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二點, 婚禮開始。
花毯在青翠草坪上一路延伸, 直至遠處絢麗的花門和璀璨的噴泉, 擺滿了各式冷餐點心的長餐桌圍繞在場地四周。透過走廊窗口往外看, 來賓已經紛紛進場,楊媚哭笑不得扶著一瘸一拐踩高跟鞋的韓小梅,好不容易把自己塞進黑色正裝裡的呂局正腆著肚子背著手,站在司儀的位置上,志得意滿地嘟著他的三層下巴。
雕花玻璃門後, 江停對著等身鏡,仔細打量自己。
身側窗外陽光正好, 映得他半邊側臉澄澈透明,另外半側則有些緊繃過度的冷峻。江停深吸一口氣, 盡量讓自己的神態看上去比較溫暖親切,無奈多年來極少提起的面頰肌肉實在完不成這麼高難度的任務, 兩秒後又迅速恢復了原樣。
江停心說得了,就這樣吧,待會要是笑容滿面地上台估計能把人嚇死。他最後整了整袖口,剛要轉身走進酒店安排的「新娘」休息室,突然只聽走廊另一側傳來熱切地:「——哎!媳婦!」
江停一回頭。
嚴峫全身黑色正裝禮服, 挺拔英俊、風風火火, 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江隊的十八層情人濾鏡中散發著荷爾蒙逼人的氣息,大步奔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殷切叮囑:「哎!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江停眼底不由浮起笑意,只聽嚴峫:
「待會呂局叫新郎上台的時候你別出去, 等我先啊!」
江停:「……」
「我先啊!!」嚴峫不放心地強調。
「你先你先……」
嚴峫這才放心掉頭,又忍不住轉回來,幫江停緊了緊領結,飛快接了個吻,才笑著走了。
他倆進場的方式是不同的,嚴峫設計的流程是:當呂局喊新郎上前時,他將走下台階,面向來賓,帶著類似於「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的矜持微笑揮手入場;等他站定後,呂局才喊「新郎的另一半」——也就是江停,從跟嚴峫完全相反的一個方向,於所有人身後踩著花毯緩緩上前,前後出場的差別向所有人都強調了誰才是真正的老公。
這點心機當然沒瞞住江停,然而江停並不care直男最後的倔強,在他看來這就像嚴峫堅持「倆口子開車出門必須由老公來當司機」並炫耀「你們江隊愛死我了每天早上都非要幫我煮倆白水蛋」一樣幼稚可愛(且神經病);反正不是原則性問題,順著他就完了。
「咳咳!」見人來得差不多齊了,呂局站在草坪中央,抬手向下壓了壓。
笑嘻嘻彼此推搡的刑偵支隊二傻子們漸漸安靜下來,噴泉在風中嘩嘩作響,只見呂局滿臉快溢出來的慈祥,笑瞇瞇道:
「今天,是我們建寧市局一個非常重要,非常喜慶的好日子!」
話音恰時一頓,眾人早已形成條件反射,紛紛熱烈鼓掌。
「同志們從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暫時休憩,來到這風景如畫的異國他鄉,攜妻帶子、歡聚一堂,來參加我們市局今年的團建項……市局支隊長嚴峫和江顧問的婚禮!」
「嗯哼——?!」與此同時等候室內,嚴峫拍案而起:「x,我就知道這姓呂的打算拿我婚禮當團建,省得局裡公賬撥錢,媽的他連嘴都說漏了……誒?!」
嚴峫大腿被不明力量一拽,登時動作頓住,低頭只見椅子角上竟然冒出了一點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釘帽,正正勾著他禮服褲縫中的幾根絲。
嚴峫:「……」
呂局不愧是久居各大會場的領導,面色絲毫不變,渾然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對於今天的新人,大家都已經很熟悉,也就不用我多介紹了。嚴峫作為建寧市公安系統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從十二歲起,就頻繁造訪我們的轄區派出所,看守所,治安大隊拘留所;身為知名企業繼承人,他從小就喜歡深入社會,深入群眾,與基層民警打成一片,吃遍了派出所各大科室儲存的鹹菜泡麵火腿腸,以及不同分局食堂好幾位大媽的手藝。這樣豐富多彩的少年生活,為他以後加入我們的公安組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週遭掌聲如潮,嚴父嚴母謙遜起身,向四面八方頷首致意。
呂局清了清嗓子:「在成長的道路上,嚴峫從未放棄過自己。經過多年來的不懈奮鬥,他終於從一名少年犯預備役,順利成長為成年犯預備役;從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成長為了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以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績從警校光榮畢業後,他從一個三天兩頭鬧著要攜槍出巡、差點把派出所長嚇出精神病來的實習警,很快成為了全市著名的片警刺兒頭,隨後又選進市局支隊,在魏局和余隊的親切領導和關懷下努力工作、積極進步,終於在今年,順利熬成了正職刑偵支隊長!」
