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師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獨自在街上走著,路上還是有鬼的,飄飄蕩蕩,幽幽怨怨。腳下青石台階生出些寂寞的青蘚,踩在足底又濕又滑……

  激烈地爭執過後,冷靜下來,才發現手指已經全部磨破了,那個門框制得粗糙,毛刺很多,紮在血肉裡,一片模糊,幸得週遭昏暗,沒被鬼怪發覺。

  他垂著睫毛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大抵是因為心裡頭難受得厲害,這樣猙獰的瘡疤,竟不覺得疼。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緊閉的院門,清楚門後的男人不會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這樣的拒絕,他其實並不陌生。墨燃是個對惡意司空見慣的人,這使得他從別人的一個眼神,兩三話語裡,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實在男人改口跟他說「沒見過」的時候,墨燃就已經本能地明白了這個人不會再對自己講哪怕半句真話,只是事關楚晚寧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直到被推出門外,直到大門緊閉。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過了,但有的時候,歲月長短並不能決定什麼,時運轉機也改變不了根本,有些東西是鐫刻到骨骸裡的。

  薛蒙曾經罵他,賤種。

  說來好笑,墨燃覺得天之驕子這兩個淬毒的字,卻並不能傷及他的自尊。

  對啊,他原本就是眾人口中的賤種,比這更惡毒的話都聽得如雷貫耳,還有什麼不習慣的。

  他最後又回頭看了那嚴合的木門一眼,在圍觀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遠。

  嘲笑聲,謾罵聲,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難得又是這樣落魄無助的場面,和腦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記憶重疊在一起,墨燃走著走著,大抵因為境遇實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們還不在樂坊,而是流落在臨沂街頭,徘徊在儒風門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還有母親。

  母親疼愛他,不願意讓那麼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總是把他安頓在荒廢的柴房裡,自己上街去賣藝,賣唱。

  她底子好,憑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總能賺些銅板回來,買一個餅,兩碗粥,母子倆分著吃。做娘親的總想讓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總是咬了幾口就說餅子太硬,粥沒有味道,說肚子已經填飽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實每次她歎著氣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個餅、半碗粥時,蜷縮在旁邊佯作睡覺的稚嫩孩子,都會瞇著眼偷偷地看著她,看她吃完吃飽,他才終於放心,即使飢腸轆轆,心裡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實每天她離開,去往臨沂東市賣藝後,自己的孩子就會從柴草堆裡爬出來,偷偷去與自己隔了兩條街的地方討食。

  娘親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著,十尺高桿撐起,單薄的身子在上頭翩躚。下面鋪滿了碎石殘瓷,若是不慎跌落,這些瓷片都會盡數扎到她的血肉裡,但是看的人覺得刺激,覺得新鮮。她就用一條賤命,竭盡全力去博得那些闊少闊太的一笑。

  而兩條街遠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討,在每家每戶前和人咧嘴笑著,臉髒兮兮地,說著千篇一律地吉祥話,想討一點東西吃。可是並不會有,並不常有。

  有一日,一個富家少奶奶懷著身孕,嫌悶,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閒逛,瞧見了墨燃的母親在作竿上舞。

  她覺得有趣,過去瞧了片刻,就讓隨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說:「你在地上鋪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這其實也就是裝個樣子,不夠誠意。我家太太說了,要是你願意把這些碎石破瓷都換成刀子,豎在地上,然後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賞給你十兩黃金。」

  面對這樣苛刻,幾乎是要了窮人性命的要求。

  這個母親的反應,居然只是說了一句:「可是我沒有錢,我買不起刀子來鋪。」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時命人去鐵器鋪買了百把尖刀,豎在地面。

  「跳吧。」

  珠光寶氣的女子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興致勃勃地說道。

  周圍很快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魑魅魍魎,絲綢和珠翠的光華在日光下灼灼閃耀,他們像撲食屍首的兀鷲,聞到了血腥味,於是一個個伸長著脖子,眼裡閃著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賞你錢。」

  「給錢的,給錢的。」

  儒風門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這樣豁出命的刺激與熱鬧。

  那些綾羅綢緞,金銀珠璣環繞過來,將持著竹竿的母親團團圍住。圍住這個窮困潦倒,衣衫襤褸的女人。

  那個命如草芥的女人,就這樣帶著笑,朝食腐的兀鷲們作著萬福,謝過他們的捧場,而後,撐著桿子,燕雀一般輕盈地躍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討得歡心。

