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桑辰篇
蕭頌帶著個兒女坐在廊上,擰著眉頭,週身瀰漫著酸溜溜的氣息。
方纔說不來偷看吧,幾個孩非要拉他過來,這下好了,看過之後該食不下嚥了!
好吧,其實冉顏來見蘇伏是他寬容大允許了的,可是居然還抱了一下,他可從來沒有同意可以擁抱!還是自己妻主動去抱人家的,還有什麼烤肉……他們以前還一起烤肉了。
「阿耶,你戴綠帽了。」蕭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同情地盯著蕭頌。
蕭頌本是怒上心頭,乍一聽見自己只有五六歲的兒說出這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他愣了一下,旋即壓住滿腔的怒火,以稍微平和的語氣問道:「誰告訴你綠帽這東西?」
雖然不用問蕭頌也知道,除了劉青松沒有別人,但他判人死刑一向講求證據確鑿。
「是輕鬆叔。」蕭老二馬上招認。
蕭頌霍地起身,穿了屐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晚綠正準備讓人擺飯,看見蕭頌,連忙欠身問道:「郎君去哪裡,馬上用午膳了。」
「不吃!氣都氣飽了!」蕭頌話音未落,人已經消失在小道上。
晚綠狐疑地走進院內,看見個小傢伙托腮蹲坐在廊上,便走了過去,問道:「郎君怎麼生氣了?是不是大郎君不乖?」
蕭老二雖然最調皮,又好動,但還真沒那個本事把蕭頌氣到暴走。
弱弱可憐巴巴地望著晚綠道:「綠綠,耶耶戴綠帽了。」
「啊?」晚綠長大嘴巴,這個消息有衝擊性了,尤其是從一個乖順的孩嘴裡說出來。
旋即晚綠回過神來,不滿地嘟囔道:「劉醫丞也真是,孩這個年紀最記東西,居然教這些……」她歎了一口氣,坐到廊上,轉而很有興致地小聲問道:「夫人和蘇郎君做了什麼?」
「抱抱了。」弱弱天真爛漫地道。
「抱……抱了?」晚綠滿臉震驚。
蕭老二還在糾結,阿耶為什麼生氣呢?
晚綠連忙囑咐個孩道:「這個事情一定不能說出去,知道嗎?千萬不能同祖母和祖父說,不然你們就見不到母親了。」
弱弱點頭如小雞啄米,泫然欲泣。
「乖。」晚綠輕輕摸了摸個孩的小腦袋,以示褒贊。
「晚綠,看見郎君了嗎?」冉顏從廚房剛出來。雖然家裡僕從很多,但她依舊習慣親自下廚給夫君和孩們做飯。
晚綠還未曾答話,蕭老大便道:「阿耶去尋那個美郎君打架去了。」
「什麼?」冉顏怔了一下,立刻吩咐道:「晚綠,你好好照顧孩,我出去一下。」
說罷匆匆離開。
晚綠聲音卡在喉嚨裡,連忙問蕭老大,「郎君當真找蘇郎君打架去了?」
蕭老大看著晚綠激動緊張的模樣,無辜地搖搖頭,「輕鬆叔說,戴綠帽就會打架。」
晚綠長歎一聲,心覺得劉醫丞這次真是慘了。
冉顏問了門房蕭頌離開的方向,便帶了兩個護衛騎馬追上去。
一隱約能看見蕭頌的身影,但因秋季出遊的人甚多,冉顏不想製造什麼類似於「蕭侍郎無情奔走,獻梁夫人策馬追夫」的八卦。
直到慈恩寺附近,竟然跟丟了。冉顏正著急,卻見劉青松騎著馬晃悠悠地過來,「九嫂?你也來秋遊?」
「嗯。」冉顏敷衍地答了一聲,看了一眼他來的方向,道:「你約了醫署的人在此喝酒,現在才來?」
「不是,我早上遇見蘇大俠送晉陽公主回來,我便幫他把公主送進宮內去了。」劉青松下馬,「我回來瞧瞧大家散了沒有,嘿嘿,順便蹭隨遠一頓飯。」
冉顏皺眉,「他還須蹭飯,你來蹭他?」
「我家夫人教導有方,能省則省。」劉青松苦著臉無奈道。
提到桑辰,冉顏的目光一邊四處找尋蕭頌的蹤跡,一邊隨口問道:「他還沒有從了杜家娘?」
劉青松聽冉顏的話,立刻掃去滿臉苦澀,哈哈一笑道:「九嫂,你這個『從』字用得好,李氏與杜氏退了親後,杜氏娘就有些瘋癲了,不過你覺不覺得那位娘也是穿來的?」
「這世界上有那麼多離奇的事情嗎?」冉顏不信。
劉青松道:「這還算離奇?大唐是多麼炙手可熱的時代,天空早已經是一片篩,多少都不奇怪,不過這位娘行為作風,實在不像是我輩豪放派。」
「非桑辰不嫁,這件事情還不算豪放?」冉顏覺得這個要還不算豪放,那什麼才算豪放?
「你可知道她為何非桑辰不嫁?」劉青松道。
冉顏搖頭。
劉青松把馬韁,「我跟你說,那姑娘說,因為桑辰看了她的臉。我琢磨著,要麼就是被退婚之事打擊瘋了,要麼就是穿的。我用邏輯來分析,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邏輯?」冉顏睨了他一眼,不是冉顏看不起他,是他從來都沒從邏輯上想過事情。
「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分析分析。」劉青松笑瞇瞇地道。
「沒興趣。」冉顏知道就算自己說實話,劉青松還是會憋不住。
果然,她話音一落,便聽劉青松繼續道:「那位杜娘,原來潑辣得很,被退親只可能幹出兩件事,不是提刀去砍德謇就是提刀去砍德謇,所以說,她要是能被打擊瘋了,我劉青松一世英名往哪裡放,真相只有一個——」
劉青松聲音卡猛地卡住,看著丈遠處,蕭頌正斜倚在樹幹上,唇邊帶著危險地笑。
「九嫂,我忽然想起來,我家夫人讓我去接生。」劉青松利落地翻身上馬,正準備逃跑,身後傳來蕭頌慢悠悠的聲音,「逃得了今天,逃得過明天嗎?」
冉顏心道,不是找蘇伏打架了嗎?怎麼看樣是在找劉青松算賬?
