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來去如風,只一盞茶功夫,便嗖地從窗戶口竄回來,嘴裡大聲嚷著:「查到啦,查到啦,這客棧裡頭好多法術痕跡吶,哇哈哈哈。」
「小泥鰍,你喊這麼大聲,莫不是怕隔壁聽不著你在說什麼?」墨燃趴到桌邊,伸出手指捋了捋小龍的身子,那龍尾巴刺溜一甩,拍在他手背上,但終究是紙做的,非但不痛,反倒是有些癢。
「你這討人厭的小白臉,別碰本座,本座尚未婚娶,平白讓你摸了,以後怎麼做龍?」
墨燃大笑道:「什麼什麼?你一隻紙頭做的龍,還要婚娶?」
「哇——!呸呸呸!你才是紙頭做的呢!狗東西!」
「怎麼你也喊我狗東西,你該不會是姓薛吧?」
「本座姓薛?哼,小子愚昧,本座乃是開天闢地空前絕後赫赫威名的銜燭之龍,睜眼為日,閉眼為夜,吐氣為夏,吸氣為冬。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燭九陰是也!」
「……聽不懂。」
「哇呀呀呀!」小龍氣的直打轉,拿自己兩指寬的腦袋去撞燭台,撞得燈火潼潼,紅淚搖曳。墨燃忙去扶,偏生手一伸過去就被小龍啊嗚咬住,可惜紙牙齒不痛不癢,燭九陰被墨燃拽著尾巴扔到一邊,凌空啪地貼在了楚晚寧襟口,蔫頭耷腦的。
「楚晚寧。」小龍軟趴趴地抬起一根須須,有氣無力地戳了戳楚晚寧的衣服,「那狗賊打我。」
楚晚寧懶得與他廢話,把他揪下來,隨手拍在桌上:「外頭都有些什麼結界?」
「哼哼,你敢喊本座三聲龍太子嗎?你喊本座就——」
楚晚寧冷冷盯著他:「說。」
「……」
小龍受了埋汰,氣的身軀鼓脹,龍鬚沖天,一雙綠豆眼怒不可遏地瞪視著楚晚寧,那尊貴的龍嘴巴也半張著,呼呼往外粗喘,過了一會兒,竟哇的吐出一大口墨汁來。
楚晚寧瞇起眼睛:「你要再浪費筆墨,我就把你燒了。」說著就去提它尾巴,作勢要把它拎到火上去,「讓你成為真正的燭龍。」
「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我說!我說還不成嗎?真是的!」
小龍連呸數聲,又吐出幾點墨汁兒星子,並不小聲地嘀咕道:「凶得要死,難怪那麼多年,每次見你,都沒媳婦兒!」
「哎?」墨燃眨眨眼,偷著去看楚晚寧,不懷好意地壞笑道,「師尊不是說有師娘嗎?」
「……」楚晚寧並不睬他,劍眉一沉,對小龍怒喝道,「就你話多,還不快寫!」
「哼!臭男人!」
噗通趴在早就已經鋪好的宣紙上,小龍用法力將墨汁凝於爪心,哼哼唧唧地在紙端畫起了歪七扭八的狗爬符來。
無怪他不能直接口述都看到了哪些法咒,因為紙頭腦袋智力有限,無法只通過余痕就辨別出原本的咒訣究竟是什麼,只得依葫蘆畫瓢兒把所見到的東西都抹出來。所幸楚晚寧能識會辨,低眸垂眼間,緩緩道出了每個法咒的名字。
小龍畫了個殘月。
楚晚寧:「安神訣。此處有人失眠。」
小龍畫了個七星陣。
「星御訣。此處有人設了戒哨防禦。」
小龍畫了個胭脂盒子。
「……煥顏訣。」
墨燃噗地笑出聲來,舉手道:「這個我清楚,小姑娘晚上美容養顏的小咒訣,是那個蝶骨美人席吧?」
楚晚寧不置評,似乎因為連畫幾個都是那麼無關痛癢的法咒痕跡而有些心焦,他細長的手指在木桌上叩了兩下,蹙著眉道:「畫下一個。」
小龍又畫了顆心臟。
墨燃奇道:「這是什麼?」
「清心訣。」楚晚寧煩躁道,「沒用的,有人在打坐而已。下一個。」
小龍唧唧歪歪地又畫了個狗頭。
「…………馴獸訣…………」楚晚寧扶著額頭,「你,挑重要的畫,這種敷臉的,逗狗的,哄人睡覺的,都別畫了。下一個。」
小龍仰頭吹鬍子瞪眼道:「你還真挑剔!」
「畫!」
怕被扔到燭台上成為真正的「燭龍」,紙頭小龍只得氣歪歪地又拿著倆小軟爪子,在紙上抹開了,這回畫了個十分複雜的陣型,一看就讓人覺得很玄妙高深。
「看起來是兩個圈,然後又打了個叉,然後又一根豎條直貫而下。有點陰陽八卦的意思。」墨燃睜大眼睛,「師尊,這不會就是神秘人留在武器上的……」
「不是。」楚晚寧只瞥一眼,額角就有些抽疼,「換音術。」
「哦?做什麼的?」
