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駟面色不悅,目光沉熾,像翻滾著鐵水。
他的視線逡巡而過,在墨燃烈紅色的神武上停駐片刻,旋即移開。
「這誰?」
葉忘昔道:「他是死生之巔的公子,姓墨。」
「墨?」南宮駟皺了皺眉頭,「幾年前剛撿回來的那個?」
「嗯。」
南宮駟瞥了葉忘昔一眼:「你認識他?」
「桃花源曾同住一院。」
南宮駟冷笑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只是葉忘昔見他這般反應,清俊臉龐蒼白了幾分,睫毛垂落,而後抿唇不語。
「既然他要再等,那買他個面子好了。」南宮駟說道,「小小年紀就是神武之主,我倒想看看是他有什麼能耐。」
墨燃卻沒空理會儒風門,他回過身去,衣袂在風中獵獵翻抖。結界已經破了,剩下的時間不會太多——
楚晚寧,你還沒好嗎?
唰!羅纖纖的指爪勾破了紗簾,白帛飄飛,素色緞子被震成千片落雪。
楚晚寧只覺一陣極為熟稔的氣息襲近,驀然反應過來,睜大了雙眼:「天問?!」
不。
不是天問。
他與她交手,她身上有種似極了天問的靈力。
陳家大宅內帳如薄靄,鎖著一個生魂,一個厲鬼。堪堪交手十餘招,楚晚寧心中謎團逐漸雲開霧散,陡然間想通一節,醍醐灌頂,驟時明白。
「摘心柳……」
羅纖纖早已死了,火化成灰,當時就只能依靠著陳老夫人的肉體作祟。沒理由現在反而能化出原貌。
那個神秘人,是拿了一段摘心柳的枯籐,給她暫塑了個居捨,用以還魂。
外頭烹熟的人心,蒸騰的煙霧。金,水,火,土,都在等著羅纖纖這個「木」,摘心柳之身。
那人究竟要做什麼!
難道他費盡心機,只為讓羅纖纖能重得肉體,殺去鬼界與陳伯寰雙宿雙飛嗎?誰能為了她做到這個地步?
她的親人早就都死了。
親人……
親人!!
楚晚寧心中一動,血液激湧。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當時見到羅纖纖時,她與自己說過的一段話——
她有一個哥哥,很多年前,便走失了……
是他嗎?
「擋我者,不可活!」
羅纖纖是實體,楚晚寧是生魂,雖然她的靈力遠不及他,但以實對虛,終究一時難分高下。
眨眼間,她鮮紅的指爪又直朝著他的心腔刺來,恐魂魄受損,楚晚寧驀地閃避開,反手在她額角一點。
「沒用的,你試多少遍都一樣!淨化咒傷不到我!」她獰笑著,仰天長嘯,引召四面八方的彩蝶鎮屍群。
「爾等孤魂野鬼,何不聽我號令!咸集於此,飲血屠戮!」
可怕的嚎鳴聲驟然響起,彩蝶鎮雜亂無章,胡亂暴動的無心殭屍聽到她的召喚,紛紛朝著陳宅湧來。
殭屍如潮水,此起彼伏,嘶吼如驚濤,淬於風中。這令人遍體生寒的吼喝聲,便如那沙場吶喊,剎那間傳遍百里,無論結界內外,皆能聽清。
界外,眾仙士儘是悚然。
界內,楚晚寧孤身應戰。
他只影一人,魂魄伶仃,一襲白衣立於羅纖纖對面。她在縱情長笑,眼底儘是瘋狂與凶煞。他君子如竹,聞百鬼行來而不色變,只是眉宇壓得很低,眸間似籠一層陰霾。
「羅纖纖,你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一些話嗎?」
「嗯?」她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不由微愣。
楚晚寧在她出神間,已是白衣招展,掠上了陳宅庭院之頂,一雙纖塵不染的絲履落在檀黑瓦沿。
「你曾說過,你從未想過要當個厲鬼,也說過,你並不曾想害人。」
餘音落,四野風颯。
楚晚寧舉目望去,黑壓壓的屍潮自八方湧來。他微微蹙起眉,忽然間廣袖一召,陰風吹著生魂的衣擺簌簌翻飛。
他兩手之間,驀地亮起一籠金色輝光。
「得罪了。」
忽然間,萬道柳籐拔地起!!
彩蝶鎮血水橫流,死屍遍佈的地面,瞬時裂開千萬道口子,一根又一根粗壯的柳樹破土而出!它們無不流溢著耀目金光,猶如成千上萬的鎖鏈,將疾奔的屍群一一扼住!
