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晚寧

  兩人來到飛花島的一處海崖邊,那裡怪石嶙峋,下頭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海浪撞擊在岩石上頃刻碎成萬點雪沫,四周什麼都沒有,唯剩茫茫海天,一輪新月。

  墨燃召來與自己定契的那把佩劍,而後轉頭問楚晚寧:「師尊為何不會御劍?」

  「不是不會。」楚晚寧說,「是不擅長。」

  「怎麼個不擅長法?」

  楚晚寧一揮衣袖,神情裡多了幾分矜傲,但耳朵根卻紅了:「我只能在離地面不遠的地方飛。」

  墨燃有些驚訝,御劍這種東西,離地一寸和離地百米,所消耗的靈力都是一樣的,既然楚晚寧能在離地不遠的地方飛,沒道理不能升到高空去,便說:「師尊你試一試,我看看。」

  「……」楚晚寧倒是沒有召劍,而是面容寡淡道,「我平日不願御劍,是覺得武器終究需被敬重,踩在腳下,未免不妥。」

  「?」

  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解釋起來,但墨燃還是點了點頭。

  「師尊說的不錯。……但……我們總不能躺在劍上,或者掛在劍上飛吧。」

  楚晚寧一時語塞,抬頭卻見月光下,那個男人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由惱恨,說道:「平日裡,若有急事,我都是用升龍結界飛行的。」

  墨燃微怔:「那條小龍?」

  「它可以變大。」楚晚寧道,似乎稍微挽回了些顏面,但很快又有些尷尬,「不過遇到儒風門之變那場大火,就全然沒有用武之地了。它怕火。」

  墨燃恍然:「所以師尊要學御劍,是想——」

  「以備不時之需。」

  墨燃不吭聲了,臨沂滾滾濃煙,怒焰火海,吞噬了多少性命。那個時候,楚晚寧立在自己劍上,看著下面的凡人被劫火吞噬,一攏一簇的被燒成灰,連根碎骨都不會剩下,而堂堂仙尊卻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御劍去載任何一個人,當時的楚晚寧,會是什麼心情?

  難怪這個出門寧願乘馬車,都懶得御劍的人,會忽然間跟自己的徒弟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知道了,師尊不必擔心,我一定好好教你。」

  聽他這麼說,楚晚寧也沒作聲,垂落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他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抬手道:「懷沙,召來。」

  一道金光倏忽凝起,墨燃便在這靜謐安詳的海天月色裡,再次見到了那把前世和他生死對決時才出現過的神武。

  楚晚寧的殺伐之刃——

  懷沙。

  那是一把一看就很楚晚寧的長劍,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楚晚寧更適合當它的劍主了。它紋飾寡淡,通體流金,因為金光太刺目,甚至微微泛著蒼白。那光芒源源不斷,十分從容地從劍身上流淌下來,垂落於夜色之中,猶如燃燒著的煙花線,又像滑落的白色細沙。

  「這是懷沙。」楚晚寧看著它,說道,「你沒見過,它戾氣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複雜,半晌點了點頭,低沉道:「是把好劍。」

  夜風習習,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劍的劍身,腳尖微動,佩劍就馴順地緩緩抬起,離地數寸。

  墨燃回頭對楚晚寧說:「師尊也試試。」

  楚晚寧也站在了懷沙上,懷沙十平八穩地也上升了數寸,載著楚晚寧原地繞了一圈。

  「這不是挺好的麼?」墨燃說,「再起來一些試試。」他說著,控劍飛到了約為五尺的位置,低頭朝楚晚寧笑了笑,「上來這裡。」

  「……」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不吭聲地將懷沙升到與他齊平的位置。

  墨燃道:「沒什麼問題,師尊,你不是會麼?我們再——」

  他驀地住嘴了,因為他忽然注意到楚晚寧臉色蒼白,整張面容的線條繃地極緊,一雙垂落的睫毛和風中卷草般簌簌顫抖著,似乎在竭力隱忍著什麼。

  墨燃低頭看了看才離地五尺不到距離。

  再抬頭,難以置信地瞪著楚晚寧。

  他心中忽然有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師尊不會御劍,該不會是因為……怕高吧??

  墨燃:「……」

  這就非常尷尬了,他也覺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寧這個人輕功很好,巍巍樓宇說上就上,說下就下,足尖一點掠地數丈,這樣的人怎麼會恐高?可是觀察立在劍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面色難看,目光游離,哪怕極力按捺,眉宇間依舊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試探道:「師尊?」

  楚晚寧的反應有些激烈,他倏忽抬頭,夜風拂亂了他的碎發,但他也不抬手去掠,一雙吊梢鳳目裡閃著惱意,在紛亂的額發後頭迸濺著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麼!!!」

  「我是嗓子干了,咳嗽。」

  墨燃拚命忍著笑,他想,沒跑了,原來真的是恐高,難怪剛剛解釋了那麼多,就是想給自己留點顏面。

  那既然師尊要留顏面,做徒弟的當然也得配合著師尊給台階下。

  墨燃道:「御劍確實是越往高處就越難,我一開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練。」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御劍就騰飛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溫柔地點了點頭。

