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
墨燃:「………………」
幾乎是倉皇地,楚晚寧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爬起來,嘴唇微微顫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的,像是極度驚愕,又像是被嚇到了。
威風赫赫玉衡長老,居然、竟然、真的好像被嚇到了。
墨燃頓時心亂如麻,十分不安,他捂著被踢得生疼的胸膛,坐起身,小心翼翼道:「師尊……」
楚晚寧像被踩了尾巴一樣,往後退了一大步。
真是辛苦他了,一雙鳳眼,居然也能睜得滾圓。
看來真是駭得厲害……
墨燃苦笑道:「對不住,我不是……我……」
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倒是楚晚寧腦中驚濤駭浪諸念橫生,我什麼?我不是什麼?墨燃怎麼會有反應?是不是自己感覺錯了?可是如果沒有反應,平時就那麼硬那麼大?那得該多……
猛然又想到那張該死的排名榜,上頭寫著四個字。
絕非俗物……
楚晚寧整個臉都紅透了,他見墨燃還想說什麼,猛地抬手:「你別說了,你回去。」
墨燃只以為自己是惹他不高興了,哪裡還會再留著,他忍著疼爬起來,起身的時候維持著半跪的姿態,低低道了一句:「師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寧神色複雜地看著他,看上去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其實什麼都沒想,他的腦子已經卡在「絕非俗物」四個字上頭,不會轉了。
墨燃走了,楚晚寧原處立了很久。
他胳膊上細細的汗毛豎著,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呆滯,有些發懵。
突然想起來很早之前他們去金成池求劍,泡溫泉時墨燃不小心摔跤,那時候也陰錯陽差碰到了自己,但當時接觸的時間太短了,楚晚寧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感覺錯,但是剛剛,墨燃親口說了對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也就表明,方纔他是真的……起了慾望……不是自己的錯覺。
雖然知道男性有時因為眼前看到的景象,就會生出欲·火,這再正常不過,但楚晚寧捫心自問,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天下比他俊美的人多了去了,難道墨燃會喜歡自己一身熱汗髮髻散亂的模樣?
……這有什麼好看的。
迷茫歸迷茫,但腿間那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觸感良久褪不下去,即使隔著衣服,都顯得那麼鮮活,那麼猙獰。
他在諸般冗雜混亂的思潮中,忽然不適時宜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洪水猛獸,若是出籠,又有誰受得住呢……
楚晚寧陰鬱地咬了咬後槽牙,但臉上的潮紅卻難消,鳳眸裡的內容迷離又凌亂。
像是發了燒,被熱火纏繞。
在外頭站了好久才回到房內,楚晚寧拆了髮髻,把髮帶咬在唇齒間,抬手重新攏好長髮,而後緊緊束起,紮成馬尾。
他鬆了口氣,抬眼看著銅鏡裡的自己。
鳳眼修狹,不笑的時候總有些威嚴狠戾的味道,不討人喜歡。
鼻樑不算太高,弧度柔緩,輪廓不是太生動,不討人喜歡。
嘴巴……
算了,這張嘴和嘴裡會說出來的話一樣,都很薄,色澤冷淡,沒有溫度,當然也是不討人喜歡的。
誰知道墨燃是抽了什麼瘋,會有那樣的熱切。
楚晚寧對情·事一道,向來極為保守刻板,所知甚少,那種荒·淫·書冊更是連碰到都覺得髒了手指尖,所以他盯著鏡子琢磨了半天,還是什麼都琢磨不出來。
罷了。
那就乾脆別想,從未有過情愛經歷的玉衡長老心道,畢竟男性也並非一定在情·欲來時身體才會有反應,或許這也就是個巧合而已。
第二天,薛正雍和王夫人早早地立在了山門前,等著赴會的其他三個人到來。第一個來的人是薛蒙,他往日裡穿的都是死生之巔的藍銀軟甲,總顯得鋒芒凌人。