楚晚寧雙目闔實,長髮在溪石寒雪般的面容前吹得紛亂。
他低沉道:「天問,萬人棺。」
驀然抬眼,目如焰電。
那排排金色垂柳,忽然光明大熾,無數茂密的枝葉叢叢生出,將那些猶在咆哮掙扎的殭屍困頓其中,緊接著,每一棵柳樹都裂開了一道縫隙,隨著裂縫洞開,樹木將死人統統裹挾其中,猛然封印。
萬人棺。
最大的一株垂柳,自陳家宅院中心拔起,似利箭逐風,追著不斷閃躲的羅纖纖而去。
但那羅纖纖得的是摘心柳做的身子,摘心柳、天問、見鬼,乃出一體,都是勾陳上宮自神界帶入凡間的樹種,一時間天問化出的萬人棺竟追不上羅纖纖那嬌小迅敏的身影。
她艷紅的繡金鳳袍在風中翻滾如浪,巨柳隨之越拔越高,刺破結界,直衝霄漢。
結界外的人被這裂空之木驚得啞然,有靈力弱的,已經支持不住,被宗師級強悍的氣息鎮得雙膝發軟,撲通跪地。
隨著天問之靈化出的柳樹越長越高,幾可上接皓月,楚晚寧的靈力已釋放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彩蝶鎮周圍的修士有的已眼瞳流血,就連南宮駟這樣的修為,竟也難以呼吸,胸悶心慌。
南宮駟咬著牙:「死生之巔,竟有這樣的人物?玉衡長老?」
李無心在旁邊定著心氣,他畢竟是一莊之主,尚且能撐,說道:「南宮公子,這個人,是楚晚寧啊!」
「什麼?!」
南宮駟在如此強壓下,陡然驚駭,竟「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是楚……宗師?」
「少主,莫要再多言。」
見他受傷,葉忘昔抬起手,點了南宮駟兩個穴位,又輸與他些許靈力。豈料南宮駟並不領情,猛地掙開他,狠狠一抹唇上的血,道:「你別碰我。」
「……」
「葉公子,還是我來吧。」宋秋桐是蝶骨美人席,所受影響不大,她盈盈上前,一雙眸子嬌怯地望了望葉忘昔,小聲自薦道。
葉忘昔卻不似與她初見時那般友善,竟然沒有去理睬她。
宋秋桐在他這裡碰了釘子,又轉頭去水眸汪汪地看南宮駟,南宮駟對她的態度卻比初時好了不少,但也道:「不需你幫忙。我只是多年未見故人,一時吃驚。沒那麼虛弱,你要有閒暇,照顧別人去。」
這邊宋秋桐與儒風雙公子的事情,墨燃卻是沒有注意到。
他已落回楚晚寧的軀殼旁邊,仰頭見楚晚寧的生魂與羅纖纖鬥得正酣,再看那枚被幾千株柳樹暫封的屍群,不由心驚肉跳。
需知這樣的法術,即使是正常狀況下,用起來也是極耗靈氣的。何況楚晚寧尚在靈魂出竅?
這個人的實力,究竟是多深不可測……
未及想完,忽聽得一陣裂空驚呼。
摘心柳的枯籐終是敵不過天問,羅纖纖在高空孤月之下被柳籐縛住,繁茂的枝葉很快將她吞噬到無法看見,參天巨木將她包裹到裂開的樹洞裡,然後那直參雲霄的古柳才慢慢地低矮,慢慢地降下,最終於尋常古木大樹齊平。
此時結界已盡數碎裂,然而天問化成的萬人棺鎖著那一具具殭屍,因此一時間並無危恙。
薛正雍不敢鬆懈,指揮死生之巔其餘人等分別鎮守於每棵柳木前,以防萬一。而其他人則隨大流直奔陳宅大院。墨燃因情況緊急,也沒有多想,打橫抱起了楚晚寧冰涼的身體,也朝那邊過去。
眾人趕到時,鎖住羅纖纖的那株古柳已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一口棺材,她躺在其中,面目時而猙獰,時而悲切,眼神時而凶狠,時而哀傷。
她口中不斷變換著兩種嗓音,一種是瘋狂的,直喊著:「為何阻我!!為何阻我!你們都該去死!都該死!!」
一種又是柔弱無助的:「閻羅哥哥,是你嗎……來的人是你嗎?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傷人……求求你……」
那兩種嗓音往復交替,良久後,棺內一片死寂。
到此時,楚晚寧生魂的靈力已近極限,不能支撐,但他竟靠著心念,最後往棺內女子的眉心一點。
「汝乃何人?」
女鬼合著的眼眸緩緩睜開了,裡頭依舊一片猩紅。
李無心失聲道:「不好!!」
正欲劈身上前,取了卿卿性命,卻被楚晚寧凌空一點,一道雷霆落下,阻了他的路。
「楚晚寧,你——!」
楚晚寧不曾理他,盯著棺中緩緩坐起的那個嬌弱少女。