劉青松慢吞吞地下了馬背,「九郎,我上有岳父岳母,下有孩兒尚未出生,留我一條命讓我見見未來兒吧。」
蕭頌皺起眉,冷聲道:「你都教我兒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劉青松想也未想地道:「你說的是哪天?」說完見蕭頌面色更黑,立刻道:「哪天我也未曾教他們亂七八糟的東西。」
「嗯,我決定不整治你了。」蕭頌面上忽而笑容溫和。
劉青松看得渾身發毛,半點沒有解脫的欣喜。
蕭頌接著道:「我還是對整治你即將出生的孩更感興趣些。」
以劉青松對蕭頌的瞭解,這話絕不是在開玩笑。
「夫人,回府。」蕭頌道。
冉顏見蕭頌臉色不好,略一想,便明白他定然是偷聽了她與蘇伏的對話。心道,蘇伏肯定早就知道,否則也不會走得那麼急。
她與蘇伏之間即使坦坦蕩蕩,她卻不能因此理直氣壯,畢竟以蕭頌的性,能忍讓到這等地步,已經實屬難得。
「夫君。」冉顏追上蕭頌,握住他的手,「吃醋了?」
蕭頌感受手心的柔軟,不由自主地回握住,「阿顏,倘若有下輩,你也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這輩尚未過完,你便想到下輩了。」冉顏道。
「我怕你心裡把自己的下輩許給了別人。」蕭頌看向她。
葉落紛紛。
劉青松看著那兩人,苦著一張臉。
一刻之後,慈恩寺內。
劉青松痛哭流涕,「可憐我家松,還未出生便注定遭難,九郎這個人性泯滅的傢伙,做事從來不擇手段,對小嬰兒都如此殘忍,我詛咒他,讓冉顏沒幾天便跟蘇伏私奔了!」
坐在他對面的桑辰,攏著袖一臉糾結地看著他。
劉青松兀自哭了半晌,既沒有得到安慰,也沒有人同仇敵愾,覺得十分沒有意思,不由摸了一把臉,道:「你倒是說句話啊!」
「在下……覺得自己心思齷齪,正在向佛祖告罪。」桑辰道。
「你說說,我幫你評斷評斷,說不定不算齷齪呢?」劉青松最愛聽齷齪的事了。
桑辰抿了抿嘴,遲疑了一下,道:「在下方才在想,倘若你詛咒的話,能不能改讓冉娘隨在下私奔……」
劉青松抽了抽發酸的鼻,「這個想法一點都不新鮮,我說你能否正常點,關注關注我兒?我在向你訴苦啊!」
關注他的兒?桑辰想了半晌,道:「為何叫松?松鼠吃松,不是更厲害麼?」
劉青松愣了一下,旋即往前湊了湊,「你這想法妙啊!不過松並非名字,乃是『劉青松之』的簡稱。你說說,除了松鼠之外還有何有意思的名字?」
「我……我只是突發奇想。」桑辰窘迫道。
劉青松正欲繼續追問,外面有個胖胖的和尚唱了聲佛號,「師叔,杜家娘來了。」
桑辰一慌,立刻起身,「輕鬆,你,你就說我……說我……」
「說你不在?」劉青松問道。
「對對對。」桑辰連連點頭,轉身便從另一邊奔逃而去,佛經散落一地。
劉青松伸手將佛經撿起來放在几上,一抬頭,便看見門外一襲淺琥珀色交領襦裙的女婷婷立於門前。
她戴著面紗,劉青松未看清全貌,但以他多年經驗,這女定然生得不錯。
女看見他,急急退避到一側,輕聲問道:「桑先生可在?」
劉青松道:「他剛剛走了。」
「奴知道先生會躲,因此寫了封信,可否托您轉交給先生。」杜娘道。
這種事情,劉青松最喜歡做了,立刻便答應道:「能為杜娘效勞,在下深感榮幸。」
杜娘從門縫裡推了一封信進來。
「杜娘可還有話交代?」劉青松很好奇,四年前杜娘便已經十六歲了,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齡剩女,基本上算是尋不到好夫家了,她對桑辰的心可真是夠堅決。
杜娘聲音黯淡,「無,有勞您了。」
劉青松看見那個纖細的影起身,便問道:「杜娘可想知道隨遠為何不願娶你?」
杜娘的腳步頓下,又在原地跪坐下來,「請先生不吝指教。」
「其實半年前我便知道他對你有別樣的心思了,只是他這個人固執,從前他心中戀慕一個女,後來那女已經嫁了別人,他便打算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他認定自己對那女矢志不渝,所以即便對你動了心,也不會承認。」劉青松算是把桑辰的性摸透了。
杜娘沉默片刻,道:「先生可有辦法?」
「有。」劉青松笑吟吟地道,卻並不將法直接說出。
「先生想要奴做什麼?」杜娘問道。
劉青松心中暗讚,這姑娘倒是挺上道的,便也不賣關,直接道:「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真實……身份……」杜娘喃喃自語,「我不是杜家女兒嗎……」
「杜娘可以考慮一下。」劉青松道。
「不,無需考慮。」杜娘立刻道。
她歎了口氣,將前因後果道來。
「我記得自己是杜家女兒,我父是提刑官姓杜名暉,夫家姓桑,夫君乃是戍邊的將軍,我嫁過去便不曾見過他。年後,卻聞他戰死沙場,連屍骨都不曾見,只得了一身殘破甲衣入殮……我不甘心,便帶了僕從去戰場撿他屍骨,不慎從山上摔了下來,一切便都變了。我父變成了杜相,我不認識身邊所有人,可他們都告訴我,我不過是做了夢。您也不信吧?」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信。」劉青松覺得終於找到一個知己。別人都把穿越當家常便飯,實際也還真就是家常便飯,但只有他如莊周夢蝶一般,許多年分不清虛實。
除了宋朝,劉青松暫時還未想到哪個朝代還有提刑官一職。他不禁問道:「那個……你不應該為夫君守節嗎?」
杜娘道:「我家郎君已過世,我為何不可改嫁?再者,如今的我已不是當初的我,世事變化皆有定數,許是上天憐我,讓我到前生與郎君相會。」
記得宋朝是稱呼丈夫為「郎君」,劉青松一時有些混亂,抓了抓頭髮,道:「罷了罷了,我頭疼,我跟你說……」
劉青松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了一通,便由著杜娘自己想,自己甩袖回家去了。
他以前覺得,宋朝女都是被關在家裡裹小腳,為了貞節牌坊連命都不要的,可與杜娘聊過之後,覺得自己想法實在膚淺了。
不過,宋朝男女大防倒是有。依劉青松看,杜娘這性一看就是禮教壓不住內心的奔放……