但他今天穿著飄逸莊重的禮袍,頭髮也梳得簡單,只留了一枚碧玉簪子,整個人的氣質便有些不一樣了,端的是雍容華貴,屐履風流。
看到父母,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自己的袖角,這才道:「爹爹,阿娘。」
薛正雍不禁讚歎道:「蒙兒真好看,和你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王夫人垂著一雙美目,大約是被夫君這樣誇獎,臉有些紅了。
她跟薛蒙招了招手,說:「來,蒙兒,你過來。」
薛蒙立在她跟前,她便仰頭瞧了他一會兒,眼神中似有歲月荏苒,時光蹉跎,半晌之後,她輕輕歎了口氣:「這衣裳襯你,顯得皮膚白,很不錯。」
薛蒙便笑:「還不是我阿娘生的好。」
「你也就會嘴貧,跟你爹一個樣子。」王夫人說著,有些感慨,「轉眼都二十多年去了……」
薛蒙似乎料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忽然笑容一僵,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但這半步又有什麼用呢,還是躲不過母親的念叨。
果不其然,王夫人下一刻就拉著他,語重心長道:「蒙兒,今日我們是去儒風門,給南宮公子賀喜,你看看,你與他差不多年歲,是不是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阿娘,我還沒想要成家……我沒喜歡的人呢……」薛蒙咕噥道。
「娘知道你沒喜歡的人啊,所以這次赴會,你得多留心留心別家的姑娘。不一定要大富大貴,國色天香,只要人不錯,你中意,那娘親就肯定給你好好張羅,找人給你說媒去。」
薛蒙的臉紅了:「八字都還沒有一撇,阿娘怎的就直接想到了說媒?」
「娘也只是提一提而已……」
「可是我誰都看不上,阿娘你就說上修界咱們見過的那些女的,一個個長得都還沒我好看,我要是娶了她們,還不是我吃虧?不娶,不娶不娶。」薛蒙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再說了,你們幹嘛只催我?墨燃比我還大一歲呢?你們怎麼不操心他?還有我師尊——」
「玉衡長老那是什麼境界的人?你跟他比嗎?」王夫人有些好笑,「行了,不逼你,娘也就是這麼一說,要你留心看看,但你要真沒看上的,那就也算了。娘還能把綁著你拜堂不成?」
薛正雍卻琢磨了一會兒,說:「不過我覺得蒙兒講的不錯,上回我就跟玉衡提了道侶一事。」
「啊?」薛蒙一聽,很是吃驚,「爹爹你跟師尊提這種事情?他沒跟你翻臉?」
「翻臉了啊。」薛正雍苦笑,「把我趕出來了。」
王夫人:「……」
薛蒙哈哈大笑:「我就說嘛,我師尊道骨仙風,不是天神勝似天神,像他這種人,早就斷情絕欲了,要道侶做什麼?」
薛正雍歎了口氣,顯然還是不甘心,正欲與兒子再辯,忽然王夫人以袖掩口,輕聲道了句:「夫君,莫要再說了,玉衡長老來了。」
未散的晨霧中,楚晚寧踩著濕潤的青石板緩步行來,寬袍及第,衣袖飄擺。
他披著一件繡合歡衣袍,袍身是端正的月白色,緣口壓著金絲線,隨著步履移動,金線在陽光下隱隱淌動流波,束髮的是一根白玉髮簪,簪尾鑲嵌了一朵紅寶石雕成的梅花,整個人素淨中染著端莊,清冷中帶著孤高。
那一刻,薛正雍忽然有些無力,嘴張了張,閉上了。
他想,還是薛蒙說的對。
這樣的人,旁邊要擺上怎樣的女子,才能不被他的光華湮沒,因他的氣勢蒙塵?
天神走到凡間,在山門前站定,皺了皺眉,看了薛正雍一眼。
「尊主。」
「哈哈,玉衡啊,衣服挺合身啊。」
楚晚寧抬手,一隻線絡和造型都極為繁複香囊,在半空中晃動著,他道:「和禮袍一併送來的這個香囊,和尋常的不太一樣。」
「啊,那是按臨沂的繩藝打的,怎麼了?」
高高在上無人可及的天神道長,微蹙劍眉,他說:「太難了,不會系,請尊主指點。」
薛正雍:「…………」
他教了楚晚寧三遍,楚晚寧還是繞不過去繩結,最後乾脆放棄了,薛蒙看不下去,主動請纓幫師尊系香囊,三兩下就在腰間佩好了,楚晚寧瞧著,很有些意外,讚許道:「不錯。」
薛正雍在旁邊又忍不住轉了念頭,他想,天啊,這樣的人如果沒有道侶,真的不會最終死於生活不會自理嗎?