  可是她雖功夫好,落地的時候,卻因低頭看了一眼那一排排開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絲驚惶。於是竹竿偏了數寸,隨著眾人的驚呼,她落下來——

  避過了刀鋒森密處,卻仍然擦著了邊,劃破了腿,剎那間鮮血飛濺,惹得一眾驚呼。

  女人顧不得疼痛,忙倉皇站起,賠著笑臉,低頭謝罪。

  那些看熱鬧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還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來混飯吃,總得有兩把刷子,三腳貓的本事可是會路出馬腳的。」

  有幾個人心善,眼角噙著淚花,頗為不忍:「唉,快別說了,你們看看,這可憐姑娘,傷的那麼厲害,快去藥鋪抓些藥,敷上去吧。」

  女人囁嚅道:「我沒有……沒有錢買藥……」

  那些人一愣,有的歎氣,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卻不說話,有的則擦擦眼角,似是感懷良多。

  「真可憐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這麼難過,我給你些錢吧。」有個大腹便便的老婦人說著,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從裡面掏出一把金葉子,捏在手上,然後繼續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個銅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兩個,鄭重其事地把一個銅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婦人施捨了她錢財,便名正言順地淌下了兩行淚水,無不慈悲地說道:「姑娘,這是你應得的,快收好了罷。」

  女人就握著自己用性命換來的一個銅板,茫然地喃喃著:「多謝……」

  多謝……

  而那個說要給她十金的闊太呢?早已怒罵著走遠。

  腿腳流血的女人蹣跚著走過去,想要追上去問她要錢,卻被她帶著的隨扈一把推倒,罵罵咧咧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能聽到——

  「真晦氣!」

  「太太要安胎呢,怎麼就見了血光之災,這要讓老爺聽見了,不得心疼死?」

  「你還好意思要錢啊,你跳的那是什麼東西?也虧你血沒濺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著走的!」

  「滾!」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為那一家是臨沂大戶,一時竟沒人願意為她出頭。她疼的在地上抽搐著,卑賤的螻蟻般蠕動著。

  沒人願意扶她一把……

  沒人願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換來的只有一個冷冰冰的,腥臭的銅板。

  給她銅板的善女人說,這是她應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賺得一個銅板,能買什麼呢?只能換到一個不帶餡兒的餅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傷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該怎麼辦……他還那麼小,那麼瘦,他又要餓肚子了……

  想到這裡,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間哀哀哭嗥起來,聲音嘲哳嘶啞,聽人不忍卒聽,周圍人歎著氣,各自都準備散去了。

  這時候,人群裡忽然衝過來一個渾身髒兮兮,散發著惡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過來,像困獸般哭喊呼喝著:「阿娘!阿娘!!」

  他抱住她。

  卑賤的孩子,抱住卑賤的母親。

  像螻蟻抱住草芥,芻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裡閃過驚惶和訝異,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她立時不再痛哭,日子已經太難了,每天都像在地獄裡睡去,在煉獄裡醒來,她不願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軟弱無助的模樣。

  她臉上淚痕未乾,卻匆忙整出一個笑,說:「哎呀,你看你,你怎麼來了?阿娘沒事,一點點小傷……你看……」

  她把手心裡揣著的那枚汗津津的銅板塞給他。

  墨燃不住地搖著頭,小小的臉上被衝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夠你買個餅啦,去……你去買回來,阿娘在這裡等你,咱們回家。」

  家?

  家是哪裡?

  那個破敗的柴草屋?

  還是睡了兩天就被趕出來的一個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裡閃著熱火,他說:「阿娘,你坐著,你等著。」

  「你要做什麼——你可別亂來——」

  墨燃衝到旁邊,撿起把刀子,稚嫩的聲嗓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引得將要散去的眾人側目而觀。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請別走!請別走!還有一門絕活,請諸位貴人官人賞個臉,看一眼——」

  他自幼體內就有靈氣,雖不曾修煉,卻也比尋常毫無資質的人強去太多。

  墨燃將那結實而銳利的刀鋒握在手裡,雙手用勁,低喝一聲,便將那刀子一折兩半,扔在地上。

  周圍的人一驚,圍觀者裡有些修士,更是覺得詫異。

  「這小孩兒可以啊。」

  「再來一把!」

  墨燃說著,這回拿了兩把,也是如法炮製,將兩柄刀刃一併斷去。

  「好!!」有人鼓起掌來。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疊起來,刀刃越來越厚,越來越難折斷,於是人群復又熱鬧起來。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給點賞賜,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熱鬧,就把最不值錢的銅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為了這些銅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後滿手是血,再也折不動了。食腐的兀鷲們便就撲騰著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錢都撿起來,用髒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走到怔愣含淚的母親身邊。