桑辰窩在藏經閣,直到天色擦黑,小沙彌喚他去吃晚飯,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來些。
晚飯過後,桑辰回竹舍取衣物去沐浴。他一個人住在寺院後面的一個荒蕪角落,住持給他分了一塊地,用來種些蔬菜。平時他會幫寺中抄經書,不給錢財,但是管一日餐。
唯一和他朝夕相伴的,是當初做博士時的坐騎——一頭驢。
全大唐的讀書人都痛心疾,一個才絕驚艷的桑隨遠便這樣湮沒於經之間,從不應任何邀請,不寫章,不吟詩,只偶爾打發時間時作畫、記錄想出來的棋譜,但從不會買賣或者送人。一時之間,桑隨遠的字畫、手稿都價格飛漲,尤其是他親手做的蘭花澄泥硯,底下刻有詩詞的已經近喊價萬貫,變成貴族案頭最奢侈的物。但也都是有價無市,擁有這些東西的人,自然不會拿出去賣錢。
然而對於這一切,桑辰都渾然不知。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茹素、唸經,一身輕鬆。偶爾還會想起冉顏的面容,但也已經不能動他心緒,偶然相見時,不過是唱一聲佛號,行一個佛禮。
可是,桑辰不信自己對她的心已經歸於平淡,他原以為,會是一生一世的。
朦朧光線中,桑辰脫離屐鞋,摸黑進了屋。
正準備去屏風上摸衣裳,腰上忽然多一雙手,緊接著背後貼上一個柔軟的身,「桑先生。」
是杜家娘!桑辰一聲驚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裡,急道:「已經夜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總想,再等等你就會回來,沒想到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杜娘對桑辰的性簡直瞭解,這樣的鬼話,旁人不見得會信,可他一定會信。
「你先鬆開我。」黑暗中,桑辰臉色漲得通紅,感覺背上的柔軟身體像是烙鐵一樣,燙得他渾身發熱。
「這處荒涼了,我一個人害怕,你答應我不跑,我便放開你。」杜娘聲音哽咽。
「嗯。」桑辰應了。
桑辰這人有個最大的優點,便是一諾千金。杜娘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懷疑,歡喜地鬆手,心覺得劉青松的法果然很管用,於是她對接下來的事情更有信心了。
桑辰摸到火折,將油燈點亮。
昏黃的光線照亮狹小的屋,他不敢轉過身去,想了片刻,道:「杜娘,天色已晚,坊門怕都關了,但倘若你住在這裡,怕於名聲有礙,我送你去清音庵暫住一晚吧。」
「……」
桑辰半晌沒有得到回答,不由轉過身來。
溫暖的光下,女一襲琥珀色的交領襦裙煢煢孑立,面上覆紗,看不見全貌,然而似乎從骨裡散發一種孤寂,孤寂中透著溫婉,宛如一塊遺世美玉。
杜娘微微垂頭,「清音庵遠了。」
桑辰回過神來,拘謹道:「不遠,不遠,翻過兩個山頭就到了。」
到的時候也已經天亮了吧?劉青松教她霸王硬上弓,桑辰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不管是不是她主動,他都會負起責任。
她自從見到桑辰的第一眼,便無法將他的身影從心中抹去,在這四年裡,家中給她說了幾次親,她寧願裝瘋賣傻也絕不肯嫁,如今已經是這般年紀,起初真想就不顧廉恥,按照劉青松的法來辦,可看著他清澈如泓的眼,只能歎了口氣,微微欠身,「有勞桑先生了。」
桑辰面上綻開一抹笑,從屋內找來一件披風,「夜深露重,娘先披上吧。」
她心中猛然漏跳了幾拍,在她的家鄉,娘便是夫人的意思。來大唐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郎君」「娘」這樣的稱呼,家裡的僕婢也都「娘、娘」地叫喚,可是聽桑辰這樣叫,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臉紅心跳。
「我名江離。」杜娘把披風裹在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桑辰漸漸自在了許多,「是雅致的名字。」
「江離,將離,我父親起初也是因此給我取了這名字,但後來便覺不好了。」杜江離笑道。
桑辰點好燈籠,正欲出門,忽而頓住腳步,赧然道:「娘可識?」
杜江離搖頭。
「且侯一侯。」桑辰急急忙忙又返回去,在屋裡折騰一番,背了個大包裹走了出來,見杜江離滿眼驚詫地盯著他,頗為羞澀地解釋,「我識的功夫向來不大好,不過娘放心,半個月之內絕對可以到。」
「那就好,咱們快走吧。」杜江離面紗後面唇角彎起,這可真是個大優點,就為了多聽他多喊幾句「娘」,迷上一年半載也好。
……
半個時辰後。
完全在意料之內的迷了。
不過好在一個正盼望迷,一個十分有迷的經驗,沒有人驚慌。
「郎君,這林裡有猛獸嗎?」杜江離直接改口了,反正桑辰也不知道她喊的郎君是什麼意思。
桑辰臉色發白,「應當……沒有吧,據說官府每年都會命人過來圍捕。」
這裡還在長安城內,所以朝廷不可能容許山上有猛獸,萬一下山傷人怎麼辦?因此多次派軍隊過來對山上的猛獸進行剿殺,不可能遇到虎狼之類的野獸。
行至夜半,兩人商量著在水邊歇息一會。
桑辰問道:「娘餓不餓?」
杜江離點頭,她午膳晚膳都沒有吃。
一旦外出,桑辰的準備總是很充足,於是掏出饅頭遞給杜江離。
杜江離接過饅頭,解下面紗,咬了一小口。
雖則,四年之間都傳出杜江離非他不嫁,但實際這還是桑辰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很美,是他從未見過的那種美。
「阿彌陀佛。」桑辰忽然唱了聲佛號。
杜江離滿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正在糾結怎麼處理滿手的饅頭碎屑,放進嘴裡吧,有些不雅觀,丟了吧,他會不會說她浪費食物?