魏局余隊起身,向大家微笑擺手,表示自己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
「他的這一切經歷,都完美體現了我國公安機關對潛在敵對分子的招安,感化,以及收歸己用的過程——因此今天看到他結婚,組織上是非常感動,以及感慨的。」呂局終於結束了他的重要講話,大手一揮:「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新郎上場!」
口哨聲四起,歡呼更加響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呂局身後不遠處的彩繪玻璃門上。
五秒過去了,十秒過去了。
三十秒過去了。
呂局:「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新郎上場……喂?新郎?」
新郎:「………………」
新郎滿頭大汗試圖解救那幾根被纏住的絲,然而訂製面料的絲線質量真不是蓋的,隨著線頭越纏越緊,褲縫中線已經隱約打起了褶。
「來……快來個人,服務員!」嚴峫青筋直蹦,終於從記憶深處搜索到了久違的英文單詞:「服務員!!那個英語怎麼說,維——維——維特兒!!help,help!!」
「人呢?」草坪上的掌聲漸漸減弱,竊竊私語開始響起,馬翔掩著半邊嘴搗了搗高盼青:「臥槽,嚴隊不會逃婚了吧?」
高盼青簡直不敢想像江顧問此刻是什麼臉色,聞言險些嚇尿了:「別別別瞎說,怎麼可能那麼嚴重,萬一只是突發腦梗了呢!」
「我是不是還有希望當今天的女主角?」 楊媚小聲問韓小梅。
韓小梅:「……」
議論聲越來越明顯,連嚴父都有點坐不住了:「孩他媽,怎麼回事兒啊?」
嚴母盡量目不斜視保持微笑,只從嘴角里擠出幾個字:「我怎麼知道,還不趕緊讓人去後台……嗯?兒媳婦?」
眾人身後,花毯盡頭,一身白色正式禮服的江停推門而出,在眾目睽睽下猶豫地抬起手,躊躇片刻後,才開始向周圍小幅度致意,同時舉步走上前來。
他的步伐仍然很穩,身姿也非常筆挺,但從略不自然的嘴角和緊繃的下頷線條上還是能看出一點點侷促,似乎並不太適應成為這種喜慶場合的主角。
空氣凝固半秒,所有人的都彷彿明白了什麼。
緊接著——轟!
新一輪更加澎湃、強烈的掌聲從來賓席上爆發而出,所有人都在恍然大悟後拚命拍起了巴掌。韓小梅的表情彷彿三觀被刷新,楊媚激動得臉都紅了,馬翔目瞪口呆看著江停走到台前,終於喃喃出了所有人的心聲:「真是人不可貌相……」
「咳咳!」江停站定在呂局面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微微笑了一笑。
呂局好似從不認識般瞪著他。
「……你……」江停拘謹地指了指,「要不要去叫一下嚴峫?」
匡當!嚴峫推門而出,一手拎著褲縫悲憤道:「誤會!」
酒店的金髮女經理拎著剪刀跟在後面,笑得幾乎難以自抑,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嚴峫在所有人混合著震驚、感歎、難以置信、恨鐵不成鋼等種種複雜情緒的注視中,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台,哭笑不得地推著江停往後搡:「你怎麼跑出來了!不行,你回去重新走!」
江停像平時一樣從容不迫地辯解:「他叫新郎,你不出來……」
「我的褲子被卡住了!你回去重走一次!」
「不行我已經走出來了……」
「小心我抱你了?!」
「你這人不能這麼暴力……」
嚴峫一把抱起江停,打橫扛在肩上,猶如傳說中搶了公主的惡龍,雄赳赳氣昂昂穿過會場,在所有人的歡呼哄笑聲中大步踏上台階,鑽進了新娘休息室的門。進屋後他把江停往地上一放,二話不說就往外衝,臨衝出去之前還沒忘記往江停屁股上重重一捏,再回神時他已經像脫了韁的野驢……野馬一般跑回了不遠處的婚禮現場。
呂局當機立斷:「下面我們請新娘上場!」
掌聲匯聚成歡樂的海洋,江停啼笑皆非,一手捂臉地再次出門,踩著被嚴峫碾得七零八落的花毯上前,老遠就只見嚴峫斜簽著身子,沖人群中急赤白臉的魏副局解釋:「真的是褲子被卡住了……我是上面的那個!真的!」
魏副局:「我們建寧公安從沒屈居恭州之下過!你們放開我,讓老子斃了這丟人的玩意……」
馬翔:「我拉不住了!老高來幫把手!」
呂局拿起結婚誓詞,笑瞇瞇道:「嚴峫?」
嚴峫趕緊擺脫魏副局的無敵鐵砂掌,一邊拉平褲縫一邊正色站直。
「江停?」
江停咳了聲,雙手交握在身前,略微低著頭。
呂局扶著老花鏡,他手裡那份厚厚的結婚誓詞是嚴父作為一名(前)高中語文老師修修改改了三個月的心血結晶,堪稱學貫中西通曉古今,聖經基督教、孔雀東南飛、舒婷胡蘭成一個都沒放過,充分展現了s省前首富家的文化底蘊。他是這麼寫的: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你們將分擔寒潮、風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羞慚之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呂局頭上冒出了無數黑線,終於磕磕絆絆念完一頁,紙往後一翻,下頁赫然是:
