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遠推門進來,沒好氣地說:「你怎麼不攔著她」
華紹亭坐著看下人打掃昨夜碰翻的香灰,他一點都不生氣,慢悠悠地說:「我自己的丫頭,她喜歡鬧,我就讓。」
隋遠懶得搭理他,仔仔細細過來看他氣色,放下心說:「你也想想其他人吧,大堂主昨天沒等到你的話,在冷風裡站著,我經過的時候才讓她回去。」隋遠一邊說一邊想起什麼,把手裡的茶杯扔回桌上,坐到一邊去了。
華紹亭抬眼,他盯著隋遠看了一會兒,慢慢笑了:「昨晚讓裴裴氣得頭疼,忘了她了。」
隋遠有點尷尬,低頭擦自己的眼鏡。他其實並不近視,但總喜歡帶眼鏡。
華紹亭悠然自得去泡茶喝,隋遠心裡有話,偏不說。他在屋裡溜躂了一圈,沒什麼新鮮東西可擺弄了,開始去池子旁邊琢磨那條蛇。
華先生這人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護短。
眼看隋遠又要取黑子的毒液,華紹亭心疼得不得了,終於耐不住走出來。他把黑子搶過去,繞在手腕上,看向隋遠說:「你有話就問,別拿黑子做實驗。」
隋遠一點沒客氣,「你到底當顧琳是什麼」
華紹亭笑了,他喜歡穿白色的舊式上衣,眼下繞著條巨毒的黑曼巴,站在那裡活像只白毛狐狸。他避開光,微微瞇眼說:「顧琳年紀不大,但是脾氣硬。我就喜歡硬氣的孩子,將來蘭坊交給她也不錯。」
「別跟我玩這套。」隋遠壓低聲音問他,「裴歡回來了……你拿顧琳找安慰的日子也到頭了,她忠心耿耿,何況……她對你那點心思誰都看得出來。如果她將來犯傻,你給她留條活路。」
隋遠這話說得快而急,華紹亭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沒拿顧琳當替身,她比裴裴懂事多了。」
說著,華紹亭伸手按住隋遠的胳膊,黑子懶洋洋地順著他的手爬過去,漸漸爬到隋遠身上。
隋遠竟然覺得背上一陣涼。
他看向華紹亭,急急地想要說什麼,可是那男人似乎並不想聽。華紹亭的聲音中氣不足,淡淡地說:「我和顧琳沒有什麼,從來沒有。」
隋遠長出了一口氣。
華紹亭看著黑子一點一點爬回淺池,有點感慨,「你來替顧琳要一個人情……我答應。誰沒有喜歡的人呢,將來無論顧琳犯了什麼錯,我都原諒她一次。」
隋遠站在那裡有點尷尬,他憋了好幾天的話就這麼被華紹亭一點不漏地說出來,他反而不知道還能接什麼。
華紹亭回身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補充:「別高興太早,我也有條件。西苑裡的一切,不能告訴裴裴。」
隋遠有些驚訝,但很快點頭,「聽你的。反正你想什麼別人也猜不透,我就當不知道。」
華紹亭的眼睛受傷了,見光時間一長就不舒服。他用手遮了遮,加重語氣說:「除非我哪次發病死了,你就可以直接告訴裴裴,當做……我給她的遺產。」
隋遠沉默,別人都說他是怪人,他什麼都研究,可還是研究不透這隻老狐狸的心思。
華紹亭曬了一會兒太陽,心滿意足,臉色好了一點,他往屋裡走,邊走邊說:「我每天都有可能醒不過來,我需要她恨我。」
這樣哪天他真的走了,她也不用受太多苦。
恨一個人,總比愛一個人容易些。
城市的另一端。
裴歡一個人跑去買了新的衣服和外套,又一個人去酒店開了房間。
她從蘭坊離開得非常急,渾身亂七八糟,被迫泡在浴缸裡坐了大半天。最終點了酒,在房間裡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昨夜一場瘋。
裴歡只是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下,卻還是喝多了,等到她勉強下樓離開的時候,腳步虛浮,踉蹌著連大衣扣子都系不上。
酒店門童看出她的醉意,伸出手要扶她,「小姐」
裴歡心裡堵著一股氣,她推開門童自己往大門外跑,幾層台階,她眼前卻天旋地轉,威士忌的後勁全都往上湧,整個人直直地就往下倒。
