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紮好了馬尾,就去了外頭洗碗,三個碗,洗了很久也沒見他進屋。
墨燃坐在床上,有些焦躁不安,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床沿縫,時不時往窗外看一眼。
怎麼辦。
他在想。
今天晚上,該怎麼睡?
這是個看似簡單,其實要命的問題。
墨燃拿不準楚晚寧的心意,自己更是天人交戰,慾望和理智打得如火如荼。
這個時候,暖簾撩起,楚晚寧夾帶著外頭的寒意,捧著洗好的碗回到了屋子裡。他看了坐在床邊的墨燃一眼,燭火辟啪,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微妙,但下一刻眼簾放落,墨燃再也沒來得及瞧清楚,他已背對著自己,坐在了桌邊。
「師尊還不睡?」
話一出口,就覺得失言。怎麼聽怎麼都覺得像是一個渴到不能再渴的男人,在急切地邀約愛人上床歇息。
楚晚寧沒有回頭,淡淡地說:「我還有些事要忙。你困了先睡。」
「我也不睏。」墨燃道,「師尊要做什麼?我幫你。」
「你幫不了,我想今晚多做些凝音海棠花。」楚晚寧說著,一抬手,指尖拈攏,凝出一朵金光燦燦的嬌嫩海棠,放在桌邊。
這種海棠是由楚晚寧的靈力聚成,可以收納短暫的話語,用以傳訊,這是他的獨門秘術,其他人確實無法效仿。
但墨燃有些不解,他來到桌邊,拉出一張椅子反過來坐下,結實的手臂枕著椅背,下巴則又枕著手臂。
「師尊做這個幹什麼?」
「拿來賣。」
「嗯?」
聽出墨燃聲音裡的微微吃驚,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們的錢不夠留宿飛花島七日,那個孫三娘不是要做生意嗎?那我也跟她做,凝音海棠,終年不敗,金光璀璨,你瞧她滿身金銀首飾哪個不是在發光的,我看她就是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做好了,明天我去街上賣,我看她要不要。」
墨燃忍不住笑了出來:「師尊要……賣花?」
楚晚寧的臉色略微一變,大約不想把自己和巷子裡賣白蘭花的大姑娘們劃歸一處,十分生硬道:「法術做的花,不能算花。」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賣。」
楚晚寧不吭聲,低頭又飛快地凝了四五朵,而後悶悶道:「隨你吧,只要你不嫌丟人。」
「哪裡丟人了?」墨燃拿起其中一朵,聞了聞,花朵很輕,沒有香味,華光流動的樣子十分雍容別緻,金光映照著他英俊的臉,漆黑的睫,他笑道,「那孫三娘怕是要哭著求師尊賣給她,師尊打算一朵賣多少錢?」
「一百朵都花不了太多靈力,賣三個銅板一朵,怎麼樣?」
墨燃:「…………」
楚晚寧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皺起眉,猶豫道:「多了?」
墨燃歎了口氣,沒說多,也沒說少,只道:「明日師尊別開價,我來賣。」
「為何?我做的花,我自己定價。」
「三個銅板。」墨燃伸出三根手指在楚晚寧面前哭笑不得地晃著,「師尊,你是北斗仙尊,這是你的晚夜海棠,修真界求都求不來的東西,你賣三個銅板?」
「也沒人問我要啊。這東西除了好看,能傳音,也沒別的用途,我覺得這個價差不多了。」
墨燃都要被他氣笑了:「那,你都賣給我,好不好?我這會兒就給你錢。」
楚晚寧停手,一朵凝了一半的海棠花失去靈流支撐,落下一片金燦燦的花瓣來,他竟然真的伸出掌心,淡淡道:「成交。」
「……」
墨燃無語半晌,去摸錢袋,這才想起來自己和楚晚寧身上的餘錢都已經被那個老鱉搾光了,不由略微尷尬。
抬眼卻見楚晚寧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不由更是難堪,嘀咕道:「師尊早就知道我沒錢了,還……」
楚晚寧覺得他好笑,便道:「你自己誇的海口,說要買我的。」
「我……」
說了一半又默默吞下去。
因為忽然覺得楚晚寧這話說的有些歧義。
楚晚寧原本應該說「買我的花」,可是疏懶了,話沒講完,聽上去就跟墨燃要花銀兩買眼前這個男人似的,墨燃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幾拍。
他不去瞧楚晚寧的眼睛,生怕對方看出些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來。但垂眼看了他的手一會兒,忽然發現楚晚寧方才在外頭洗了很久的碗,硬生生把熱水洗成了冰水,手指尖都凍紅了。
墨燃也沒來得及多想,幾乎是慣性地,就握住了桌上那只伸著的五指。
楚晚寧一驚,他本就是在佯作鎮定,伸出去要錢的手,錢沒有要到,卻忽然落入了一雙溫熱寬厚的掌心裡,那掌心溫度暖的恰好,可他卻像被烙鐵燙著,猛地抽開。
「做什麼?!」
「……」
墨燃原本沒有懷那下流心思,他就真的只是想給楚晚寧暖一暖,覺得心疼。
可遇上這麼大反應,卻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時也呆住了。
兩人在昏黃的燭火下對看,忽然間燭淚辟剝,發出一聲爆響,打破了這一死寂。
楚晚寧自知敏感過了頭,成了欲蓋彌彰,一時不再吭聲,抿著嘴唇,頗有些尷尬。