「有人天生對自己嗓音不滿意,或者出於其他需要,想要改換自己的聲音,換音術就可以辦成,不是什麼很難的術法。」楚晚寧頓了頓,說道,「不過換音術用久了對喉嚨有損,往往再難恢復到原來的嗓音……這個法術有些蹊蹺,不知是誰在用。」
墨燃聽了,卻笑了:「這樣啊,那不奇怪。」
楚晚寧歎了口氣,剛想說下一個,忽然一怔,似乎想到什麼,眼眸裡霧起風動,忽然側頭去看墨燃。
「怎麼不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能知道什麼呀,我只是覺得有人對自己聲音不滿意,這挺正常的,沒準就是那個宋姑娘,或許她原本嗓音粗啞,特別難聽,想變得悅耳一些呢?」
「………」楚晚寧拂袖道,「整日就胡思亂想。」扭頭又對小龍說:「看下一個。」
小龍又畫了一顆心臟。
墨燃道:「哎呀,師尊不是都說清心訣不用畫了嗎?」
「呸,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麼?」小龍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拿尾巴猛地一拍,在心臟上拍出了個墨印子,再碾了碾抹開,將整顆心塗黑。
「這是啥?黑心訣?」
楚晚寧似有尷尬,沉默一會兒道:「不是。應該是鍾情訣。」
「那是什麼?」
「跟軒轅會賣的那種鍾情丸差不多。」楚晚寧道,「蠱惑人心智,讓人對自己產生情愛之意,諸如此類。一般都是女子用的。」
墨燃猛地睜大眼睛:「不會吧?該不會是宋秋桐那邊……」
「這種事情我怎麼知道。」楚晚寧顯得很忿忿,一甩廣袖道,「別人感情的事情,管那麼多做什麼,他們要亂來,由得他們去。」
「可是楚晚寧啊,這個鐘情訣你真的沒有興趣嗎?」小龍甩著尾巴開心道,「我覺得這個法咒有意思,你要是願意喊我三聲龍太子,我就……」
楚晚寧垂下眼,殺氣騰騰:「閉嘴,畫下一個。」
「哼!你會後悔的!」
「你畫不畫?」
小龍卻不畫了,一咕嚕坐下來,拿短小的爪子撓了撓自己的肚皮。
楚晚寧陰冷道:「怎麼,莫不是沒墨了?」
「蠢,沒陣了。」小龍翻了個白眼,「都畫了這麼多法咒了,你還嫌不夠呀,沒啦沒啦,就這麼多,除了這些,這客棧裡頭乾乾淨淨,什麼法術都沒有。」
聽它這麼說,楚晚寧和墨燃神色都是微變,墨燃道:「這就沒了?」
「沒了呀。」
楚晚寧道:「沒有量測靈根的咒訣?」
「沒有呀。」
師徒二人互看一眼,彼此臉上都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須知道,若是那個神秘人想要藉著軒轅會找出新的靈體精華,必然得在神武上留下量測咒印,但現在看來,那神武乾乾淨淨,居然什麼咒訣都沒有附著——難道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誤會了,這把陌刀的出現,其實與神秘人半點干係都沒有?
小龍見二人沉默,倏地又騰到半空,左右轉圈,哼唧道:「喂,你們倒是理理本座啊,本座畫東西很累的。有沒有人給本座鼓個掌?」
許是楚晚寧心中正煩躁著,見它還這般吵嚷,乾脆揮袖抬手,凌空召出一張黃符,小龍見狀,慘叫一聲,連連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卻眨眼間被靈符吸了進去,成了紙面上的一張畫,楚晚寧指尖再點一下,畫上的龍也慢慢消失了。
消失前它還衝著楚晚寧屈辱地直眨眼。
楚晚寧道:「有事再叫你。」
小龍痛哭流涕道:「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楚晚寧,楚晚寧,你好生薄情……」
「滾回去吧你!」原本還好好跟它講話的楚晚寧聞言,黑眉怒豎,啪的一聲把符咒對折一掌拍扁,收回了袖間。
夜間,楚晚寧睡床,墨燃睡地。
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沒有想到神武上竟然沒有任何符咒,是神秘人掌握了他們所不知的量測靈根之法,還是那人根本就不急,不打算現在就找到所有靈力最盛的人?
