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鎮這個冷清的地方最近實在熱鬧,不斷發生意外。
它背靠一座荒山,不能遊山也不好玩水,所以到如今也沒有發展起旅遊業,一向很少有外人涉足。可是這個月例外,鎮裡突然來了很多人。
這些人目的明確,都要去找鎮上的暄園,街頭巷尾的本地人家也都覺得奇怪,那不過是座廢了幾十年的園子而已,能有什麼稀罕?
直到這天清晨,又出了事。
今天趕上天光最好的時候,只不過八九點鐘的光景,暄園後邊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聲響,幾乎是在一瞬間就亂了。
裴歡一直等在西邊的房間裡,她為了讓自己心靜,只能坐在桌旁翻看華紹亭過去留下來的那些書,她聽他的話,如他所願,一直不聽不看也不問。
園子裡似乎有人闖進來了,很快韓婼的那些下人亂作一團,她忍著沒有出去查看,還沒等她回過神,不知道哪裡又傳來了沉悶而可怕的撞擊聲。
那聲音巨大,隔著門窗都感覺到事態慘烈,不過兩三秒之後,前後院子裡都是尖叫聲無數紛亂嘈雜的聲音在幾秒之內迅速湧進來,裴歡再也坐不住,她衝出去打開門,撞擊聲似乎就是從停車場的方向傳來的,所有人都在向那個方向跑。
陽光最好的時候,她站在門口渾身發冷,她知道出事了,華紹亭還是出事了。
裴歡心裡明白,最壞的可能性已經發生,她想跑去看看,腳步又沉重得像被困住了一樣,彷彿只要她不邁出這一步,時間就能卡在當下,那些可怕的猜想永遠不會成真。
她一直沒有動,站在廊下盯著遠處看,四方院子裡樹影搖曳,還有華紹亭說過的楸樹,春季又到了,正趕上它活過來的好日子,樹梢分明已經發了綠。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腦子裡就像炸開了一樣疼,她也只能這麼站在門口,一瞬間近乎窒息。
隋遠衝過來喊她,她還僵在原地,他拚命在她面前說著什麼,她心裡急,急到要哭出來,慌亂之下卻什麼都聽不清。
隋遠看出她在發抖,他知道裴歡這幾天也是在咬牙硬撐,此時此刻對方顯然精神緊繃到了極限,於是他來不及解釋了,拉住她就往前走,越走越快。
裴歡半天才反應過來,突然驚醒了一樣抓著他問:“我大哥呢,他在哪兒?”
隋遠一向心寬,難得此刻表情嚴肅,最後帶著她幾乎跑起來。他渾身是汗,聲音勉強克制,卻還是緊張到斷斷續續,說:“後院出事了,整個車都撞翻了……應該很嚴重,華紹亭……他和韓婼在車裡。”
他說完停下來,回頭看裴歡,眼看著身前的人目光一點點透著絕望,唇角發抖,分明她承受不住,分明她再也撐不住了,可她就是不肯放棄。
隋遠怕裴歡站不住,過來扶住她,裴歡聽見這句話不斷地張嘴,想說什麼卻最終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她越到了絕望的時候越不肯認命,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像突然被點著了一樣,推開隋遠拚命往後院跑過去。
與此同時,暄園裡的人越來越多。
敬蘭會的人已經闖進來了,由陳嶼親自從蘭坊帶人而出,他們從天沒亮的時候開始出城,一路超速往興安鎮趕,直到這時候才找到暄園。
景浩很快就帶人看住了後院那扇鐵門,裴歡衝過去的時候,正好撞見他,他原本還想恭恭敬敬問聲好,結果話都沒說完,裴歡扯住他讓他滾開,她要馬上進去看現場。
“華夫人,會長親自進去了,您先稍等,等我們確認情況,裡邊不安全,車翻了隨時可能起火。”景浩聲音冷靜,試圖再次勸住她。
裴歡才不管他說什麼,這時候就算前邊是個火場,她也要跳,她不由分說就要硬闖,其他下人自然誰也不敢碰她,隋遠很快也跟著跑過來了。