她舒開血紅眼眸,然而裡面卻沒有半寸殺氣,反倒是茫然慌張的,低聲道:「妾身,羅纖纖。」
楚晚寧聽到她的回答,終是鬆了口氣,睫毛垂落,生魂渺去。
過了一會兒,墨燃懷裡的男人輕輕動彈了一下,墨燃忙把他放下,讓他靠在廊柱旁,單膝跪地,與他平齊,說道:「師尊,你回來了?」
楚晚寧的鳳目有瞬間失神,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籠起焦點。
他看了墨燃一眼,靈力耗得多了,他又是靈核單薄的人,因此顯得有些虛弱,臉色並不比生魂出竅時好多少,還是那麼的蒼白。
「嗯……」楚晚寧應了,原地靠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地扶著廊柱起身。
他緩步走到羅纖纖面前,低眸望著她。
羅纖纖微微張大了小嘴,怔愣地看著他:「閻羅哥哥……我怎麼會在這裡?發、發生了什麼?」
「旁且不多說。」楚晚寧雖有些虛弱,但目光卻炯然銳利,他單刀直入地問,「告訴我,給你做了這個身體的人是誰?此事事關重大,你可還記得?」
「我……」
楚晚寧等待著,指甲因為緊張,而近乎掐斷在石柱上。
「不是很清楚,但有些印象……」羅纖纖喃喃道,「是個男子,他……他……」
一邊的薛蒙也著急:「再想想!」
羅纖纖費力地回憶著:「我當時混混沌沌,實在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是我聽到他的聲音,有點北方的腔調……好像是……好像是……」
「啊!!」她忽然驚呼,面露恐懼之色,「我想起來了!是他!是他!!!橘子!!偷橘子!!!」
「什麼橘子偷橘子,亂七八糟的……」薛蒙嘀咕道。
但楚晚寧卻當即明白了——她說的是,她小時候遇到的那個砍掉了橘子樹的瘋子!
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是誰……
臨沂,難不成會是儒風門?
是……
然而此時,天空中忽然炸響一聲驚雷,籠在彩蝶鎮上方的珍瓏棋局忽然紅光大盛。
薛正雍道:「不好!」立刻高喝道,「看緊了身邊的萬人棺!!恐是那個布棋局的人已經發覺,要動靜了!!!」
彩蝶鎮霎時飛沙走石,煙塵四起。
眾修士嚴陣以待,以背相抵,長劍當胸。
楚晚寧眸色一暗,對羅纖纖道:「起來!你體內有那人留下的一枚白子,莫要再受制於他,我替你驅出,白子落後,你馬上離開,自去地府輪迴,絕不可再於凡間久留!」
說著掌心凝光,朝羅纖纖心口凌空拍去。
然而靈力過處,竟並未感到珍瓏棋局的白子之力。
楚晚寧驀地一凜,忽然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電光火石間,他幾乎是下意識覺察到危險,朝羅纖纖道:「快走!」
來不及了。
「啊!!!!」
只聽得一聲尖銳慘叫。
天空的珍瓏棋局陣心,一道血光擊落,以雷霆之勢劈在了羅纖纖柳籐做成的軀體上。
「轟!」
火光欺天!
「羅纖纖!」
少女的身影在火海中很快變得扭曲,渺然,一縷香魂升上天空,與焦臭的濃煙混在一起。
魂與煙顫繞,煙與魂凝合。
原本羅纖纖站著的位置,忽然沖天而起一道碧色光陣——
「木靈精華?!」
楚晚寧剎那間血色褪的乾淨,目光狠極凶極,他想錯了——他想錯了!!想必羅纖纖生前必是個木靈氣極高的人,那個幕後推手根本不是在以金火水土供養木屬性的摘心柳,而是在等著怨氣聚合成驚雷,劈於羅纖纖身上,讓她的怨魂,成為暫活·摘心柳的源泉!
金木水火土,五靈俱全。
他要做什麼,眼下都可以做了……
楚晚寧仰頭看著天空,每個人都看著上方,木葉蕭瑟,一時間平靜得可怕。
而後,忽然之間。
大地震顫!!
幾乎是和墨燃他們曾經在桃花源幻境中看到的臨安古城一樣。
彩蝶鎮的上方,撕開了一道巨大的紫黑色裂口,裡面像是裹挾著無數血雨腥風,死病怨痛,猶如一道惡魔之眼,緩緩睜開。
李無心指著那個裂口,顫聲大喊:「無間地獄——無間地獄的結界——破、破了!!!!」
「彩蝶鎮上方的天穹已裂,鬼界之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