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楚瀾死去了。虛境卻沒有結束。
黎明尚遠,噩夢般的長夜仍未過去。僥倖得存的城民們回到府內,準備在天大亮之後啟程前往普陀山。
很難相信有人在這樣的苦痛過後,還能堅持著把先前的事情繼續下去。事實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軀殼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內走了一圈,聽到不少人在憂心忡忡,畢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且不說他會不會心生怨恨,即便他依舊願意帶著大家突出重圍,但以這樣的神智,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過倒也並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實意替楚洵難過的,雖然不多,但至少是有的。
眾人在這樣的惴惴中捱著,等待著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來的,是那熟悉的冷酷聲音,在沉甸甸的夜色裡爆裂開,隆隆迴盪在結界上端。
這一次鬼王並非在和楚洵對話,而是說給城內百姓聽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本座知道你們想趁著白晝,舉城離開。然而,你們可當真想清楚了?普陀離此相去甚遠,一日之內絕無可能到達。等到天黑,你們又要靠著楚洵之力得以庇護。可是楚洵,真的能護得住你們嗎?」
「娘親——」
有孩子聽到這可怕的聲音,嚇得哭了起來,蜷進了母親的懷中。所有人都仰頭看著天幕。
楚洵立於府前,卻恍若未聞,他背靠著那株海棠花樹,垂閉著眼眸。
「他的妻兒是因為你們才死,你們以為,他還會真心護著你們?恐怕他另有謀劃,會讓你們生不如死,好為妻兒報仇。這才是人性……本座也曾活過,也曾是人。人世間雖有仁善者,但不過只為了謀個好聲名,人性本惡,所謂善人,皆有所圖。若是被逼到絕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掛齒?」
鬼王森森的聲音在不斷地迴響。
「本座先前便說過,我原本不欲取你們全城性命。須知即便身為活人,也同樣可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們且看看他——」
隨著他話音落下,結界外一片黑雲滾滾湧動,卻是小滿站在上端。他身邊還立著一個男子,四五十歲的模樣,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驚呼道:「是小滿的爹!」
「是小滿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嗎?」
「屍身都被肢解了,當時大家都瞧見了,怎會這樣?!」
鬼王道:「本座既為鬼族九王之一,雖不能於閻羅帝君般掌控生死,卻也能讓亡人恢復生前面貌。爾等效力於我,便可以與逝去的親眷長伴。而忤逆於我,便會如你們的楚公子一般,親眼見到妻子殺了孩子,痛徹心扉,卻無力回天。」
結界內一片死寂。
「你們當真要信他嗎?信他不會害了你們,給妻兒報仇?」
「你們當真要信他能帶你們逃出生天,遠去普陀?」
有人朝著楚洵看去,眼中已開始躍著陰森的光澤。
楚洵終於抬起頭,他一個人立在花樹下,靜靜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良久之後,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們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迴盪在結界上空,「好極了,好極了,他不會害你們。若是信他,便隨著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聲音愈發高亢,幾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扎進心裡。
「若你們信我,便會即刻得到褒賞。我可以讓你們死去的親人都回到你們身邊,只要你們交出楚洵,只要你們把他——給我交出來!我與他怨仇深刻,與你們並無瓜葛,交出楚洵,你們不必背井離鄉,交出楚洵,你們可以闔家團圓,把他叫出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鬼王幽幽道。
「天亮前,我在城隍閣等。」
聲音消失了。
人群從死寂,慢慢生出一絲異樣的喧鬧,所有人都往楚洵那邊看。而楚洵也看著他們,神情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安寧。
有人開始無助地喃喃:「怎麼辦……」
「怎麼辦,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壓低聲音道:「鬼王說的也不錯……所謂善者,皆有所圖,我們以前見多了這樣噁心的狗官,楚……楚公子雖然眼下什麼都沒做,但你看他的樣子,魂不守舍的,誰知道他之後會不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有人聽到了他的話,竟不曾反駁,反而竊聲應和:「你說的不錯,別到時候他報復心起,坑害我們所有人!臨陣反水,這種事情前朝又不是沒有過……」
忽然間有個漢子衝出去,嘴裡喊著:「抓住他!抓住他我們就能活下來!」
四下竟無人響,良久之後才有一個年輕女子站出來,攔在了他面前,聲音細軟卻很堅決:「大丈夫怎能恩將仇報至此?」