她沒摔在地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拖起來。
裴歡眼前一陣黑,胃裡開始不舒服,捂著嘴抬頭看,迷迷糊糊看了很久才看清來的是誰,可惜她來不及說話,退後兩三步就開始吐。
那人天生桃花眼,怎麼看都是一張標準紈褲子弟的臉,今天他身上穿著深灰正裝,出來得很匆忙。他一直站在裴歡身後,看她蹲在大街上嘔吐。
人來人往,指指點點。
裴歡淚流滿面吐乾淨了,抱住膝蓋倒在地上。他對她這幅鬼樣子冷嘲熱諷,終於走過去說:「你不要臉隨你,我丟不起這個人,起來。」
裴歡盯著男人一塵不染的褲角笑了,她抹了一把臉,勉強扶著牆站起來,搖搖晃晃,還站得一臉端莊。
不遠處開來一輛車,剛剛停在路邊。男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扯過裴歡把她塞進車裡。
裴歡盯著窗外一語不發,她身上換過的衣服都是一早跑去買來的,商場剛剛開門,她隨便衝進去拿了兩件,並不合身,甚至還是她最不喜歡的淡黃色。
失蹤數天,酒店,大醉,臨時換的衣服……
裴歡頭疼得厲害,她剛剛緩過一點酒勁來,什麼都懶得掩飾了。蔣維成冷著臉,打量她渾身上下的異樣,車內的氣氛降到冰點。
裴歡看向他說:「蔣維成,你現在嫌我不要臉,太晚了。」
車順著市中心的護城河一路開,沿著老城牆往東邊去。
蔣家就住在東牆八號院,院落規模很大,在老祖宗的根基上修建得非常簡潔。這裡鬧中取靜,幾百米外就是最繁華的中心大街,但因為有一整片樹林,百年成材,和河道一起擋住了大片喧囂。
樹林之後的院落一直被演繹成各種高官望族的居所,但究竟歸屬於誰很少有人知道。
蔣維成的車一直開進院裡,停在南樓。裴歡推開車門,陽光曬過來,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她扶住車門,又有點難受。
林嬸原本是過來給他們開門的,看出裴歡不太對勁,趕緊跑來問:「少夫人這是怎麼了」
蔣維成先林嬸一步扶住裴歡的胳膊,看了看裴歡的臉,他突然拖著她的腰,把她整個抱了起來。
林嬸也看出裴歡喝酒了,她讓人去端醒酒湯,嘴裡還念叨他們:「少夫人天天一個人在家裡等著,少爺也不常回來……唉……」
裴歡掙扎不動,被蔣維成抱上樓回到房間,主臥是個大套間,裡屋有她的床。他把裴歡安安穩穩放下,她本能地縮進被子裡,而蔣維成就站在床邊盯著她看。
裴歡折騰了這麼久,酒都醒了大半,她翻個身背對著他,躺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還有事先去吧。」
蔣維成的聲音從後邊傳過來,帶著怒,「這幾天去哪了」
她閉著眼睛不說話。
「我一個朋友在酒店裡看見你了,給我打電話怕你有事。裴歡,你就這麼賤」
他聲音越來越近,裴歡轉身想要說什麼,卻看見他已經俯下身。平常蔣維成不常回家來住,就算偶爾在一起,兩個人也都客客氣氣。蔣維成的情人很多,足夠他頭疼的了,他回家很少發脾氣,可是今天他卻連眼底都燒著憤怒。
裴歡有些訝異,下意識想要坐起身,頭卻疼得厲害,她一晃神的功夫,蔣維成已經扣住她的手把人甩回床上,扯開裴歡的上衣想要看她身上的痕跡。
她急了,廝打著把衣服扣好,「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進了這個家門,就是我蔣維成的人!用不用把結婚證找出來……讓你帶回去給他看看」
裴歡又披上一件睡衣長袍,終於安靜下來。
她沒留消息失蹤這麼多天,蔣維成肯定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
她看著他說:「我總有回娘家看看的權利吧」
蔣維成怒極反笑,他站在床邊冷眼看她,一字一句地說:「回去看看……好啊,回去看看你大哥,這一看都看到床上去了!」說著他突然頗有深意地俯下身,溫柔的桃花眼點點帶著刺,「他還沒死呢」
這一句話扔過來,裴歡心裡突地一跳,不知道為什麼,就像被人狠狠紮了一下,她驚得脫口而出:「你閉嘴!」