景浩拚死扶住她,一看後邊的人,馬上讓人開門,先放隋遠進去,又跟他交代道:“會長讓您盡快去,裡邊需要醫生。”
隋遠知道裡面情況不明,隨時有危險,但他清楚裴歡的心情,於是讓景浩退後,對他說:“我帶華夫人一起進去。”
裴歡等不及他們商量的結果,迅速推開鐵門,拐到了那條小路上。
路的盡頭一片開闊,應該就是停車場。她隱約記得來的那天自己走過,但這條路因為曾經被燒而在夜裡不太分明,此時此刻看過去,只剩一輛車橫在前方的院牆之內,撞得滿地碎裂殘骸,車頭已經開始冒煙,在盡頭處傾翻損毀。
她看見陳嶼帶著幾個心腹圍在車邊上,她走了沒幾步,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大片暗紅色的血,從車頭的位置淌出來,竟然滲出了一輛車的寬度。
冷灰色的地面,對比分明,於是她眼睜睜看著那片血跡逐漸蔓延開去。
裴歡幾乎瞬間就癱了下去,耳邊都是隋遠的呼喊,她抓著他的手支撐住自己,勉強向前走,整個人都要暈過去,偏偏一定要親眼去看。
什麼結果都好,她要去……她要去找他。
裴歡摀住嘴,倒抽了一口氣不許自己哭,把全部崩潰的情緒死死嚥了回去,她逼著自己往翻車的方向走,眼看那輛車幾乎全毀盡了,她啞著嗓子,幾乎不敢相信,愣愣地一聲一聲地叫他:“大哥……”
陳嶼迅速從車的一側衝了出來,攔在她面前說了什麼,裴歡聽不進去,還要往前去,陳嶼沒辦法了,只能扶著她肩膀大聲喊了一句:“華夫人!”
她猛地看向他,陳嶼總算長出了一口氣,盡量保持冷靜跟她說:“夫人聽我說,先生人沒事,只是有點外傷,先讓隋大夫過去處理一下,然後我們盡快回沐城去醫院。”
裴歡麻木了似的完全聽不進去,還要往前去,最終陳嶼死命攔下了,隋遠立刻推開其他人,跑到車後去查看。
一地碎玻璃,車門嚴重變形,事故現場格外觸目驚心,幾乎讓人無法想像出事片刻之間的場面。
華紹亭已經從車裡出來了,他靠車站著,看上去臉色還好,就是半邊身上都是血。
空氣裡充斥著腥氣和濃重的汽油味道,隋遠立刻過去,試圖幫他查看傷口。
華紹亭滿身肅殺,冷著一雙眼示意他沒事,他唯一的傷處似乎只有手臂,車窗整個碎裂,他坐在右側,還是被殘骸劃傷了。
隋遠往車裡掃了一眼,明顯看出來最後關頭,駕駛位上的女人竟然解開安全帶,整個人撲到了他身前,於是全部的衝擊都被她和氣囊擋下了。
非要到了那種時候,韓婼才真正看清楚……她這輩子,注定是華紹亭的犧牲品。
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一次由她自己做了選擇。
華紹亭看著地上的痕跡,終於歎了口氣說:“都是她的血,估計是不行了,你馬上讓陳嶼找人,就近送去鎮上的醫院吧。”
他說著開始咳嗽,側臉避開濃重的血腥氣,到了這種時候,隋遠急得又是測他心跳又是看他週身,他自己卻一點也不像劫後餘生的樣子,只是很厭煩蹭了一身亂七八糟的痕跡,很快把外套脫了下來扔開了。
隋遠讓華紹亭抬了抬手,確認沒有骨折的情況,華紹亭倒很利落,順勢把手腕上的香木珠子都甩下去。他身體不好,一向膚色淺,今天狀況慘烈,手臂上的血浸透了襯衫,肩膀和頸上也都濺上了痕跡,濃重的暗紅顏色再襯著身後滿地汽車殘骸,一時之間他如同踏著修羅場,這場面著實駭人。
華紹亭已經聽見車後傳來裴歡的喊聲,他掃了一眼自己週身,很快又低聲吩咐一句:“勸裴裴回院裡等,我不想嚇著她。”他一雙眼也透著疲憊,避開光,閉上眼歇了一會兒,總算緩過這一陣的頭暈,又繼續說,“她不能看這場面。”
這一早上的動靜實在太大,連隋遠都嚇得喘不過氣,哪有工夫理他這點顧忌。他先確認華紹亭胸口沒有劇烈的疼痛感,這才稍稍放心,然後給他處理外傷。
隋遠真是恨得牙癢癢,一口氣說出來:“好啊,你還惦記著裴歡,你想著她還敢亂來!你是不是瘋了,如果衝擊讓起搏器移位,你沒撞死也會疼死!”