想著,她把碎屑撒進水裡。
桑辰垂眼,看見水裡有魚游過來,微微一笑,剛想誇杜江離一句善良,卻聽她歡喜道:「有魚啊!郎君,我會叉魚,咱們烤魚吃吧!」
「娘,在下不殺生,也不能看著你殺生。」桑辰蹙眉。
杜江離吞了吞口水,「好吧,不殺便不殺,可是日後我想吃肉呢?」
桑辰想了想,「去酒樓?」
「說的也是,我便暫且忍忍吧,其實我也不經常殺生的。」杜江離說罷,見桑辰面色不大好,立刻又改口道:「從來不殺生,我祖母也信佛。」
桑辰點點頭,根本不知道杜氏的老幾十年前便不在人世了。
「郎君。」杜江離輕喚了一聲。心裡琢磨著,要不要扭個腳,閃個腰呢?反正這荒山野嶺的也沒有人看見。至於名聲,她堅持要嫁給桑辰的那一刻便都全毀了,再加上她兄長杜荷謀反,她現在日過得很是艱難,倘若不是靠死去那個父親的庇蔭,她又裝瘋賣傻,總算博得一些憐惜,怕是早就被官府強行配人了。
唐朝有這樣的規定,女十八不嫁,便由官府做主合婚。
這一回和桑辰一起消失半月,就算桑辰素來有清名,也不能保住她的名聲。
她這廂想的正投入,竟忘記還坐在岸邊,待想起來時,腳下一滑,只聞桑辰一聲疾呼。
噗通!
水花四濺,杜江離渾身被冰冷的水包圍,她正欲游上去,心覺得這是個大好時機,可巧也不用扭腳閃腰了,連忙裝作掙扎呼救。
杜江離聽見耳邊又傳來噗通一聲,微微一笑,準備表演再賣力點,卻聽桑辰道:「娘,在下不會游泳,救不了你,但在下可以陪你一起死。」
「咳!」杜江離被水嗆了一下,轉頭看見桑辰的位置,連忙游過去,伸手架住他,「呸,什麼死不死的,這樣的小河若是將我淹死了,我也無顏見泉下父母。」
桑辰看上去頗為儒雅斯,其實塊頭並不小,平時需自己墾地種田,身上也頗有些份量。杜江離用了吃奶的力氣才將他拖上岸。
好在桑辰報死志,並未如一般溺水者那樣緊攀浮木,她承受的只是重量而已。
杜江離將桑辰放在岸上,脫力地趴在他身上,喘息了一會,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頰,看見他睜開眼睛,不禁有些惱怒,「你就這麼想死?」
「生亦無歡,死亦無懼。」桑辰道。
然而桑辰心知肚明,自己內心深處並不是這樣想。他一直覺得自己會愛戀冉顏一生一世,可他發現自己對她的心竟然淡了,所以唾棄自己。
那一以為是忠貞不貳、此生不渝的情,卻連僅僅四年時間都抵擋不住,讓桑辰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所以也不願面對內心對杜江離產生的感情,就在方纔那一刻,他當真覺得陪她一起死,是件不錯的事情。
他這個人一向就這樣糾結,寧與卿攜手赴死,卻不願活著承認內心的想法。
「我都如今這步田地了,尚且未曾尋死,你年輕英俊,聲名遠播,全城的娘都為你癡迷,你死什麼呀!」杜江離沒好氣地道。
這些桑辰何嘗不知,他固執地扭過頭,不看她。
月色下,他臉上、脖頸的水珠盈盈發亮,襯著他減一分過白、增一分過黑的皮膚,別具魅惑。
杜江離覺得自己方才光吃饅頭,未曾喝水,口中發乾,有些難受,忍不住低頭去吮吸他脖頸上的水珠。
桑辰如遭電擊,渾身一顫,脖頸上唇舌炙熱柔軟讓他心底產生一種麻酥的感覺,很快擴散到全身,想推開她,卻四肢發軟。
杜江離方才是被他容色所惑,在唇舌剛剛接觸到他頸部的時候,便回過神來了,但心想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壯著膽胡亂親吻他的脖頸一會,見他未曾推開,便豁出去,猛地吻上那薄厚適中的唇。
杜江離覺得自己怎麼也算是已婚過的,雖然連夫君的面都未曾見過一回,但至少看過壓箱底的那本小冊,是個經驗豐富的人,所以便心如揣鹿地賣力勾引桑辰。
然而事實上,她只是順著本能胡亂地吮吸、啃咬,但這對於從未有過這方面綺念的桑辰來說,已經是致命的誘惑。
兩人的衣服都濕透,緊緊貼在身上,身體與身體之間幾乎沒有阻礙。她能感受到他結實的胸膛,他亦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柔軟。
「嗯?」杜江離覺得自己腿邊有什麼東西硬硬的硌人,動作頓了一下,無意識地便伸手去想把它撥開,卻發覺是在桑辰的衣服下面,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嗯……」桑辰忍不住低吟出聲。
杜江離臉唰的紅如滴血,因為桑辰這一聲叫喚,也因為明白了那東西是什麼。
她用殘存的理智命令自己去握住它,之後呢?該怎麼辦?