  他笑了:「阿娘,夠給你買藥了。」

  女人的眼淚再也遏制不住,滾滾而落:「孩子……好孩子……讓阿娘看看你的手……」

  「我沒事……」他的笑容燦爛,純澈,燙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將他摟緊懷裡,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娘沒本事,照顧不好你……讓你這麼小,就跟著受苦受罪……」

  「沒關係啊。」墨燃在母親懷裡安靜地說,「阿娘,和你在一起,我不覺得苦……我會好好的地陪著阿娘,等我長大了以後,就讓阿娘過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過不上好日子也沒有關係,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長大,那就好了……就夠了。」

  墨燃用力點了點頭,忽而又輕輕地說:「阿娘,要是我以後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誰都不能欺負你,方纔那些人,我都要讓他們過來,一個個地跟阿娘道歉,他們要是不肯,我就也讓他們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別這麼想。」這個善良溫馴的女人摸著他的頭髮,喃喃道,「千萬別這麼想,別去恨任何人,阿娘想瞧你成為一個好孩子,答應阿娘,要做一個好心人,好不好?」

  那時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澀的秧苗,只消一點點的外力,他便會朝那個方向傾去。他那位文識不深,但心地質樸的母親做了他的第一盞燈塔,於是那個時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會兒,最後認真地說:「好。」

  他說:「阿娘,我答應你。」

  「那,那要是以後,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給沒有家的人住,種很多很多的糧食,都給吃不飽飯的人吃……」他對母親這樣說道,「阿娘,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今天這樣了。」

  女人出了會神,最後她歎息著說:「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著點了點頭,說:「那就好了。」

  他們那時都沒有想到,說出這樣話語的人,最後會滿手血腥,踩著遍地骸骨,在漫天盤旋的兀鷲黑鴉中踏著腥風走來,成為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

  而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也極少,甚至根本不會願意去再回首這段往事,他再也不會去兌現當年於母親懷抱裡,用稚嫩聲嗓,清澈目光,認認真真許下的承諾。

  那時候的墨燃因為有娘親的勸導,哪怕活得再艱難,也從來沒有過仇恨,但卻多少,總會有些不甘。

  日子依舊這樣一天天過著,雜耍賣藝,看一次是熱鬧,看兩次是無趣,第三次,便是厭煩了。他們漸漸連一個銅板賞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討為生。

  墨燃記得有一家富賈巨擘的孩子與他差不多年紀,嘴角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門口,手中捧著個碗,大約是筷子使得還不利索,就拿竹籤子戳著裡頭金黃酥脆的煎餃吃。孩子很挑剔,啃掉裡頭的餃子餡兒,然後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旁邊看著。

  那孩子被他渾身的惡臭和污髒瞎了一條,驚叫起來:「什麼人?!」

  墨燃就輕輕地問他:「小公子,這個餃子皮……能……能給我嗎?」

  「給你?我為什麼要給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問問……」

  「我不吃,我們家旺財也要吃啊。」孩子指著地上兩條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氣呼呼道,「狗都養不活呢,怎麼可以給你?!」

  墨燃就盡力地賣著笑臉,說:「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麼可能吃不下!它們每日喂紅燒肉都不夠,餃子皮而已,兩口就沒了,沒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聽到紅燒肉,目光落到那兩隻狗上,忽然覺得那麼肥的狗,要是煮來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對著那兩隻狗,吞了口口水。

  這舉動盡數落入了孩子眼裡,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後大驚:「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沒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財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餓了,忍不住想想,對不起……」

  小公子哪裡管他說什麼,聽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駭的變了臉色。

  他這樣富貴人家的孩子,怎麼能理解有人會對著看門的可愛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驚失色,只覺得眼前的人變態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來。

  「來人啊!快!快把他給我趕走!」

  僕從圍過來,不由分說,將墨燃拳打腳踢,他在那些沒輕沒重的拳腳中盡力多抓了幾枚地上的煎餃皮子,緊緊揣在手裡,任由別人又踢又趕,也沒有鬆開。

  小公子像是嚇傻了,手中剩下的餃子也不要了,連著竹籤子一起丟在地上,然後跑掉。

  墨燃就往那邊努力地爬著,瘦小的身軀被打的青紫,一隻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睜不開,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餃子時,他還是開心地笑了。