墨燃瞧著他沉默不語的樣子,心中那個幼嫩的苗子愈發茁壯結實地往外竄著,努力抻著自己細軟的小身板,撓地他胸腔更癢。
「師尊……」
楚晚寧:「……」
「你是不是……」話說了一半,就鯁住了,他不知道前面等著自己的是什麼,理智終於讓他懸崖勒馬,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饒是他沒問完,楚晚寧依舊硬邦邦道:「不是。」
墨燃一愣:「什麼不是?」
「不管你說什麼,答案都是不是。」楚晚寧蹙著眉,豎起尖銳的刺,像齜牙咧嘴捍衛著自己領地的貓,不讓生人靠近,「手拿開。」
墨燃便把手拿開了,繼續擱在椅背上,很老實的模樣。
楚晚寧繼續凝花,把才纔掉落了一朵花瓣的海棠凝完,他有些慍怒,慍怒裡包含著更多的無措,過了一會兒,墨燃說:「師尊,其實我剛剛,就是想問一句,你是不是冷,想給你……暖暖手。」
「我不冷。」
騙人,方才摸到的那隻手,分明是冰的。
大約覺得兩人這樣坐著委實尷尬,楚晚寧說:「沒什麼事你就睡吧,明天帶你去賣花。」
「……」
以前他說的常是「帶你去修行」「帶你去打坐」「帶你去看書」。
帶你去賣花什麼的……
墨燃想忍著,卻沒有太忍住,黑眼睛裡含著笑,映著燭火裡的人,鼻音淺淺地「嗯」了一聲,但卻沒捨得動。
「去睡啊。」
墨燃看了那床鋪一眼。
他決定,說什麼也不能比楚晚寧先睡。
既然自己吃不準該睡床還是打地鋪,那就看楚晚寧的意思,如果到時候他睡在了靠裡頭的位置,明顯給自己騰了地方,那就睡床。
如果楚晚寧躺在了正中央,那……唉,那他就老實巴交。
墨燃這樣打著壞主意,臉卻紅了:「我先不睡。」
「你坐著做什麼?」楚晚寧皺起眉頭。
墨燃一抬手,修長五指一合,竟凌空以靈力,捻出了一隻火紅色的蝴蝶。
楚晚寧:「……………………」
「賣錢。」墨燃笑道,指尖輕彈,那火紅的蝴蝶翩然飛起,落到了楚晚寧擱在一旁的海棠花堆裡,潛進去,授粉一般扇動著螢光流淌的蝶翅,在花心裡進進出出,「我這個比較貴,我黑心,十金一隻。」
楚晚寧瞧著那只礙眼的蝴蝶飛來飛去,停在他海棠花上,舔舐著那細嫩的粉蕊。
楚晚寧的臉都黑了。
「墨微雨!!」
「……怎麼了?」
他怒得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
最後竟壓抑著,只不尷不尬地嘶啞說了句:「三個銅板一隻,不能再多了。」
墨燃哈哈笑了。
笑了一會兒,他又捻出了一隻火紅的蝶,遞過去,那蝴蝶溫柔地落在了楚晚寧指尖的海棠花上。
「我賣給別人就是十金,我覺得這價很合適。」
「那你賣給我!」楚晚寧卯著一口氣,惡狠狠道,「我再拿去賣,總之不能比我的海棠貴。」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但我身上沒有錢,等回了死生之巔,再給你。」
墨燃笑著,捻出第三隻蝴蝶,他輕輕吹了一口氣,那蝴蝶繞著楚晚寧翩躚起舞,墨燃枕在自己小麥色的結實胳膊上,溫和道:「說什麼呢。」
「……你難道還想說概不賒賬麼。」楚晚寧微微揚起下巴,眉眼猶帶惱怒的潮濕,神情卻很倨傲,他想好了,要是墨燃真的敢說不賒賬,那自己定當拿出師長之儀,好好管教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卻笑得更明朗了,他梨渦深深,鼻音淺淺,說道:「不是,我是想說……」
想說什麼?
楚晚寧嚴陣以待,威風棣棣。
「你買我吧。」男人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地,也省去了靈蝶二字,於是言語變得那麼模糊又曖昧,他枕著自己的胳膊,無不認真地凝視著楚晚寧,溫柔笑道,「我賣給你,不要錢。」
說什麼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楚晚寧一怔之下,臉驀地紅了。
夜已很深了,靈蝶和海棠堆了滿屋,早就夠賣了。但他們卻誰都沒先起身去睡覺。
墨燃的心事自是不用說了,他打算看楚晚寧的睡法,再見機行事。楚晚寧雖不知他的打算,但也不傻,他心裡沒底,想知道墨燃今晚會怎麼辦。
他會睡地……還是睡床?
雖然這個男人讓他覺得越來越危險,但是如果墨燃真的躺到床上去了,自己也不打算趕他走。
他甚至能覺察到自己心底那絲隱秘的希望,希望看到墨燃睏倦地起身,說一句「困了」,然後躺到床上去。
——他怎麼還不睡!!
楚晚寧和墨燃,一邊捻著花和蝴蝶,一邊焦躁地想著。
快睡啊,你先躺到床上,我就……
「師尊。」
「嗯?」
「你累不累?太晚了,你要不先歇息了吧?」
「不用,我習慣了。」
於是又過了一個時辰。
「墨燃。」
「嗯?」
「你怎麼還坐著?」
「我再多凝些蝴蝶,師尊要是困,就先去睡,我再等等。」
楚晚寧竭力忍著打哈欠的慾望,克制地咬著後槽牙,因為連續兩個晚上不得安眠,眼眶有些紅,還倔著:「我還不睏。」
墨燃:「……」
不知又過了多久,屋子裡的蝴蝶和海棠都快堆成海洋,金紅交織,絢爛奪目,墨燃有些昏昏沉沉地抬起頭,忽然一怔。
楚晚寧實在太累,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
他的指端還凝著半朵未曾聚形的海棠花,花瓣隨著呼吸微微顫抖,墨燃走過去,輕手輕腳地將那半朵殘花摘下,擱在桌上,而後將他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