「郎君。」杜江離渾身火熱,有些著急地喚了桑辰一聲,意外的頗為嬌嗔。
桑辰腦一片混沌,聽見這個聲音,越發地繃不住,只覺得令他渾身無力的罪惡源頭就是貼在胸口的兩團柔軟,失魂地伸手摸了摸,發覺手感好得出乎想像,便忍不住一摸再摸。柔軟中央還有凸出的小點,他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
杜江離最後一點理智也被他的動作擊潰,忍不住輕吟出聲。她兩輩加起來,連男人手指頭都沒沾過,更何況眼前的男人是她喜歡的,那種刺激,實在令她難以承受。
兩人順應著本能指引,彼此探了一會,衣衫早已散落滿地,親吻也漸漸深入。
桑辰只覺得自己下身脹痛難忍,肢體上所有的快樂都匯聚到那處去,越來越渴求。就在杜江離再次摸到它的時候,竟是忍不住一瀉千里。
之後,桑辰的腦總算找回了一絲清明。方纔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湧來。
他猛地推開身上的人,連連向後退,卻發覺自己身上一絲不掛,臉色頓時漲如豬肝,顫抖著手,撿起地上濕嗒嗒的衣物。
杜江離亦恢復清醒,低頭看見自己如此放蕩的樣,忍不住低呼了一聲,想找衣物,卻見桑辰就在不遠處,遂不敢隨便亂動,只能縮成一團。
秋風掠過,將那點殘存的曖昧掃淨,只留下兩隻偷腥之後的貓兒,互相尷尬著。
桑辰看著縮成一團的杜江離,心中某塊地方被狠狠地揪痛,也顧不上穿衣物,立刻找了包袱從裡面尋了件乾淨的衣物給她披上。
「嗚……」杜江離抱住他,放聲哭了出來。
「娘,在下,在下明天便去杜府下聘。」桑辰手忙腳亂地道。
杜江離窩在他胸口,嗚咽道:「你明天出得去再說。」
桑辰不知道杜江離哭,卻並不是因為「**」,她一方面覺得自己不要臉了,身為良家女,竟然幹出這種放蕩的事情,另一面,又覺得自己果然有魄力,竟真的做了。她內心既羞愧又激動,因此眼淚的成分也相當複雜。
兩人背過身,各自默默地穿了衣物,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對不起。」杜江離道。
「是,是在下應該向娘賠禮才是。」桑辰羞愧得無地自容,他還記得,自己摸了人家的身體,「在下出去便會去杜府求親。」
杜江離神色黯然,果然,如劉青松所言,一旦有了肌膚之親,桑辰必然會負起責任,可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桑辰是一旦認定了某些事情,便至死不回頭的人。便如他認定自己與崔氏沒有任何關係,不管崔氏如何般放低姿態,他二十年如一日的這麼認為;便如他心裡認定自己一輩喜歡冉顏,所以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他都會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永遠喜歡她。
但是,他不懂,倘若人真能如此,又何來心不由己之說?
「或許我錯了。」杜江離喃喃道。她不該有更多的奢求,就這樣一輩等著他,不也很好?至少比從前好,前世只能面對漫無盡頭地等待,而今生還能偶爾看看他。
是她貪心了,想擁有更多。
「是在下的錯。」桑辰垂著腦袋,固執地道。
杜江離偏過頭看他,月光下,他俊逸的面容上還有些許未曾退去的潮紅,令人心動。
「長安非先生不嫁的女有許多,先生為何獨獨對我縱容?」杜江離笑問道。
唐朝女的奔放,杜江離不如遠甚。桑辰看似溫和,可一旦觸及底線,便只講禮法不講情面,多少人來投懷送抱,桑辰都義正詞嚴地拒絕,並且將人家罵得狗血淋頭,哭著離開。只有杜江離來尋他時,他會落荒而逃。
杜江離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袖幫他擦了擦頭上汗,「先生要不要再去河裡洗一遍?」
桑辰心裡想躲開,身體卻定在那裡未動,任由她擦拭。
「你不知道,我以前做過一個夢。夢裡我嫁人了,我的夫君是一個威武的大將軍,保家衛國。我常常想像他的模樣,掰著指頭算他何時才能從戰場歸來。後來朝廷派人來告訴我,他戰死了。我傷心欲絕,但也覺得很驕傲。」杜江離屈膝而坐,臉抵在膝蓋上,歪著腦袋看向桑辰,「我不忍他曝屍荒野,便帶著家僕去戰場撿。我聽旁人說,早已經是斷肢殘骸了,況我從未見過他,但不知怎的,我就相信只要我看見他,一定能認出來哪怕是斷肢殘骸。」
「後來呢?」桑辰聽杜江離說話,暫時忘記了方纔的尷尬,抬頭看著她。
「後來我失足掉下山崖,掉在你腳下了,嘿嘿。」杜江離知道這有些荒謬,但事情的確是這麼發生的。
杜江離見桑辰滿臉迷茫,嬉笑道:「我第一眼見到你,便覺得我找到他了。」
很奇妙的感覺,明明桑辰只是一個書生,杜江離卻覺得這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有時候,她很懷疑是不是自己看上他,才故意尋個借口,縱容自己纏上他。
但她現在當真後悔,這件事情,把似乎桑辰逼到了絕境上,他或許會一輩活在自責與痛苦之中。
「其實……」杜江離湊近桑辰,壓低聲音道:「我根本就不是杜家娘。」
桑辰愣了一下。
「我是這山上的一隻狐狸,你可聽說過,狐狸活了一年,便可以化身為人?」杜江離本來想說孤魂野鬼,但怕把他給嚇暈了。好歹狐狸是個活物。
「騙人。」桑辰不信。
「我若是人,怎麼能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還不死?」杜江離認真道。
桑辰瞅著她,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真的,而且我過幾天就要走了,我喜歡你,所以想讓你送我回來。」杜江離握住他的手,道:「我是狐狸又不是娘,所以摸一摸又沒什麼關係,半個月前,我還看你摸了兔呢。」
「可是兔不是娘。」桑辰皺眉,感受手心裡柔軟的小手,心中糾結那這究竟算不算佔了她的便宜?