蔣維成笑得更得意,他偏不放過她,「華紹亭的病是治不好的,早死晚死都一樣!你慌什麼他當年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你姐姐呢六年了!別再騙自己了……她早被害死了!」
裴歡臉色蒼白攥緊被子,蔣維成卻一直在提醒她,「他就是個畜生!當年他就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現在你還敢送上門去……」
她摀住耳朵拚命讓自己冷靜一點,可是蔣維成卻在拿她的傷疤發洩憤怒。她漸漸情緒失控,尖厲地叫起來讓他閉嘴,蔣維成看著發了瘋的裴歡,突然揚手打在她臉上。
裴歡被他打得摔在床邊。
嘩啦啦一陣響,瓷碗裡的醒酒湯撒了一地。
所有衝動都隨著聲音戛然而止。
林嬸剛好要送東西進來,撞見這一幕,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愣了足有半分鐘才反應過來,「少爺!少爺別……」
蔣維成回身低吼:「滾開!」
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這裡。
裴歡捂著臉掙扎著坐起來,終於從可怕的記憶裡驚醒。她慢慢順著床圍坐在地上,原本冰涼涼的地板上鋪了一層羊毛毯,她就這麼坐著出神,太陽穴突突地跳,比不上心裡千刀萬剮。
她覺得自己哪裡都疼,特別想哭,可是嗓子又幹得說不出話。
最後裴歡就這麼乾巴巴地輕聲說:「蔣維成,我知道你為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憤怒的男人退後兩步,頹然靠在牆上。
裴歡低著頭說:「可是來不及了。」
蔣維成大步走出去,摔上門沒有再回來。
裴歡在地上坐到渾身僵硬,最後被林嬸扶到床上躺了一會兒。
林嬸已經五十多歲,從六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就跟著到了南樓,這麼多年,她什麼事都見過,可哪次也沒像今天這樣。
下人們嚇得戰戰兢兢,林嬸只好守著裴歡不敢走,生怕她想不開。
裴歡緩過勁兒來,人清醒了,就去換衣服把自己收拾乾淨。林嬸還站在屋裡不動,她笑了,「沒事,不用擔心我。」
林嬸眼睛都紅了,坐過來和她說:「少爺脾氣大,打人是不對,可是少夫人……您也知道,少爺不管在外邊有多少事,那都不是真的。」她越說越覺得今天鬧大了,蔣維成風流的名聲在外,對女人溫柔無比,唯獨對家裡這位夫人脾氣大得很。他今天打都打了,這往後南樓的日子更難過了。
林嬸聲音小了,不敢看裴歡的表情,半天又說了一句,「您這幾天去哪了少爺……急……他一定是急壞了!」
裴歡離開前把手機鎖在了抽屜裡,她正在翻箱倒櫃找鑰匙,彷彿剛才那一切從未發生。林嬸歎氣,看她臉還腫著,拿了冰塊上來。她一邊冰著臉一邊回身看了看鏡子,竟然還笑了。
裴歡慢慢地說:「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和同學鬧,胳膊破皮流血……就那麼一點小傷,我大哥看見,讓人堵了兩條街,後來鬧大了……報紙上還說是臨時管制。」
她說著挪開冰袋,蔣維成剛才一點情面都沒留,硬生生打醒了她,也打得她沒法出去見人。
裴歡指著鏡子裡這個腫著臉,被人打被人罵的女人,輕聲和林嬸說:「知道嗎,她以前半點虧都不能吃,天塌了也有人擋。」
她說話的時候,剛剛塗了一點點口紅,整個人有了生氣,她眉眼上挑,就像株明艷的野玫瑰。
到底還年輕,有炫耀的資本。
林嬸怔住了,這六年,她見到的蔣家少夫人是個忍氣吞聲的女人,家裡上下都不喜歡她,僅僅靠著蔣維成對她的態度不明確,這日子才能一直過下去。可剛才,裴歡說話的時候,林嬸卻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飛揚跋扈,任性妄為。
她原來也那麼熱烈的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