「墨燃。」
黑夜裡,他喚他。
墨燃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嗯?」
「我們明日先回死生之巔。」
倏忽睜開了眼。
「什麼?」
「那人連軒轅會都可以錯過,應該是另有他法可尋。這樣查下去恐不會有結果。我們先回死生之巔,我讓尊主密信另外九大門派,讓他們先徹查自己門下有沒有靈體精華,若是有,便先行保護起來,總好過守株待兔。」
「這怎麼行?萬一那個神秘人,就是十大門派的某個掌門呢?」
「可能甚小。即使是也沒有關係,他早就知道我們在追查他,不差這一樁事。」
「那師尊如何能教那些掌門都聽伯父的話?」墨燃茫然道,「難不成,師尊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們?」
「這倒不用,且他們未必會信。」楚晚寧淡淡道,「我自有他法。」
墨燃好奇道:「什麼方法?」
「收徒。」
「!!」
「我自會與尊主說,讓他告訴另外九大門派,鬼界結界常有缺漏,為害四方。死生之巔玉衡將收至多五名弟子為徒,傳授上清結界、弒殺結界等術法。」楚晚寧靜靜道,「那些門派多次邀我去當幕卿,為的就是這些結界之術。我若放話出去願意相教,不怕他們不來。我只收上等靈體為徒,那些掌門為了挑選人才,必然就得乖乖測試門下所有弟子的根骨,我們的目的就達成了。」
墨燃卻不答應,黑暗裡,臉都青了:「你、你要再收徒?」
「隨緣。」
楚晚寧翻了個身,似乎終於有些睏倦了,聲音輕了下去。
「我讓他們找到之後先把名字報上來,然後再讓他們自行修習普通結界術,過個三年,要是他們之中真有人能堅持,那收就收吧……」
黑暗裡,聽到榻上那人漸漸迷糊的言語,墨燃只覺得當胸踹翻了個醋罈子,酸得他心都疼了。
又收徒?
前世你只收了三個,挑剔得很,這輩子你怎麼不挑了?怎麼可以收就收呢!
幾次想跟他說說話,但到了唇邊,卻又變得緘默。
楚晚寧渾然不知墨燃的醋海翻波,終於睡著了。
夜裡很涼,墨燃披衣起身,低低喚了他三兩次,見他沒有反應,便悄然推門出了臥房。
客棧的走道裡一片靜謐,只有些許紅綢燈籠安然亮著微光,倒映在木地板上,一輪輪漣漪般的橘色倒影。
楚晚寧雖然已經驗完了神武。
但墨燃,卻還沒有驗過他的不歸。
要知道神武若距主人百尺之內,施個法術就能召回自己身邊。當時在軒轅閣墨燃沒有來得及感知出這究竟是不是他前世的武器,此時又哪能錯過這個機會?
指尖浮上一層血紅之光。
緩緩落睫,墨燃低聲道:「不歸、召來!」
幾許凝頓,忽的一聲沉悶刀鳴在遠處響起,那聲音極輕,但又直震耳鼓,像重錘擂過他的心臟。
墨燃猛地睜開眼睛:「不歸!」
是不歸,那把陌刀在爭鳴,在泣血,低沉的喝吼像隔著重重血浪,滾滾紅塵,朝他奔來。他簡直能聽到不歸在哀哭,在嘶啞地喊叫,它被困住了,被某種墨燃並不知曉的東西所禁錮。
它能感覺到主人在呼喚他,卻不能應詔而來,有什麼東西缺失了,把他與它的聯繫生生斬斷。
可是他們曾有契約,曾一同見過高處河山錦繡好,也曾一起等過死,聞巫山殿最後一點餘溫。
人與神武藕斷絲連,血肉被某種力量撕開,可筋脈卻還連在一起。
墨燃雙目濕紅,喃喃道:「不歸……」
是你。
你為何不能歸來。
是誰阻了你。
是……
「吱呀」
輕輕的推扉聲。
卻在這令人無法喘息的黑暗中,猶如驚雷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