半前身就無遮無擋地暴露著,正正對著不遠處崎嶇的山林。
而此時就在他面對樹林的那半邊側臉前額上,竟然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猩紅光點,好似毒蛇的信子,左右微微游動,始終瞄準了他的頭。
所有人都看見了,周圍保鏢剎那驚呆,同時認出了那紅點是什麼——
瞄準鏡準星!
狙擊手正埋伏在遠處的林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