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數個良人
影梅庵送來的飯菜寡淡的緊,一個清炒豆腐,一個小青菜,一隻矮矮的小木桶中盛著米飯,足夠四個人吃。
晚綠看見這兩個菜,臉都綠了,“娘子,不會是這個月都要吃這些吧?”
“青菜豆腐有什麼不好?”冉顏在幾前跽坐,取了筷箸,道,“你們也一起吃吧,吃完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冉顏說話間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三個人默默在旁邊跽坐下來。
貞觀年間實行的還是分餐制,就是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小几,各自吃各自的,不管是自家平時吃飯,還是宴會,均是如此,像這樣共用一個盤子的,可謂條件艱苦了。
晚綠扁著嘴,低頭巴拉碗裡的米飯,滿心的委屈,她不是覺得自己委屈,而是替冉顏委屈,明明馬上就可以回主院了,退了秦四郎的婚約,與嚴家的婚事也幾乎談攏,未來一片大好,誰知到最後還是鏡花水月,只是換了個地方吃青菜豆腐。
吃晚飯,冉顏在院子周圍散了會步,覺著時間差不多了,才領著晚綠去了庵主那裡。
夜晚看影梅庵時,只能堪堪分辨房屋是用竹子和木板搭建,藏在竹林深處,還倒是世外桃源,白日光線充足,才能清楚的看見,這些房子十分破舊,有些木板屋因常年處於潮濕,已經搖搖欲墜。除了最前面那個石磚建成的佛堂外,冉顏住得院子看起來最新,應該是為了接待香客,而唯一有幸得到整修的地方。
庵主住在東邊,從石板小徑穿過佛堂後面的梅林,偶爾能遇上三三兩兩的緇衣女尼,均紛紛給冉顏讓道。影梅庵不大,一路上問了幾個女尼,很容易便能尋到。
過了梅林,已經能看見隱於樹林中的竹屋,冉顏餘光瞥了晚綠一眼,“你那嘴再揪著,可就能栓上一頭牛了。”
晚綠偏偏頭,把兩個嘴角扯開,笑得比哭還難看,僵硬道,“娘子看這樣行嗎?”
晚綠是個不大能藏住心事的性子,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怎麼也不能歡歡喜喜的接受,冉顏知曉她這個性子,遂也就淡淡道,“你還是揪著吧,免得庵主把你當妖怪收了。”
晚綠瞪大眼睛,滿臉驚詫的看著緩步朝前走的冉顏,舉步追了上去,“娘子居然也會說笑了!”
“很奇怪嗎,看見好笑的事情,說出來自然就是笑話。”冉顏頭也不回的道。
晚綠也不在意她話中的別有所指,笑嘻嘻的湊過去,“還是這樣的娘子好,以前您讀的那個什麼《長門怨》,聽著就淒淒慘慘,奴婢雖不大懂詩賦,也聽的心底發涼,那樣的東西還是不要看的好。”
“不大懂?傳說你以前也是伴讀,怎麼學得如此之差?從明日開始,你便陪我一起抄佛經,抄醫書。”冉顏閒閒的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挑。
晚綠黑著一張小臉,蔫蔫的道,“娘子今兒怎麼淨想折騰奴婢,奴婢最不耐煩識字什麼的!”
冉顏也不理她,抬手在門扉上叩了叩,“冉氏十七娘前來拜訪,庵主可在?”
停了一會兒,晚綠見沒有人來,正欲伸手再叩門,門扉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女尼雙手合十唱了一句佛號,“庵主早課剛剛結束,冉娘子來的正巧,請進。”
“多謝。”冉顏亦回了一個佛禮,隨著她往主屋過去。
幾人在廊下脫了鞋履,剛剛站到廊上,屋裡便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淨垣啊,是冉十七娘來了嗎?”