「我就是看你摸了兔,所以嫉妒。」杜江離得寸進尺地鑽進他懷裡,「我還看見你還抱了兔。」
桑辰低頭,看見杜江離鼓著腮,一副吃醋的樣,當真很像可愛的小狐狸,道:「我曾經在一本雜記裡看過,說狐狸可以變成人。」
說著,目光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連忙別開頭,「你還是變成狐狸吧。」
「我自己變不了。」杜江離想了想,「你親我一下,我就能變,不信你試試。」
桑辰將信將疑,心覺得杜江離沒有理由要騙他,便低下頭,蜻蜓點水地沾了一下她的唇,瞪大眼睛看著她,半晌道:「怎麼沒……」
話音未落,後頸一痛,人忽然暈了過去。
「真單純。」杜江離微微一笑,仔細幫他把身上的衣物穿好,然後背起他往回走,「沉死了。」
她邊走著,邊道:「郎君,我已經走投無了,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毀了自己的,不過我不後悔……起初,我總覺得上蒼待我薄,但今晚過後,我覺得很滿足。」
杜江離前世的父親是提刑官,父親去各地斷案時,她總喜歡偷偷跟著到處跑。每每杜父想起了都後怕,既然難以阻止,便請人教了她一些防身的功夫。恰巧杜江離用的這個身體,本就會武,體力不錯,所以背著桑辰沒有絲毫問題。
將桑辰悄悄送回屋,杜江離小心地清理她留下的痕跡,換上自己的衣物後,寫了一封訣別信,翻牆進了寺院。
驚動起滿寺的僧侶,親手將信交給了慈恩寺的方丈,托他交給杜氏。
寺院不便留女客,方丈便將杜江離暫時安置在寺旁平時接待香客的地方。
下半夜的時候,杜江離偷偷溜了出去,返回山林裡。
在她與桑辰之前待過的水邊坐了許久,才往山上去。她其實認得這裡的,這身體的原主,常常在此處遊玩,她腦海裡也有些印象。
爬到山頂的時候,東方已經顯出一絲光線。
崖上山風獵獵,杜江離仔細回憶了一下,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交代好,所有痕跡都抹除,除了劉青松,不會有人知道她今晚和桑辰在一起。
杜江離趴在崖邊,看著朦朧晨光中,下面如海的松樹林,皺起了眉頭。
她雖然把今晚和桑辰在一起的事情遮掩住了,但回去也無法交代自己消失的這一夜究竟去了哪裡,她用了旁人的人體,卻把人家名聲毀的一片狼藉,縱然不至於被浸豬籠什麼的,可她覺得自己注定是要遭天譴。
回杜府,勢必要嫁給別人。杜氏不可能一輩把她留在府裡,這不僅僅要遭人戳脊樑骨,也是觸犯唐律的,杜府能把她留至今日,實在已經是恩賜了。
逃?大唐的戶籍管制很嚴格,不可能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倘若不想回去嫁給別人,她如今只有個出,要麼從這崖上跳下去一了了,要麼翻過這座山,去清音庵剃出家,再不然就找個深山老林裡藏著,了此餘生。
跳下去倒是乾脆,可萬一桑辰知道實情,他會不會傷心?會不會一輩內疚?
如果將一個人刻到骨頭裡,死後一切皆歸塵土,卻獨剩白骨……是絕不肯讓他有半分傷心的。她離開,本就是不想讓桑辰糾結掙扎,活在痛苦之中,倘若選擇死這條,還不如去讓桑辰提親。
該何去何從?
杜江離從崖邊退了回來,靠在一株兩人合抱的樹幹上閉眼休息。
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些年如枯井一般的日。
她前世嫁人之前,尚且能時常任性地隨父親出門,嫁人之後,便要恪守婦道,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能用繡花打發時間,家中一堆姑婆妯娌的煩心事,委屈無人訴,日枯燥無趣,比出家為尼還不如。
她等候夫君年。說起來也不算長,人生有一二十個年,可是對於苦苦等候、不知是否有明天的人來說,每一刻都是煎熬。只年,便如過了十年一般。她每天都會從睡夢中驚醒,害怕天一亮便有朝廷的人來傳夫君的死訊。
可惜終究沒能逃過……
相比之下,與桑辰這四年顯得幸福的多,至少時不時能與他玩我追你逃的遊戲。未來的選擇,彷彿還握在她的手中,這是上蒼的眷顧啊!
晨光灑遍山林,杜江離被睡意席捲。
朦朧中,似乎聽見嘩嘩的大雨聲。
「夫人!夫人!」一女焦急地呼喚聲夾雜在雨中。
杜江離微微張開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上滿是焦急,喃喃道:「綠浮?」
「嚇壞奴婢了,夫人暈過去,發起了高燒,虧得昨日碰上此地縣爺家的小衙內(兒),給了幾帖藥。」綠浮一雙丹鳳眼中噙著淚,用帕拭了拭,伸手扶起杜江離,「原本是想帶您一同回縣,但您服了藥後便退燒了,那衙內恰是弱冠的年紀,奴婢怕傳出去於夫人名聲有礙,便請他捎帶一程,在這個破廟裡避避風雨。」
「眼下是何年月?」杜江離由她扶著,坐靠在石台邊。
綠浮頓了一下,道:「宋紹興十一年,八月十四。」綠浮微驚道:「呀,明日便是中秋了呢。」
杜江離有些發怔,「讓我獨自靜靜。」
綠浮擔憂地望著她,卻還是點了點頭。
杜江離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看見旁邊有一窪淺淺的積水,微微挪動身體。
水中映照出一張美麗的面容,煙眉入鬢,長而明亮的眼眸,修眉嬋娟,尾端微微上翹,只要明眸稍稍流轉,便是一番無可比擬的風流韻致。
這是……她自己的臉。
殿的另一邊,十幾名家僕正在圍在另一個火堆旁。
外面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十幾名家僕立刻摸起身邊的劍,全神戒備起來。
馬蹄聲在殿前停下,緊接著門口光線一暗,六七名身穿盔甲的人衝了進來,一名身著銅甲的魁梧男人隨之走入,他頭戴盔甲,面上裹著白絹,看不清容貌。
家僕們見這打扮是大宋軍隊,便稍稍放鬆了一些,都紛紛起身走到杜江離那邊,將杜江離擋了起來。