「滾開!」那漢子一把將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濃痰,「你一個陪男人睡覺的臭婊子,無牽無掛的,有你說話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讓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對不住了!」
說著就要去擒楚洵。
豈料沒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漢子一低頭,勃然大怒:「臭婊/子你還敢攔著?你是要大家陪著你送死嗎?」
姑娘憤然道:「我雖是個勾欄女子,卻也能分是非對錯。貓貓狗狗都知道報恩,何況是人?」
「去你媽的!」
那漢子又是幾腳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這時候其他人也都朝著楚洵圍了過來,儘管人群中有少數人像這青樓姑娘一般想要阻攔,但終究綿薄無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葉,很快被沖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嫗顫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罷!走罷!莫要再為這群牲畜留著了!走罷!」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們不要打了,阿娘,阿爹,不要去傷公子,你們不要去傷公子——」
一片人頭攢動,喧嘩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厲鬼從地獄深處爬了出來,有那麼一瞬,他是想離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著的活人身上,看著嚎啕勸阻爹娘的孩童,看著最早站出來,已經鼻青臉腫的那個姑娘,看著老婦人在風雨中顫抖著的白髮,還有零星十餘個背朝著他,極力阻止著的城民。
想離開的腳步,卻又停住了。
他們是沒有錯的,若是撤了結界,這些人也將死去。
原來世上最噁心的不是惡魔,而是那些懦弱禽獸,沒有本事,為了苟且地活著,他們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當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麼都做的出來,什麼都說的出口。
末了,還會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憐,很無助,我又有什麼罪過呢。」
他曾經以為他庇護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錯了。
時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脫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張又一張鮮紅色的、醜陋的、獰笑著的臉……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為那些衣冠禽獸流血流淚了,可他們是那樣狡詐,藏在良善的人當中,一張張臉笑得恣意而痛快,笑著楚洵的無能為力。
——你必須救我們,若是你撤了結界,我們就拉著你想救的人,拉著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獄。
你噁心死也沒有辦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個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那獻出自己的命來拯救大家,便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偽君子,就是騙子,你就是假清高,你豬狗不如。
他彷彿聽到那些人在嘯叫,在高聲尖笑:
你別無選擇。你別無選擇!
楚洵在那潮汐般紛亂的爭吵聲中,緩緩仰頭,在風雨崔巍中,看了看蒼穹。
天,終於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將城隍閣石階上的血水沖刷殆盡。楚洵和那些相護於他的人,都被縛住了手腳,朝著廟堂走去。
這場景委實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將楚洵捆縛的那樣牢,沾沾自喜於擒到了這樣厲害的角色。可卻不知道其實楚洵只要一個法咒,就能將這些繩索都摧為灰燼。
但他並沒有那麼做,他最終也沒有將上清結界撤去。
臨安流的血,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為了報一己之仇,再累得無辜之人喪命。
於是那層薄膜,便把恩將仇報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護在其中。他來到廟堂前,鬼王並未現身,只有一盞燭火散發著滾滾黑煙,盤扭成虛無的人形。
「為何——不撤去結界!」在見到楚洵的一刻,那聲音是憤怒出離的,「撤去結界!!」
楚洵平靜地說:「除非我死。」
那團黑氣發出一聲淒厲的嘯叫,嘶啞道:「楚洵你瘋了!你們……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否則入夜後,我要了你們所有人性命!」
黎明來了。
一層一層白晝之光虛弱地點燃了無盡長夜。
鬼王在光芒中無法支撐自己,他竄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燒著黑煙的燭火猛然顫了一下,便熄滅了。
楚洵回過神,城隍閣建得頗高,遠遠望去,河山籠在煙雨裡,看不清傷痕,竟是風月如舊,江南春好。
「楚公子,對不住。」
「非是我們心狠手辣,實在是你毀去鬼王一目,他與你積怨太深……我們迫不得已……」