隋遠說著說著忽然停住,抬頭看了華紹亭一眼,他忽然反應過來,其實華紹亭這一局不止病情擔著風險,本身也在賭韓婼對他的心思。
這隻老狐狸故意引韓婼那個瘋女人上車,所以今天早上暄園裡注定要演一出車毀人亡,只不過如果他賭輸了,那現在這滿地的血就都是他的……
這個近乎癲狂的可怕想法遠超乎隋大夫的認知,他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華紹亭的行事風格,他越想越覺得可怕,不斷喃喃念著:“瘋了,你真是瘋了!”
華紹亭清了清嗓子,總算是緩過一口氣,遠處所有人已經亂作一團,裴歡追過來恐怕更著急,所以他隔著那輛撞毀了的車,親自開口跟她說:“裴裴?聽我說,我沒事,你先和陳嶼退到鐵門那邊去,我們馬上過去。”
車的狀況岌岌可危,汽油倒灌之後隨時有可能突然起火,陳嶼聽見華先生的吩咐,立刻扶起裴歡退了回去。
敬蘭會的人自然有經驗迅速控制局面,韓婼很快被人從車裡抬出來送去醫院。
華先生在世的消息不能外傳,越少人看到他越好,於是華紹亭一切近身的事都由會長陳嶼親自在忙。
他很快安排了自己的車,要帶大家撤離暄園,讓大堂主景浩派人善後。
他們清開了下人,請華紹亭先上了車,裴歡也被送過來,一行人在停車場不過耽誤了幾分鐘,下人已經找到了二小姐裴熙,把她安排和隋遠一輛車,把所有人全部平安接走。
興安鎮總共也沒有多大,只有一條主路,四五個紅綠燈就快要到頭了。
裴歡上了車,她顯然已經鎮定下來,畢竟在這種地方,周圍都是敬蘭會的自己人,總是安全可信的。
她坐在華紹亭身邊,這一刻兩個人離得近了,她終於還是無可迴避,感受到他週身充斥著迫人的血腥氣。
出事不過片刻之前,她太熟悉華紹亭平日的處事態度,於是更深刻地感受到今天這一場真的惹他怫然而怒。華紹亭逆光而坐,週身氣場卻來不及收盡,依舊冷如毒蛇,陰暗尖銳的鋒芒突如其來透了出來。
他們兩個人坐在後排都沒開口,氣氛一時低沉,逼得前方的陳嶼神色緊張,也只能兀自開車,竟然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男人處理事情自然無所不至,何況是這條道上的人,但華紹亭以往幾乎從未讓裴歡親眼見到這些過程,這一次實在無奈……對方藏著二十年的仇怨,他必須想個極端的辦法,才能徹底解決。
裴歡定定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向他伸出手,她迎著他迫人的氣勢絲毫沒有迴避,也只有她敢在這種時候看向那雙眼睛,她試圖慢慢地抓住他的手指,冰冰涼涼地握緊了他的手,直到把他的手指捂在手心裡,輕輕地喊他:“哥哥。”
華紹亭慢慢地笑了,看向她示意自己沒事,他繃著這口氣實在是因為一直胸悶頭暈,但他眼下看她就在身邊毫髮無傷,於是這一上午不管發生什麼都值得。
裴歡受盡驚嚇,這會兒只想確定他平安無恙,她半天什麼也不問不說,抓著他的手,反反覆覆地叫他。
悲愴過度,一切又都是不幸中的萬幸,人到了這種時候,情緒早已跟不上事態,只能渾身僵硬木然地坐在這裡,她根本不想哭,也來不及再說什麼憤懣。
她只是忽然,忽然很想告訴他,她不是當年那個只能躲在他身後,什麼都不敢看,什麼都不能承擔的孩子了。可裴歡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這樣的心情,她相信華紹亭心裡是明白的,只是他心性太強,從始至終都是他們之間的承擔者,以至於到了任何時候,他不惜一切代價,半點風波也不肯讓她見。
所以她沉默良久,最終只是伸手抱住他。
華紹亭越來越不舒服,車一開起來,他頭暈得更厲害,於是一直皺眉揉著額角。裴歡看後坐直了身子,忽然環住他的肩膀,慢慢擁住他的頭。
他一隻手按著她的背,由著她的動作,就這樣靜靜地靠著她,半天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裴歡不讓他再費神,輕輕低頭告訴他:“哥哥,我在。”
她知道他真的非常累了,所以想讓他安心,不管舊日恩怨,還是今時今日攻心博弈,她只要他試著卸下來……哪怕只有片刻,就像現在這樣,半分鐘也好。
血腥傷疤也好,殘骸荒園也罷,她一點也不怕,只要他們還在一處,哪怕山海傾覆,他身後再多風雨夜路,她也無所畏懼。