  還剩了兩隻呢。

  是裹著餡兒的……

  一隻自己吃,一隻給娘親……

  或者兩隻都給娘親,自己吃餃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來不及揣著餃子走,混亂中就有一隻家丁的腳踩下來,把他竹籤上串著的餃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餡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著那根污髒斷裂的簽子,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痛,但看著餃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淚就怔愣流了下來,從腫脹的眼皮縫裡,淌到那張髒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臉上。

  他只是想吃一點別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東西啊。

  為什麼浪費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屬於他。

  後來,墨燃成了死生之巔的公子,門派中許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壽誕之時,還會有根本談不到幾句話的人來給他送禮,祝賀。

  那些曾經連個餃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搶的孩子,終於收穫了沉甸甸的褒贊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選出的賀禮前,心裡卻生出一絲模糊不清的畏懼來。

  他怕這些禮物很快就會不見掉,怕會被砸碎,怕不知哪裡能飛來一場橫禍,眼前的一切就會和當初握在手裡的餃子一樣,還沒到嘴邊,就被踩得稀爛。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東西裡,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實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裡挖出一小塊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禮物都仔仔細細地藏好,每天數一遍,再數一遍。

  薛蒙那時候還指著他哈哈大笑,笑話他,說:「哈哈哈,不過一盒臨安清風閣小食鋪的糕點匣子而已,浪費了就浪費了,你瞧你,跟餓死鬼投胎一樣,一頓就全塞肚子裡了,誰會跟你搶呀?」

  那個時候他剛來死生之巔,其實內心深處,還有著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對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著點心屑,然後埋下頭繼續去拆另一盒糕點吃。

  薛蒙很驚奇:「你胃口好大,不撐嗎?」

  他只顧著吃。

  「……實在吃不下就別吃了,我每年過壽誕,都能收到好多糕點,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臉頰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實有些噎住了,濕潤漆黑的眼睛望了對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時遇到的那個小公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挑剔著,把煎餃的餡兒吃掉,皮子都拿去餵狗。

  薛蒙也是這樣長大的吧,所以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吃不掉就丟掉」「沒有人跟你搶」這種話。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羨慕他們。

  如今他終於也成了可以錦衣玉食的名門公子,理應舒舒坦坦,肆意揮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後做的,也只是抓起旁邊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把噎著的點心咽進胃裡,又繼續硬撐下去。

  再後來,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個時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銀珠璣,華翠寶器,都會有五湖四海的人,絡繹不絕地給他送過來。

  有一天,臨沂來了一戶銅礦巨商,說掘礦時得了一塊極為難得的萬年火玄玉,要呈送給踏仙帝君。

  這種拿著寶物來求個一官半爵,或者求個蔭蔽照拂的尋常人實在太多了,墨燃其實沒什麼興趣理會。

  但那天,恰巧楚晚寧病了,寒症。墨燃皺皺眉頭,想著火玄玉最能驅寒,不如早點把那病秧子救得鮮活了,省著整天躺在床上,看著就晦氣礙眼……於是就那麼鬼使神差的,接見了那個來送寶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歲,生的微胖,嘴角下頭有一顆碩大黑痣,帶著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寶座上,修長雙手交疊,指尖點著下巴,默不作聲地瞧著他,直把那肥膩的商人看得腿腳發軟,汗濕背心。

  半晌才打著哆嗦,嘴唇抖動,忽地噗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囁嚅著:「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肥大的身軀在融著金絲線做成的衣衫下頭,簌簌抖動著。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這個人只有一面之緣,他也不會忘記。

  那年輝煌氣派的富庶宅邸前,那個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種墨燃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著那一碗竹籤戳起的金黃餃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著說:「你知道嗎,你家的煎餃特別好吃。」

  雖然他根本沒有嘗到,卻惦念了半輩子。

  墨燃坐在寶座上,看著下面那個人由惶恐到驚愕,由驚愕到茫然,又由茫然變為獻媚,口中唸唸叨叨地討好著自己,說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廚子請來死生之巔,贈與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清醒地認識到,原來這世上有很多人,寧願跪著去舔強者的鞋面兒,也不肯低下頭,去給予弱者一點點的憐憫與善意。