過了一會兒,墨燃也來了,他臉色不太好,昨天被楚晚寧那一腳踹得太狠,又不好意思找人療傷,別人肯定會問他這傷是誰踹的,他總不能說是輕薄了玉衡長老被踹的吧?
只能自己打坐靜療,這會兒才總算是好些了,不至於胸口疼到呼吸都困難。
可是他看到了立在薛正雍身邊,安靜地等著他的楚晚寧。這個男人穿著月白色繡金絲正服,領口壓得很高,又是禁慾又是莊重——好正經的一個英俊男子。
墨燃覺得胸腔一動,好不容易順直了的氣兒,好像又岔了,又喘不過來,亂了套了。
「咳!」
這可真要命,他喜歡了一個他絕不能喜歡,他發誓再也不去觸碰的男人。
重生兩世的老鬼這回真就像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年輕衝動,熱血澎湃,會因為喜愛之人的一個眼神,一件衣物的變更,就覺得天下大亂,風生水起,從此快樂與他有關,悲傷與他有關,心跳與他有關,呼吸與他有關,就連照進窗欞的月色,月色裡踽踽獨行的一隻螞蟻,吸引螞蟻來的那一脈花蕊,都與那個人有關。
他在這樣的喜愛中覺得很煎熬,很憋屈。
因為一花一葉都是他,但他又得不到,不能摘。
媽的,人間處處為難他。
把派中事務都暫交貪狼長老處理,薛正雍拿上請柬,攜妻帶子上路了。
有楚晚寧出行的陣列裡,只要不是日程趕,往往都是坐馬車的,這次也不例外。一行人悠哉悠哉,沿著官道慢慢往臨沂去,一路上遊山玩水,遇到些小妖小怪,也都順手幫著除掉。
如此行了十來天,他們才到了岱城。
岱城的胭脂有名,一到城中,薛正雍就先帶著王夫人去買胭脂,薛蒙嫌棄他們老夫老妻還膩歪,搓搓雞皮疙瘩,不肯跟上,和楚晚寧他們先找了個茶攤子小坐,等爹娘回來。
故地重遊,師徒三人都有些感慨。
薛蒙道:「可惜師昧不在,不然就和六年前求劍的時候一模一樣了,我們還能去旭映峰頂玩玩。」
墨燃笑道:「你也不怕假勾陳還守在那裡,見你來了,拉你進湖底再敘敘舊。」
說道假勾陳,楚晚寧皺了皺眉頭:「這五年間他似乎並無行動?」
墨燃道:「說不好,出過幾次大亂子,都是懸案,跟神武有關的,我懷疑是他,但是也沒有證據。」
薛蒙玩轉著手中的杯盞,望著墨燃道:「我倒覺得那些懸案跟他沒關係。你想啊,幾年前他費盡心思要找精華靈體,你是木靈精華,他便攆在你後面要害你,所以他要找的應該是人,而不是武器。」
楚晚寧沉吟道:「但是這五年間並沒有活人連續失蹤的事情發生。」
墨燃托腮舉手道:「我也沒有遇到任何的圍堵或者陷阱。不過也有可能是我這五年行蹤不定,他不知道我在哪裡。」
三個人都各自沉默思索著,直到老闆娘送來了他們點的茶葉與果脯,薛蒙才撓撓頭道:「你們說,他該不會是壞事做多,自己玩火燒身死了吧?」
「……」
「別這樣看我啊,一般邪門的法術不都容易被反噬啊什麼的。」薛蒙咕噥著,「不然為什麼五年了,他還沒有什麼大動靜?」
墨燃忽然道:「有一種可能。」
「什麼?」
「你看,師尊這五年也什麼都沒有做。」
墨燃話才說了一半,薛蒙就拿筷子敲他:「你什麼意思?你懷疑假勾陳是師尊?」
「……你能不能等我把話說完。」墨燃無奈道,「我是打個比方,我在想,如果那些神武被盜懸案與假勾陳無關,那麼他五年間就確實沒有做任何大事。那麼,他有沒有可能是和師尊一樣,因為某種原因,比如受了傷或者別的什麼理由,必須待在某個地方不能出來。」