華紹亭抱緊裴歡,閉上眼睛,一句話都沒再說。
這條路確實太短,陳嶼開著車,一直沒打擾,但他眼看岔路近在眼前,不知道是不是要馬上離開興安鎮,猶豫之間還是降低了車速。
華紹亭閉上眼睛一直在休息,好像真的什麼都懶得再管,於是陳嶼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也就只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裴歡看出他有話要問,於是向窗外看了一圈,這一次由她來做決定,吩咐陳嶼道:“先去鎮上的醫院。”
“是。”陳嶼長出了一口氣,迅速把車往鎮上開。
裴歡知道,陳嶼今天收到消息,肯定是因為麗嬸發現她沒回去,所以去通知了朽院,但她卻不知道敬蘭會一行人是怎麼查到暄園具體位置的,畢竟老會長這些陳年往事,幾乎已經沒有知情人了。
陳嶼跟她解釋道:“是麗嬸找到前幾天有人在沐城求購一批國外的抗排異用藥,所以順著查下來,發現他們這群人帶著藥回了興安鎮。”
裴歡點頭,那幾天她和麗嬸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她沒有在海棠閣突然遇見韓婼,可能她後來也只能靠這種方式去找暄園。
所以裴歡忽然明白了那個女人的心情,韓婼在幫他找藥,或許那時候她心底沒打算讓華紹亭真的出事,她的一生都毀在她自己的性格上。
韓婼怕他,恨他,又自知贏不了他,千辛萬苦留下一條命,只為有朝一日,逼得兩個人不死不休。她才能覺得自己在他眼裡活過。
他們很快就到了醫院,這地方雖然條件有限,但華紹亭的身體情況未知,開回沐城再快也要幾個小時,已經不能再等了,隋遠的車很快也跟來了。
隋遠讓裴歡放心,他親自過去跟進華紹亭的情況,安排華紹亭在這裡先做一個簡單檢查,再讓人把他胳膊上的傷口縫線。
這家小醫院一向冷清,第一次一大清早湧進來這麼多人,還有一個車禍重傷的女人,於是上下瞬間都忙起來。
陳嶼為了安全,把醫院這幾層上下拐角都派了人,左右都有人保護華夫人,她一時也只能坐在走廊裡等。
陳嶼看她臉色不好,給她倒了熱水拿過來,可是裴歡握著紙杯靠在椅子上,什麼也喝不下去。他為了緩和氣氛,跟她大概交代了一下:“先生只是受了衝擊,韓婼替先生擋了,前車窗嚴重變形,她背上有貫通傷,現在送進去搶救了,但是情況很嚴重,估計……”陳嶼說著說著又頓住了,他自然知道華先生和其他女人在車裡出了事故,眼看又鬧成這樣,這話和裴歡來交代顯得格外微妙,可他必須說,總不能一句不提。
裴歡口氣還算平靜,看了他一眼,點頭打斷他說:“我知道。”
她等了快一個小時,隋遠才好不容易出來,她起身直衝著他過去詢問。
隋遠臉色陰沉,竟然半天沒說話,這下裴歡真的慌了,一把揪住他問華紹亭到底怎麼了。隋遠忍著嘴角的笑,心裡憋著壞,還有心思逗她,結果功力不夠還是笑出來了,又搖頭示意她別緊張,跟她說:“你們家老狐狸可是個大禍害,鬧成這樣也沒出大事,胳膊上的傷口是外傷,沒傷到動脈就沒事了。心臟方面……目前看,主要因為受車禍造成了外部刺激,心動過緩,所以他一直頭暈,現在起搏器暫時沒事,等送他回去我再詳細查。”他也懸著一顆心,這會兒總算踏實一點了,又說,“車都撞爛了,他就這點小問題,真是命大。”
他們冷靜下來自然明白,華紹亭既然敢把車頭調回來往死路上開,自然是權衡過,他一定會盡可能減少自己要害部位受傷的幾率,只不過隋遠看見過車的殘骸,連他看到那場面都開始後怕,只能跟裴歡說:“他雖然想好了,但也沒想撞到翻車這麼嚴重……是韓婼為了搶方向盤,把車窗弄下來晃了他的眼睛,他有一瞬間完全看不清,車頭才失控的。”
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有意外。
如果韓婼最後沒救他,最終突發的意外情況其實超遠過華紹亭的打算,後果不堪設想。
隋遠只是外人,也沒有那麼善感的心思,於他看來,這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心機爭鬥,他只想問一句:“你好好勸勸他吧,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收場?”