「愛是歲月靜好,愛是現世安穩。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sickness andhealth……」
呂局:「………………」
呂局沉默下來,幾秒後在所有目光焦點中把結婚誓詞往桌上一放,背手冷冷道:「我國婚姻法規定!」
正陶醉在自己文采中的嚴父:「誒?」
「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禁止家庭暴力,禁止家庭成員間的虐待和遺棄!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係!請問你們能做到嗎?」
嚴峫:「能!」
江停心說剛才不還在念聖經麼,怎麼突然又到我國現行婚姻法了:「能。」
呂局大手一揮:「我宣佈你們正式結婚了!」
嚴父:「我的聖經還沒念完呢?!」
沒人在意嚴父的聖經了,嚴峫深吸一口氣,從口袋裡摸出那個早已不知道被把玩了多少遍的天鵝絨戒指盒,打開只見裡面是一隻鉑金素圈——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內側用花體字刻著兩個人的姓名首字母縮寫。
陽光在戒圈上蕩漾出一圈光暈,不知怎麼的嚴峫手指有點發抖。
就在此時此刻,他頭頂是藍天白雲,腳下是綠地如茵,慈愛的父母、歡笑的親朋、出生入死的夥伴……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圍繞著他們,完好無損的江停微笑站在身前,所有陰霾與創傷都冰消雪融,徹底消弭在了高空的風裡。
所有細節都跟夢中的情景完美重合,只是人群中少了某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個他曾經以為肝膽相照的兄弟,已經離開這條漫漫征程,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然而命運就是這樣,它帶來豐盈的饋贈,也帶走一部分完滿。不論多麼努力,遺憾都始終存在,並不為人的意志為轉移,只能讓自己學會接受和釋然。
嚴峫吁了口氣,突然他的手被拉住了,隨即只見江停神態認真地,把一枚相同的珀金素圈套進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然後笑著拍拍他手背。
「……」嚴峫憋出來一句:「你怎麼又搶先了?」
江停大笑,被嚴峫一把攥起手腕,惡狠狠把戒指戴上了手指,威脅道:「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從此以後要改姓嚴了!明白了沒有?」
江停維持著一手被他死死拽著的姿勢,笑問:「你剛才在想什麼呢,江夫人?」
人高馬大英武不凡的江夫人抓抓頭髮,悻悻道:「在想這幫蝗蟲今天要吃掉我多少東西,早知道不該免他們的禮金,就該讓他們每人上貢半年的工資……」
江停含笑斜覷他。
「……以及最該給禮金的那個人卻沒來。」嚴峫終於說了實話,「可惜,按照民事賠償條例,他起碼也得賠我個傾家蕩產吧。」
攝影師在人群中穿梭,閃光燈此起彼伏,風吹過熱鬧的人群,在草地上發出簌簌輕響。
江停拍拍嚴峫的肩,然後示意他看自己側頰——秦川被捕那天用三|稜刺劃出的血痕已經癒合了,哪怕對著光都看不出痕跡來,但江停一直跟嚴峫堅稱自己落下了疤,如果用放大鏡看的話就會發現已經破相了。
「我會抓住那孫子的,」他如此表示。
嚴峫也笑起來,雙手拉起江停。
不遠處苟利在拚命吃,馬翔在給魏副局順毛,苦不堪言的韓小梅脫了高跟鞋踩在地上,楊媚正絮絮叨叨地說她;嚴母迎風揮舞絲巾,示意嚴父蹲在草坪上,拿手機從下往上地為她拍朋友圈小視頻,據說這樣顯腿長。
嚴峫就這麼緊攥著江停的手,想說什麼又欲言而止,半晌只見那張俊臉竟然微微紅了:「江停。」
「嗯?」
「我到今天才覺得,原來自己真是個特別幸運的人……說來也奇怪,我都生下來三十多年了,今天才突然有了這麼強烈的感觸。」說著嚴峫頓了頓,低聲笑問:「你呢?」
江停微笑不語。
「哎,問你呢?」
「……我也很幸運吧,」好像拗不住嚴峫的追問,江停終於笑著說了句,然後立刻補充:「但也不能算特別,只是……比一般人幸運吧。」
嚴峫立刻問:「你也是到今天才這麼想的?」
他們兩人彼此對視,江停清澈的目光掃過嚴峫臉上每一寸輪廓,許久眼底微微發亮,說:「不。」
「從再次遇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這麼想了。」
江停於人群中俯過身,在嚴峫唇上印下一吻。
卡擦——
快門閃光而過,將這一幕永遠定格。
畫面上,嚴峫嘴角帶笑,一手環抱江停後背;江停黑髮隨風飄揚,似乎也帶著隱約的笑意,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頷。
他們兩人無名指上的婚戒都清晰可見,在太陽下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