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島雖然貧窮,但大戶主顯然生財有道,過得十分富庶。
她穿著蝙蝠紋灑金綢緞褙子,罩著件一看就是崑崙踏雪宮產的極品雪紗外衣,黑白半摻的長髮綰得極為光滑嚴實,上頭簪滿點翠珠花,眉毛用上等螺子黛描濃,敷粉抹脂,唇點絳紅。脖子上勒著一圈質地溫潤的珍珠鏈子,耳朵掛著兩枚金光璀璨的耳墜,鑲嵌著鴿子蛋大的紅寶石,沉甸甸地扯著她那倆耳瓣。
她是個年過半百的女人了,芳華早已不在,身材略顯臃腫,臉龐上皺紋橫生,若是存心打扮一番還好,但她顯然認為往身上穿戴越多華貴的東西,就越能顯得自己格外貌美,所以反倒陷在這一堆閃閃發光的珠翠裡,像一隻披紅戴綠的老鱉。
老鱉坐擁著整個飛花島一半的地皮,她說話,村長都不敢吭聲。
此時此刻,艷陽升起,這只紅花配綠葉的老鱉施施然來到廣場,坐在早已為她備下的紅酸枝蝠鹿太師椅中,打量著臨沂來的那些流民。
「怎麼就給收下了?」她翻起沉重油膩的眼皮,不陰不陽地瞅了村長一眼,「銀兩都沒付,給他們屋子住做什麼?飯呢,吃了多少?」
「沒吃多少……都是村裡人自己家剩下,吃不下了的。」村長咕噥道。
老鱉嬌滴滴地哼了一聲,說道:「那也得付錢呀。這大米麥子,不都是從我孫三娘的土地上種出來的?今年收成不好,我還開倉賑濟了島上每戶十斤大麥粉,一壺油呢。給你們吃倒是無所謂,都是自己人,但你們拿三娘我的糧食來救濟臨沂的流民,恐怕不太好吧?」
「三娘子說的是。」村長賠笑道,「但是你看,這些小丫頭老頭子的,大冷天的多可憐,你是菩薩心腸,要不就算了吧。」
老鱉小眼一瞪:「怎麼能算了呢?錢啊,都是錢呢。」
村長:「……」
「每家拿出多少東西給他們吃了?」老鱉問,「方纔讓你們去記賬,記了嗎?」
村長沒轍,只得道:「記了,理出來了。」說著把一本小冊子遞到老鱉孫三娘手裡,孫三娘嘩啦一抬手,僅右手一個腕子上就五彩斑斕地戴了九個手鐲釧子,金的銀的玉的各色寶石的,差不多遮了她半條小臂。
「嗯。」她懶洋洋地看完了,把賬本一盒,掐指一算,說道,「你們這些人屬豬啊,真能吃,才這麼一會兒,居然啃了島上的二十六個饅頭,咱們的饅頭大個兒實在,收你們九十銀不過分。另外喝了半缸子淡水,那可都是我從臨沂運回來的,臨沂賣我三金一缸,我總得算上路費折損,賣回給你們四金一缸,半缸就是二金,一共二金九十銀。對了,張姐。」
被點到名字的面善女人一抖,忙抬頭:「啊,三娘子。」
孫三娘笑道:「你家饅頭做的最好吃,和面的時候,裡頭都擱著豬板油的,也得算賬。」
「這……蒸十個饅頭也才豌豆大的一粒豬油,這怎麼算進去?」
「怎麼不好算呀,十個饅頭豌豆大的一粒豬油,折算下來,我收一個銅板,總不過分。」
「……」
「這樣算起來就是二金九十銀一銅了。」孫三娘說,「另外,你們在我地皮上的屋子裡睡覺,屋子雖然不是我的,但地皮是我的,你們一共睡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的費用是每人七十銅。」
她說著,扭頭問身邊的管事兒:「他們一共幾個人?」
「回三娘,一共四十九個。」
「不對啊,之前不是說五十一個嗎?還有兩個呢?」
話音未落,忽聽得有個陰沉的聲音說道:
「在這裡。」
楚晚寧雖未著白衫,而是偏深的月白衣袍,但依舊氣華神流,有霜雪之息,一雙微微往上飛揚的眸子裡,瞳仁清澈,卻冰冷倨傲,猶如出鞘的鋒利刺刀。
孫三娘是尋常人,但見到修士,卻並不畏懼。
她做了大半輩子營生,儘管吹毛求疵錙銖必較,卻不犯事兒,溜著邊兒噁心人。
因此她不緊不慢道:「原來是位仙君,難怪不用得睡覺。這些人都是你救來的吧?來的正好,麻利點兒,給錢。」
村長低聲道:「三娘,這二位不是儒風門的,是死生之巔的仙君,你不用這麼……」
「我管是哪個門派,我認錢不認人。」
楚晚寧瞥了一眼蜷縮在一起,冷的瑟瑟發抖的那些流民,一抬手,落下一道金紅色結界,用以給他們驅散寒意,而後轉頭:「你要多少?」
「兩金,九十三銀,四百三十銅。」