其實裴歡一直也不能理解,但她剛才一個人靜靜地在走廊裡坐了那麼久,突然想明白了這整件事,所以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告訴隋遠說:“因為他對韓婼,自知有虧欠。”
即使他從來沒和任何人提起過。
說完,裴歡很快就起身走了,沒再和隋遠說什麼,她逕自走到檢查室裡去看華紹亭。
外人都已經清出去了,只有華紹亭在椅子上休息,袖子因為手臂上的傷被挽起來,於是身上來不及清理掉的痕跡就都明顯地露了出來。
她走過去也不問,先低頭幫他把袖子放下來,看他的心跳監控。華紹亭平靜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心跳速度漸漸平穩,看起來情況總算有所恢復。
裴歡稍稍放心,又去拖過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陪他,這地方條件不好,這間檢查室是會長想盡辦法讓人騰出來的,已經算是這小醫院裡最寬敞像樣的地方了。
她發現他肩膀上還有一點蹭到的血漬,又去拿了酒精棉全部處理乾淨,上下看他,不想他再有不舒服的地方。
裴歡一邊照顧他,一邊低聲說:“你這麼難伺候,怕吵,又不喜歡氣味重……”她垂著眼,一根一根擦他的手指,忽然抬臉看他,“還是不聽勸,換幾顆心夠你這麼折騰的?”
這一上午都過去了,裴歡急歸急,終究忍著一路不讓自己崩潰,到了這會兒,四下無人,監察室裡安靜到只能聽見儀器的聲音,她對著他這雙眼睛,連手裡捏著的酒精棉都沒扔,說著說著話又沒了聲音,也就這麼怔怔地看著他,無聲無息掉了眼淚。
華紹亭那目光對著她一下就軟了,伸手蹭蹭她的臉,低聲叫她,可裴歡忍不住,眼淚就直往他手上掉,今天這場事故是把她嚇壞了。
他想自己都活到今天這種地步了,實在沒什麼可怕的,偏偏老天誰也不饒,算準了怎麼才能懲罰他,他這輩子就怕裴歡受委屈,看不得她掉眼淚。
說來可笑,只有裴歡哭的時候,他才是真的一敗塗地。
就比如現在,他要怎麼哄?
於是華紹亭歎氣,說什麼都沒用了,只好低下頭輕輕吻裴歡的眼睛,讓她不得不閉上眼被他穩穩抱住,好一會兒才不再流淚。
華紹亭胸口憋悶,聲音越發淡了,輕輕地在她耳邊開口,就剩下一句:“都是我的錯。”
他這人活了三十多年,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失,今天對她說了軟話,也是難得承認,只怕她再胡思亂想。
華紹亭讓裴歡好好坐在自己身邊,他會把一切都說清楚。
她迫切地想知道,二十年前那一天,華紹亭到底做了什麼。
這是他最不希望在她面前攤開的往事,也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關於華先生的來時路。
讓一個人從頭翻檢自己的人生實在令人厭惡,但她如今與他相守,就必須拿出足夠的底氣共同擔負。
她說:“我不相信任何人說的,我只信你,我想你親口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