「還說那麼多做什麼!遲則生變,老子全家都等著活命呢,是他一個人重要,還是大傢伙兒的性命重要?有道者,眾生為首,己為末,他自己說的!」
楚晚寧立在遠處,遙遙看著這個不知與自己究竟是何關係的男人,心中滋味複雜難當。
忽而一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寧小聲問:「做什麼?」
「不讓你看。」
「……為何?」
「會難受的。」
楚晚寧靜了一會兒,睫毛在墨燃的掌心裡簌簌顫動:「不會,都說了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輕輕歎息著:「……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麼就濕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炷香,一個時辰,或是一個轉瞬。
時間在這瘋狂與混亂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寧睜眼的時候,上清結界已經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裡,周圍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魎披著人皮,在嗅著新鮮的血跡。
喜悅愧疚劫後餘生,痛苦罪惡人心如獸。
空氣裡瀰漫著死的味道。
人間,亦或者地獄。
都已不那麼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晝裡是不會有鬼魅的,他們急著去果腹,急著去歇息,急著去等著夜晚鬼王再次降臨,去驗查廟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後給予他們親人歸來的封賞。
廟宇中,就漸漸只剩下了那十餘個悲泣著的活人。
有那個青樓女子,有那個滿頭華髮的老嫗,有被孩子勸阻下來的一對夫妻,一個乞兒,一位書生,一個說書人,一個昔日的富家公子,一個懷抱著幼子的寡婦,教書先生,農人。
再無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們撫屍痛哭的時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卻睫毛輕顫,慢慢睜開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顫,不忍道:「沒用的……這是……」
這個法咒於現世業已失傳,卻不料能在這個虛境中再次看見。
「這是遺聲咒。他已經死了,死之前對自己施了這個咒法。」楚晚寧頓了頓,道,「他有事沒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牽掛。」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無焦點,只淡淡地說:「鬼族險惡,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後失卻上清結界,必然魑魅橫出,四下屠殺。萬望諸位,逃離此處,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無緣再伴諸位左右,然已凝畢生靈力,結法咒於靈核之中。諸位攜我靈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聲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與楚晚寧更是悚然色變。
靈核……
那是與心臟同生的結晶啊……
死去的楚洵緩緩抬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著生前布下的咒訣,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來。
而後——
「公子!!!」周圍的人都哀叫著,嗓音扭曲嘔啞,浸滿血淚,「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死人的手指撕開自己胸膛的裂口,扎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動的心臟,緩緩的,一寸一寸地,扯將出來。
那心臟在淌血,在跳動著金紅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靈核之力,是蠟燭燒到最後的光明。
「拿……著……」
他把那顆燃燒著的心舉起,平直地遞到前面,不住重複:「拿著……拿……著……」
血珠滾落,卻都成了一朵一朵紅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燒,絢爛奪目。
「長路漫漫,險阻難料,楚洵命淺,不能再盡綿薄之力,萬望諸君……萬望諸君多自……珍……重……」
墨燃駭然看著眼前這一切,忽覺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傷疤……這傷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寧的胸口,貼著心臟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寧極其敏感的地方,他怎麼會忘?每次纏綿床笫,當他舔舐那道淡淡的傷痕時,楚晚寧素來清冷寡意的臉龐上都會流露出隱忍的愛慾,墨燃覺得這樣的神色看起來很刺激,所以總願意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當時,他從未關心過楚晚寧的過去,對於這道傷疤究竟從何而來,到死他都沒有開口問過。
而這輩子,要問,也沒有資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