孫三娘雖然噁心,但此時他們也無別處可去,楚晚寧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了她,就是連累自己帶來的一群人,因此雖面色極差,還是自乾坤囊裡取出錢袋,丟給她。
「裡面大約有八十金。」他的錢大部分都擱在薛正雍那裡,如今身上的余財還真的不多,「我們要住七日左右,你點點,看看夠不夠。」
「不夠。」
孫三娘哪裡會自己親自動手,把錢袋逕自交給手下,讓手下在旁邊清點。
「八十金最多只夠你們住三天,且還沒有算飯錢。」
「你——!」
「仙君要是不服氣,我可以和你細細算這筆賬。生意人明算錢,每筆我都能跟你講出個由頭來。」
這時候墨燃也趕來了,他身上帶著的錢兩也不多,和楚晚寧加在一起,勉強夠五十二個人四天的吃住。
孫三娘收了細軟,咧著鮮紅的嘴唇笑道:「留你們四日,四日之後,若是沒錢,我可不會管劫火熄了沒熄,你們都得馬上走人。」
為了節省用度,這天晚上,楚晚寧沒有吃飯,他將傳音海棠拋入江海之中,嘗試著與薛正雍取得聯繫,而後反回到自己暫居的小屋裡。
這屋子比在玉涼村農忙時住的更簡陋,由於島上空房不多,大家都需要擠一擠,楚晚寧不習慣和陌生人共處一室,便只能和墨燃睡一起。
這會兒陋室內的燈亮著,墨燃人卻不在,不知道去了哪裡。
楚晚寧脫了外袍,那袍衫雖然制式華貴,但料子卻不比他往日穿的白衣要好,上頭沾著劫火焚出的灰燼,還有血漬。他倒了一木桶熱水,正準備著手清洗,門開了。
楚晚寧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去哪兒了?這麼晚回來。」
墨燃進了屋子,他帶回來一個竹編飯盒,外頭風有些大,天又很冷,他便把飯盒揣在懷裡,抬起眼眸,鼻尖凍得紅紅的,笑道:「去三娘府上要飯了。」
楚晚寧一愣:「你去要飯?」
「開玩笑的。」墨燃道,「我帶了些吃的回來。」
「什麼吃的?」
「饅頭。」墨燃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一碗魚湯,一碗紅燒肉,可惜沒有甜點。那個孫三娘盯得太嚴實,村子裡的人都怕她,沒人敢再給我東西,我就去她府上找她,拿一把隨身帶的銀造匕首跟她換的。」
楚晚寧皺眉道:「她也太黑心了,你那把銀匕首我知道,上頭還嵌著靈石,怎麼就換了這麼點東西?」
「不止這麼一點,我跟她講價,換了五十二份,每個人都有,瞧著廚房送出去的。」墨燃笑著說,「所以師尊你不用擔心別人,乖乖地把這些都吃了吧。」
楚晚寧是真有些餓著了,坐到桌邊,先喝了好幾口熱魚湯,然後拿起饅頭,就著紅燒肉啃了起來。孫三娘吝嗇,給的肉不多,且大部分都很肥膩,楚晚寧不愛吃,但蘸著肉湯嚼饅頭,味道卻也不錯,他啃了一個,又去啃第二個。
墨燃看了一眼冒著熱氣的水桶,問道:「師尊要去洗衣服?」
「嗯。」
「外袍而已,我幫師尊洗了吧。」
「不用,我自己去。」
墨燃道:「沒事的,我是正好也要去洗,順帶而已。」
他說著就去床鋪上拿起自己先前丟著的幾件換下來的衣物,而後拎著木桶走了出去。
院內月色正明,墨燃仰頭看了一眼,心道不知薛蒙和伯父他們怎麼樣了,葉忘昔和南宮駟如今又去了哪裡。再看大海那邊的劫火,依然滾滾如血潮,日夜不息,燒的焦煙沖天。
宋秋桐,還有……那個人。
那個前世他恨之入骨,為之屠盡整個儒風門的人。
恐怕都已葬身火海了吧。
墨燃歎了口氣,不再去想。他放下木桶,兌了些水缸內的涼水,捲起衣袖開始洗衣服。
楚晚寧這傢伙,做機甲也好,寫卷軸也好,都是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可一旦讓他做一些洗衣做飯的事情,就總是一團糟。
比如墨燃在完全把衣衫浸入水裡前,會習慣性地先把乾坤袋,暗袋查看一遍,以免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進水,但楚晚寧卻經常不記得要做這一步。
「…………」
面對從楚晚寧衣袍裡摸出來的一堆零碎玩意兒,墨燃陷入了沉默。
這都是些什麼?