中年女尼微微躬身道,“是冉十七娘。”
屋裡沒了聲音,淨垣轉身道,“兩位請進吧。”
房門打開,裡面傳出濃重的檀香味兒,屋內光線昏暗,只有從門照進來的晨光下,才能看清正對面的幾上供著一尊兩尺高的白瓷繪金的菩薩像,菩薩像前擺著一隻青銅鏤花香爐,幾前擺著三個蒲團,正中央的蒲團上面盤坐著一名緇衣女尼,如枯樹一般的手握著佛珠輕輕轉動。
“兒是冉氏十七娘,見過庵主。”冉顏微微欠身。
“老尼早已耳聞十七娘的名聲,不必多禮,請坐吧。”庵主微微伸手示意冉顏坐在自己對面的蒲團上。
冉顏心底喟歎,在古代,流言傳播的迅猛速度一點不比那個訊息發達的時代差,不到一個月,竟是連這清修的尼姑庵都聽說了她的事情。
坐下之後,冉顏才看清面前這個垂暮的老尼姑,面部皮膚鬆弛如松樹皮一般,兩頰長了幾片老人斑,枯瘦如柴,已經能清楚的看見面部骷髏的雛形,唇部肌肉開始萎縮,嘴癟了進去,眼眶微微下陷,從始至終都不曾睜開過。
風燭殘年,庵主現在的形貌正詮釋了這四個字。
“老尼早年曾學過幾日摸骨術,十七娘若是不嫌棄,可否讓老尼摸一次骨?”庵主蒼老沙啞的聲音帶著老年人那種細微的顫抖,使得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多了一絲請求的意味,使得這個突然的話題,顯得沒有那麼突兀。
“好。”冉顏沒有親眼見過摸骨,但她曾經對此十分感興趣,找了許多相關書籍來研究,但終究也沒能看出一個人的命運和骨骼有什麼聯繫。
庵主將手中的佛珠輕輕擱在几上,向前伸出手去,“十七娘先把手給老尼。”
冉顏依言放了上去,庵主幹燥而粗糙的手捏著冉顏的指頭輕輕摸索著,然後順著手掌向上,將手臂的骨骼也摸了一遍,而後又換另外一隻手,最後便是顱骨。
屋內靜靜的,只有檀香冉冉,和微的衣料龍窣聲。
“庵主。”淨垣站在門外道,“衙門來人了,說晚綠姑娘是近來一樁殺人案的重要證人,今日開堂公審,請晚綠姑娘過去作證。”
庵主不動聲色的繼續摸骨,而冉顏也不曾出聲打擾,直到一切完畢,冉顏才道,“晚綠,你去吧,從邢娘那裡取了銀子,晚間雇一輛車回來。若是衙門派人送你,也不要推辭。”
“是。”晚綠欠了欠身,隨著淨垣出了院子。
“十七娘半生不順……”
靜默了片刻,庵主終於開口打破寧靜,“不過看來,這些不順對於你來說,倒也不算什麼大不順,你晚年能不能圓滿,只在擇夫君上。”
冉顏不做評論,庵主這些話聽起來十分不專業,沒有提供得出這個結論的任何依據,聽起來倒比街頭騙人的神棍更不可靠。
“呵呵,老尼學藝不精,看不出更深的命數。”庵主枯啞的聲音緩緩道,“只是聽聞冉十七娘有一手好醫術,又會驗屍,故而心生好奇,還請十七娘莫要怪老尼唐突。”
冉顏看著她不緊不慢的捻著佛珠,也不知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只答道,“庵主言重了。”
庵主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片,道,“從今後,你便在庵中靜心清修,也算是一名居士,我這裡為你準備了一個名號,日後庵中只以名號相稱。”
“勞庵主費心。”冉顏直身雙手接過紙片,跽坐回去時,看見庵主慢慢的捻著佛珠,已經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躬身行了一禮,起身告退。
小滿早已經侯在門外,看見冉顏微微欠身,“娘子,晚綠姐姐讓奴婢來伺候您。”
冉顏嗯了一聲,在她的伺候下穿上鞋子。
“方才守門的尼姑來報,說十郎來了,不方便進庵中,正在門外的竹林相侯。”小滿蹲下身,幫冉顏理了理裙裾,仰頭問道,“娘子可要回去換一身衣服?”
“就這樣吧。”冉顏沒有朋友,邢娘和晚綠對她雖然親厚,但始終是主僕,總少了一些平等的感覺,冉雲生能過來,卻將冉顏心底的沉悶掃去了幾分。
冉顏疾步朝庵外走去,小滿一路小跑的追在後頭。
淨垣看了兩人的背影一眼,走入主屋中,在冉顏方才坐的蒲團上跽坐下來,輕聲喚道,“庵主?”
“嗯。”庵主應了一聲,緩緩睜開一雙明淨的眼。
所有人看見她緊閉雙眼,總以為是因為眼疾,不會有人想到一個垂垂老嫗居然有這樣一雙明澈清透的眼眸。只不過,這雙眼因為沒有了生命力,而顯得不那麼神采奕奕。
“不知道為何,我竟探出她這輩子出現了數個命定良人。”庵主清明的眼中浮上一抹疑惑。
“數個?”淨垣一張平凡的臉上也顯出幾分驚訝,“難道是亡夫命?”
淨垣的意思是,一個夫君過世之後,再嫁他人,連續死了幾任夫君,豈不是亡夫的命?
庵主緩緩搖頭,歎息一聲,“安知是福是禍啊!”
淨垣平和的眼眸中流露出幾分疑惑,卻也只是隨著歎了一聲,命數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玄之又玄,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呢?無論變成什麼樣,也與己無礙,自己的命數已經定了。
風從庵外竹林中穿過,簌簌沙沙的聲音宛如一曲動聽的樂曲,冉雲生一襲月牙白圓領胡服站立在翠竹之中,無可挑剔的面上帶著和煦的笑容,一縷縷晨光落在他白皙如玉的面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十哥!”看見這樣美好的少年,冉顏的心情也一片大好。
冉雲生迎上來,張口便問道,“昨日來的匆促,可有受苦?”
“沒有,影梅庵清幽的很,正適合修身養性,十哥若是能常常來看我,一切便都完美了。”冉顏在附近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我自會常常來看你。”冉雲生眉眼之間漾著溫柔而寵溺的笑意,讓一旁的小滿不覺間看的呆了。
冉雲生屈指彈了一下冉顏光潔的額頭,故意板著臉道,“只怕你在這個地方可就放開了野,從前還老老實實的,現在越發的不成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