幾個人未曾佔了那空的火堆,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氣氛有些肅然。
杜江離透過縫隙看著對面那如雕像一般的男人,目光游移到那位著銅甲的將領身上時,不由睜大眼睛。
桑先生……
杜江離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將軍,我們怎麼辦?」其中一人忽然出聲問道:「聖上連下十二道聖旨召岳將軍回朝,怕是凶多吉少。」
這件事情,並不是秘密。
將軍目光冷峻,眉頭緊鎖,許久才道:「雨停再議。」
「桑隨遠。」杜江離聲音哽咽。
那將軍怔了一下,轉頭看過來。目光越過十幾名家僕,只見一名絕色女,滿身狼狽地噙淚望著他。
他看杜江離梳著婦人髻,便道:「夫人識得某?」
家僕們見他認了身份,紛紛面露喜色,為的管事連忙道:「真是將軍,我們是桑府的啊,這位是老夫人年前給您新娶的夫人。」
什麼時候娶的夫人?竟然沒有同他商量?桑辰想問,但目光與杜江離相對,卻是未曾說出口。
他將面上的白絹拉下,露出俊朗的面容。
杜江離撥開家僕的阻擋,微微踉蹌地跑過去,不由分說地伸手抱住他,放聲哭了出來,「嗚嗚,奴家聽說郎君戰死,便來撿屍骨,未曾想竟是撿著活的。」
此刻忽然湧來的幸福,讓她不知所措,有些胡言亂語。
被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突然抱住,桑辰略有些尷尬,但想到這是他的夫人,心中不由一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絲生疏的溫柔。
眾人怔怔地看了片刻,才想起來避嫌,連忙背過身去。
外面大雨愈大,天色陰沉,嘩嘩的雨聲以及抱著的冰冷鎧甲,都讓杜江離覺得這是場美夢,可她希望,時光永遠停在這一點。
瞬間,也是天長地久。
杜江離哭的腦袋發暈,漸漸失去意識。
不知沉睡了多久。
耳邊聽見一個略顯冷漠的女聲,「桑隨遠,拿出你擋箭時的那種魄力,接受一個人那麼難嗎!」
那聲音緩了緩,道:「你能夠對我淡下心思,對杜娘產生情愫,我真心替你高興,你固執地認為自己對我的感情是一生一世,只有傷人傷己而已,有什麼好處?我告訴你,倘若那樣,我非但不會覺得內疚,我還看不起你!」
「在下……」桑辰聲音怯怯。
冉顏恨得牙癢癢,看見他這副受驚兔的模樣,她就腦袋發脹,「摸著你的良心說,你喜不喜歡她,要不要娶她!」
杜江離睜開眼睛,透過一層薄薄的紗帳,最先看見的並不是桑辰,而是那一襲紫衣。
只有一張側臉,卻令她覺得熟悉莫名。
她瞬也不瞬地看著,莫名地有一種想撥開紗帳的衝動。
「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冉顏說罷,便撥開簾進來。
四目相對。
杜江離睜大眼睛,滿眼震驚——那張面容,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居然……是她自己!
冉顏亦有些發怔,在山頂找到杜江離的時候,她只覺得是陌生人,而此刻卻是覺得分外親切。
還是冉顏先反應過來,問道:「杜娘感覺如何?」
杜江離撫平思緒,道:「沒有大礙。夫人是……」
「我叫冉顏,我夫君是襄武侯蕭頌。」冉顏在榻前跪坐下來,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又把了把脈,「倒無大礙了。一個桑隨遠,何至於輕生?杜娘大好的年華不如做些更有意義的事,莫負青春。」
原來是桑辰傾慕的那個女。
原本杜江離心裡有些難受,可是看著冉顏的樣貌,卻吃不起醋來。
她怎麼看都覺得像是在照鏡,有一瞬間,她都忘記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容貌了,覺得桑辰戀慕冉顏,其實與戀慕自己並沒有多少分別。
杜江離收回神思,歎息道:「我原也不是想跳崖,只是這些日,我總覺得恍恍惚惚,夢與現實都那麼真實,有些辨不大清楚。」
杜江離掙扎著要起來,卻被冉顏制止。
她便老老實實地躺著,笑道:「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裡圓滿了,現實也圓滿了,忽然之間什麼事情都能放下,可……我如今這光景,還能做什麼呢?」
「桑辰把事情都說了,既然你情我願,他便應該娶你才是。」冉顏雖然並不是那麼保守的人,但杜江離這個情形,與桑辰成親是走出窘境的最好辦法。
「在下即刻便去杜府提親。」桑辰好不容插上話。
說完,正準備轉身,便聽杜江離和冉顏異口同聲地道:「站住!」
冉顏看了杜江離一眼,閉口不言。杜江離道:「我早已將事情交代好,此次離家出走與你並無干係,你現在去提親,豈不是不打自招?我……我回府去求母親向你提親。」
「那不是一樣?」桑辰是二,但不笨。
「我給她留過書信,說是出家雲遊。回府之後我求她縱容最後一回,便說,倘若你不同意,我日後便由她做主配人家,但若不給我這次機會,我直接去剃。」杜江離不得不逼趙夫人一次。
趙夫人雖然性剛硬,但對自己的兒女好,甚至有些溺愛的嫌疑。而且,倘若杜江離真能嫁給桑辰,對杜氏有利無弊,她只需掩人耳目偷偷探問一下桑辰的意思,也不至於丟臉。
趙夫人雖然被奪了命婦等級,卻也不是一般人膽敢嘲笑的,更何況,杜如晦雖已去世多年,但他為大唐殫精竭慮,一世清名尚且能庇蔭杜氏。
「母親。」一個小小的鵝黃色身影跑了進來,撲進冉顏懷裡。
冉顏摸了摸她腦袋,「做什麼去了?怎的渾身是汗?」
「不是汗,小哥抓青蛙放在盆裡,把水弄灑了,耶耶正揍他呢。」弱弱奶聲奶氣的,口齒卻很清晰,「母親,你去救救小哥吧。」
冉顏皺眉,「又是你慫恿他去抓青蛙了?」
弱弱歪著腦袋,怯怯地問道:「母親,什麼是慫恿?」
「問你阿耶去。」冉顏扶額,向杜江離介紹道:「這是我女兒。」
「令愛真是伶俐,招人喜歡。」杜江離微笑著看向弱弱。