他講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什麼,驀地一怔。
「師尊……」
「怎麼?」
墨燃先是搖了搖頭,似乎並不相信自己的這個念頭,但猶豫片刻,還是囁嚅著說出了四個字:「懷罪大師……」
這五年間,其他高手不知道,但顯然有一個人,也和楚晚寧一樣困在紅蓮水榭裡,半步都不曾離開。
懷罪大師。
但這個念頭太過大逆不道了,懷罪大師再怎麼說也曾對楚晚寧又授業之恩,墨燃其實並不清楚師尊內心深處對於懷罪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因此也實在不敢太冒失。
楚晚寧道:「不用想了,不會是他。」
他這句話說的輕描淡寫,但是沒有任何猶豫。
墨燃便立刻點了點頭,既然楚晚寧不願意說起自己少年時求學於懷罪門下的往事,那麼他也絕不會勉強多問。
他便繼續思忖道:「那,還有沒有其他高手,五年間從來沒有現身的?」
「孤月夜的掌門姜曦。」薛蒙道,「靈山大會,所有掌門都到齊了,就他稱病不來,很少現身。」
墨燃失笑:「那是你娘的師兄吧?你懷疑他?」
楚晚寧道:「姜曦自視甚高,從來不甘心孤月夜居於儒風門之下,所以自南宮柳當上十大門派之首尊以來,他任何聚會都不去,也不止這五年。」
「那就沒有了。」薛蒙道,「唉,算了算了,想不通就先別想了吧,線索實在太少了,想的我腦殼兒疼。」
正巧這時候王夫人和薛正雍回來了,天色已晚,五個人便準備在岱城找個落腳的地方。
薛蒙道:「我知道有個客棧特別好,還有溫泉池子可以泡。」
墨燃:「……」
他簡直用腳趾頭都知道薛蒙說的是哪家了,不就是少年時他們投宿的那個棧子嗎?
當年泡溫泉的時候,他還沒頭沒腦地栽進了楚晚寧的懷裡……
思及此節,他不由地輕咳一聲,默默把臉扭了開去,不想被人發現自己眼裡細微的赧然與期待,但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薛蒙這人,說話其實總有些誇張,他喜歡的東西拚命捧,污點也看不到,他不喜歡的東西死命踩,一棒子錘死不給翻身機會,但所謂知子莫若父,薛正雍覺得自己兒子的話只能信一半,便問墨燃:「那家客棧燃兒也住過吧,覺得怎麼樣?」
墨燃又咳嗽兩聲,不敢與伯父直視:「……是還不錯。」
「那就去住吧。」薛正雍拍板了。墨燃於是掌心盜汗,指尖因為內心的悸動而微微蜷起。
他低下頭,看似馴順而溫良地「嗯」了一聲。但心裡頭想的卻是:自己……是不是能再像當年一樣,和師尊一起泡個澡……
他不由地回憶起了水霧朦朧裡,楚晚寧頎長俊秀的身子,線條凌厲緊繃,充滿了誘人侵犯的張力。
可若是真的與楚晚寧同浴,蒸汽迷離中,他真的還能忍住嗎?
商量完去處,其他人都已起身了,薛蒙吃完手上的花生,也拍拍碎末站了起來,扭頭望向還坐在原地,神情有些莫測的堂兄。
「怎麼啦,走啊?」
墨燃的表情有些微妙,不知是不是夕陽映照的原因,他英俊的臉龐似乎有些紅了。
他伸手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堅持著不肯站起來,而是有些尷尬地繼續坐著,輕咳幾聲說道:「……點了這麼多都沒吃完,浪費了,你們先走,我認識路,喝完了茶我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