  墨燃搖了搖頭,努力把腦海中這些往事甩掉。

  他其實已極少回去回憶過去的這些事情,那是他的軟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戶詢問,挨家挨戶被拒絕的情形和過去是那麼像,不由地就解開了腦海深處的枷鎖,讓他暫沉於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發了一會兒呆。

  他想,原來自己年幼時,是曾答應過母親,「不會去記恨」,答應過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麼……

  他卻沒有做到。

  到最後,害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寧,害死了自己的師尊。

  楚晚寧……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陣疼,他下意識地從懷裡摸出繪著楚晚寧肖想的那張薄紙。紙已經有些皺了,他抿著嘴唇,不做聲地默默抬手,想把紙張撫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頭。

  他幾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畫像弄髒了,不敢再去碰。

  從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繼續不甘心地一個一個問著,可那些鬼怪都說「沒有見過畫像中這樣的男子」。

  他一個人在無極長夜裡走著,夜色那麼濃,那麼長,好像再怎麼努力地行走,也永遠無法行至破曉時分。墨燃終於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進,粒米未食,實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趕好瞧見牙子口有一家雲吞攤子支出來,有人在賣宵夜,他便去買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進肚子裡。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涼的,連雲吞都不冒熱氣。

  墨燃把引魂燈拿出來,兜一勺子,往引魂燈前遞:「師尊吃不吃?」

  師尊當然不會有反應。

  墨燃就自己吃了,邊吃邊道:「不過你一向不喜歡雲吞,你就愛吃甜的。回頭我尋到你,咱們回去了,我天天給你做糕點吃。」

  寂靜夜色裡,一個人伴著一盞燈坐在孤寂的夜宵攤子前,晚風沙沙的,偶有幾片枯葉打著卷兒追逐而過,地府在此時竟也顯得很安寧。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雲片兒糕……」他一樣一樣和魂燈掰數著,好像楚晚寧聽到了,就會願意搭理他似的,數了一會兒,墨燃苦笑,「師尊,你的另一個地魂,到底在哪裡呢?」

  青年修長的手伸出,輕輕摸了摸引魂燈的綢面,就像他三十歲那年,楚晚寧死了,他抱那屍身在懷裡,出著神,發著愣,他說「楚晚寧,我好恨你啊」,卻低下頭,親了親他的臉。

  「娃兒,剛來這裡吧?」

  忽然,一個破鑼似的嗓音響起。賣餛飩的老頭老眼昏花,摸索著坐到他身邊,他應該是壽終正寢老死的,一張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楊木一般乾癟皺縮。他從壽衣裡摸出一桿煙,咬在嘴裡,而後帶著老年人獨有的慈祥和多事兒,挨過去與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頭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問一句,怎麼年紀輕輕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頭子嘬著並沒有火的煙,「是位仙君吶。」

  「嗯。」墨燃點點頭,看了看他,並不怎麼懷著希望,但還是掏出懷中的畫卷,說道,「老伯,我想尋個人,這位是我師尊,也是不久前下來的。不知道您有沒有瞧見過他?」

  老伯接了畫,佝僂著湊到燈下,瞇著結著陰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著,打量了很久。

  墨燃歎了口氣,想把畫收回來:「沒事,我問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大家都是這麼……」

  「我見過他啊。」

  「!」墨燃一驚,幾乎瞬間激動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見過他?!?您、您不是看錯?」

  「沒看錯啊。」老頭子盤腿坐在條凳上,摳了摳腳,「長這個模樣的,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跑不了,就是你師尊嘛。」

  墨燃已經站起來了,覺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頭懇切道:「老伯指點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這麼客氣。大家做了鬼,轉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輩子能有的記憶,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頭子兒子去的早,見你們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淚,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這才道:「前頭第一街,那個特別氣派的宮殿,你瞧見了吧?」

  「瞧見了,師尊在那裡?」

  「對咯,就是在那裡。」

  「那是什麼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別宮。」老頭子歎了口氣,「四鬼王不住在這裡頭,但卻特意讓手下在南柯鄉修了個行宮,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搜羅陰曹地府的美人,都軟禁在裡頭。四王性主淫,每過一陣子,他就親來宮裡挑選侍妾,男女不忌。選上的被他直接帶去地獄四層,若是沒有選中,據說就賞給手下玩弄,唉,你說這世道——」

  他話沒說完,就見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燒火燎地抱起旁邊的燈籠,如同狼犬一般闖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有些羨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輕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