「你病了嗎?」弱弱從冉顏懷裡爬出來,到杜江離面前,在無人反應過來之前,抱著她的臉便親了一口,「痛痛跑掉。」
冉顏和杜江離都被她的動作弄的一怔。
少頃,冉顏才朝杜江離微微一笑道:「我先出去一下。」
杜江離道:「夫人請便。」
冉顏抱起弱弱,走出房間,心中奇怪,弱弱很少見生人,有些膽小,唯一一次大膽是對蘇伏,這本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但冉顏心裡對杜江離的感覺很妙,不禁問:「弱弱,告訴母親,為何會親親那位娘?」
弱弱支吾了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孩做事,大都憑得感覺,哪裡會有什麼理由,或許是與杜江離有緣吧。
出了一道拱門,冉顏加快了腳步。弱弱身體一直沒有尋常孩好,杜江離是感冒發燒,說不定便會傳染給她,冉顏不想女兒受那份罪,便先在藥房裡取了一粒預防感冒的藥丸給弱弱服下,立刻寫了方,讓晚綠去熬藥。
那邊,房內只剩下桑辰和杜江離。
桑辰在帳外,有些侷促,不知道是該走該留。
「先生先回去吧,待我稍好一些便回府。」杜江離神思恍惚,方才……似乎說到要與桑辰成親了。
桑辰猶豫了半晌,道:「那在下先告辭了。」
走出門外,卻遲遲未曾離開。他一直怯弱,卻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可是在面對這段感情,他覺得左右都不是,一方面覺得自己不應該會變心,一方面又覺得對杜江離的感情,與當初對冉顏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他不怕杜江離。
彷彿只是將這份情,轉移到了杜江離身上。
呆站了半晌,桑辰才告辭,不知不覺走去了劉青松的府邸。
劉青松今日輪休,正躺在吊床上翹著二郎腿享受美婢的按摩伺候,有人通報桑辰來了,才起來穿了屐鞋迎出去,「稀客呀!得道高僧終於出山了?」
桑辰臉一紅,施了一禮。
兩人坐定之後,桑辰吞吞吐吐地將與杜江離的事情說了出來,一臉迷茫地問劉青松道:「在下該怎麼辦?」
「什麼該怎麼辦,你得對人家負責啊!」劉青松插了一塊水果塞進嘴裡,道:「真不明白你怎麼想的,冉顏分明對你沒有任何男女之情,個孩都滿地跑了,說不定肚裡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你犯得著給她守身如玉嗎?活著累不累啊你?」
劉青松見他垂著腦袋,嚥下嘴裡的東西,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顯然佛家講求的是守心,你連心都沒守住,守身有什麼意思?非得讓人鄙視你。」
「在下正是鄙視自己沒守住心。」桑辰悶悶地道。
這才是癥結所在,比起那些心還沒叛變,身就已經出軌的男人,桑辰恰恰相反。他求得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那個喜愛的女和別人一生一世去了,他嚴厲地要求自己對男女之情死心,即便動了情,也要求自己絕不背叛曾經的那份感情。
「有些情如流星一閃而過,有些情像聚沙成塔,有些情是一眼萬年……誰能預料自己會得到什麼樣的感情?誰有能保證一輩始終如一?」劉青松以四十五仰角的明媚憂傷緩緩說罷,猛然一拍幾,嘖道:「你覺不覺得,我真是有才華了?」
桑辰抿唇沉默半晌,才道:「獻梁夫人說的有道理,在下該拿出些魄力來,做個敢作敢當的大丈夫!」
說罷便爬起來匆匆告辭。
劉青松這廂剛起身,便有侍婢跑進來道:「郎君,夫人要生了!」
「不是在睡覺嗎!」劉青松急急忙忙往後院竄,邊跑便吼道:「叫穩婆,燒熱水,準備飯食、參湯!」
這廂兵荒馬亂,桑辰下定決心之後,便跑去東市買澄泥,準備燒硯台。
半個月後,等杜江離要出家這件事情稍稍淡下來一些,趙夫人便藉著去拜佛之機,果然私下找桑辰探問了此事,桑辰一口應下,並言過幾日去府上提親。
於是,貞觀十九年秋末的某日早晨,更鼓剛剛響過。
黑濛濛之中,便見一廣袖寬袍的青年背著大包袱去敲了杜府的門。
大門一開,青年滿頭大汗地道:「在下是來提親的。」
門房吃了一驚,「先生莫要胡說,我家娘早就定了親,婚期都定了。」
桑辰如遭雷劈,頭腦嗡嗡。
門房見他一表人才,又似乎深受打擊的模樣,不禁心生同情,「先生還是快走吧,莫等天亮被人瞧見。」
桑辰愣半晌才想起來問道:「此處可是杜如晦杜相的舊宅?」
那門房恍然大悟,熱心道:「先生走錯地方了,杜相的舊宅在東邊,出了巷向左拐,到了個丁字口向右拐,往前走十餘丈,再左拐,第一個門便是。」
桑辰聽的頭腦發暈,還是道了謝,嘀咕道:「左右左,左右左……」
他唸唸叨叨地走了半天,才想起來,哪兒是東啊?
「就知道你會迷。」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桑辰鬆了口氣,轉身看見杜江離戴著冪籬,身後跟著一個家僕,一個侍婢,連忙湊了過去,「娘。」
「你帶了什麼?」杜江離看著他身後的大包袱,不禁好奇道。
「在下做了幾十方澄泥硯……還有在下這些年的所有積蓄,來聘娶娘。」桑辰道。
「聽說你當初也是背著澄泥硯去冉氏求親,你包袱裡的有沒有比上次多?」
「一樣多……」桑辰羞愧道。
杜江離道:「硯底下有字?」
桑辰詫異,「娘如何知道?」
杜江離沉吟道:「我以前有一方……嗯,我做夢夢到的,以後你要都做沒有字的,我來寫字。」
「娘要寫什麼?」桑辰問。
「……」
「娘?」
「嗯?」
「刻什麼?」
「……」
「娘。」
「不告訴你。」
「在下不是想問那個,在下是想問,娘真是狐狸嗎?」
「你才是狐狸!」
……
東方破曉,金色晨光籠罩整個長安城,將兩人迎著陽光往東走,影在身後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