海棠手帕。
還好,還算正常。
各種丹藥。
也沒什麼毛病。
一把糖……
墨燃有些無語,仔細看了看,好像還是自己在玉涼村的時候買給他的牛乳糖。
還沒吃完嗎?
再往下翻,墨燃嚇了一跳。
……引爆符?
墨燃臉都青了,舉著那張浸了一半水,濕噠噠的符紙,幾乎是悚然。
楚晚寧這人的心有多寬?能把引爆符不加任何禁錮地就這樣直接揣在身上?雖說點燃自爆的可能甚微,但這也太危險了些,鬧著玩兒嗎?
墨燃皺著眉頭,忙把他的衣服再仔仔細細從頭查了一遍,把那些引爆符、冰凍符、鎮魂符統統都清了出來,發現居然那個畫著小龍的升龍符也被楚晚寧粗心大意地落在了裡面。
要是看都不看,這些符紙都得泡湯,很大一部分就都沒有用了,楚晚寧也真是……
墨燃無奈地搖了搖頭,暗道,以後師尊的衣裳,絕不能讓他自己來洗。
正想著,忽然一個小小的,藕白色的東西從暗袋裡滑落了出來。墨燃渾不在意,以為又是什麼法咒靈符之類的,隨手拿起,瞥了一眼。
就這一眼,他怔住了。
那是一隻陳舊的錦囊,繡著合歡花,瓣葉都已失色,不復初時鮮艷。
有些疑惑,又有些茫然,他隱約覺得這個東西很熟悉,一定在哪裡見到過,但是時日隔得太久了,他一時間想不起來。
墨燃摩挲著這隻小錦囊,漆黑的眉宇緊鎖著,眼裡閃著明暗不定的光影。往事一樁一件飛速流過去,他在湍急的歲月中試圖尋到這一朵合歡盛開的源泉。
輕盈微涼的布料,年久淡去的顏色。
他拿在手裡細看,翻來覆去,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擔心裡頭又裝著什麼類似於「引爆符」的危險物件,於是將它打開一道口子,看了一眼。
「……」
是一縷頭髮。
不對,再仔細一看,其實是兩縷。
繫在一起,繞在一起,天羅地網,嚴絲合縫。在匆匆忙忙過去的時光裡,它們一直纏繞著,陪伴著彼此,乍一瞧,還以為是一束,其實這兩縷墨色,早已難捨難分。
「頭髮?」
墨燃怔忡地,眼前閃過一點靈明。
他喃喃道:「錦囊……合歡錦囊……」
忽然,他想起一件往事。緊接著那件事情就像火焰一般在心口炸開,燒的胸腔一片火燙。他眼睛都瞬間因為驚愕而睜大。
鬼司儀。
他想起來了。
金童玉女彩蝶鎮合巹交杯共結連理斷髮為誓結髮為盟——他想起來了……
從此孤魂兩相伴,碧落黃泉不分離。
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
彩蝶鎮鬼司儀跟前,他與楚晚寧冥婚成親時,金童玉女替他們剪下的兩縷頭髮,收在了合歡錦囊裡,交到了楚晚寧手中。
就是這個錦囊。
「怎麼會。」
墨燃腦中嗡嗡作響,血流湧動,須臾間便懵了。
「怎麼可能……」
他緊攥著這錦囊,手都在微微地發抖,眼睛裡頭躍動著憧憧光亮,閃著驚異、駭然、不可置信、茫然無措、狂喜乃至悲傷。
師尊……楚晚寧……
他、他為什麼……為什麼要留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