  「沒準五尺都沒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總之薛蒙他能輕而易舉地把我一腳踹下來。」

  楚晚寧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御劍恐高這種事情,他一直沒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說,但現在看起來,原來也沒什麼可丟人的。

  「師尊,你盡量別往下面看。」

  「嗯?」

  「你就看著我。」墨燃懸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來一些,「別管上升了多少,只要想著飛到跟我齊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寧就咬著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細狹光滑的劍身踩在腳下,原本和煦的夜風在這個時候於他而言,也變得像蛇一般濕冷,竄進他的衣襟裡游曳匍匐,絲絲吐信。

  「別往下看,別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複著,把手伸過去給他,「你過來,抓住我的手。」

  楚晚寧學得認真專注,說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沒有再勉強他,楚晚寧的脾氣他清楚,這個人想要自己來的時候,若不是什麼大事,最好由著他。

  一個做慣了參天巨木的人,是不習慣依托於人的。

  陪在他身邊,與他比肩,才能讓他自在且舒適。

  雖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寧變成柔軟的籐蘿繞指的春水,狠狠揉進自己粗糙的軀幹裡讓他碎在自己懷裡化在自己血液裡。他像世上大多數的男人那樣,對於自己深愛著的人總會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可怕的佔有慾。

  這是本性,也是本能。

  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讓他渴望把楚晚寧鎖起來,無休無止沒日沒夜地和自己纏綿,吞納著自己全部的熱情。

  渴望他終日於溫床之上高臥,瑞腦金獸,靡艷芬芳,不會被除了自己的第二個人看到。

  渴望他一輩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溫熱的身軀永遠包裹著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將他養成慾望的饕獸,每夜用最沉甸最火燙的熱愛,才能將他的口腹填塞滿溢,喂到饜足綿軟。

  但是,愛意又讓墨燃於心不忍。

  愛意讓他想尊重楚晚寧,想看著他意氣風發,輕蹄快馬,想看他仗劍出紅塵,振袖落白雪。

  想縱容他在叢林裡傲慢地長至參天,仁慈地投落蔭蔽,縱容他枝繁葉茂,也允許他在風雨裡折枝受傷。

  於是,愛意給他的本能戴上枷鎖,為他的獸/欲套上轡頭,讓他低垂眼簾按捺著灼熱的呼吸,變得循規蹈矩。

  讓他這一生,都寧願鎖著本性,拔去利齒獠牙。

  他因愛而生佔有,變得自私,如今又因愛而生寬容,變得無私。

  於是他不會再和上輩子一樣,試圖去禁錮楚晚寧,試圖去改變楚晚寧。

  這遲來的至為純粹的愛意,讓昔日的踏仙帝君甘願臣服,甘願用一生,都只做陪伴著楚晚寧的人。

  佩劍一點點地攀升,到了某個高度之後,哪怕楚晚寧不去看地面,手指尖也忍不住在廣袖之下微微顫抖了。

  他頭皮發麻。

  墨燃瞧出了他的緊張,便道:「不用怕,這和輕功是一樣的。」

  「不一樣。」楚晚寧道,「輕功是靠自己,御劍是……」

  「御劍也是靠自己啊。」

  「御劍是靠劍!」楚晚寧怒道。

  墨燃:「……」

  他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麼自己的師尊輕功一流,但卻在御劍時恐懼的原因了——楚晚寧從不習慣依靠任何東西,他靠的一直都是自己,所以也只有在靠自己的時候,他會覺得最安心。

  這個認知讓墨燃心口發酸,覺得很心疼。

  他說:「沒關係的,師尊,你要相信懷沙。」

  可楚晚寧神態隨作鎮定,眼裡的焦躁和慌亂卻是藏不住,墨燃見他額頭都滲出了細汗,腳下也開始不穩,心道不妙,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楚晚寧這個時候從劍上跌下來了,恐怕陰影會更深。

  當即道:「我們先下去。」

  楚晚寧對此求之不得,兩人落下地面,他緩了一會兒,問道:「飛了多少高?」

  墨燃存心多報一些,就說:「五十餘尺。」

  楚晚寧果然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眸:「這麼多?」

  「是啊。」墨燃笑了,「師尊這麼厲害,下次飛的話,五百尺都不在話下了。」

  「……」

  聽到五百尺,楚晚寧原本就有些發白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一些,他擺了擺手,沒有吭聲,盯著懷沙發呆。

  墨燃想了想,說:「這樣,師尊,我先帶你飛一圈,再適應適應。」

  「你不用帶我,又不是沒帶過。」

  「可是之前,師尊沒怎麼在御劍途中往地面看過吧。」

  這倒讓他說中了,每次搭乘別人的劍,他總是盡量看著那個人的後背,或者別的某個點,竭力想著自己還穩穩待在地上。

  墨燃再次把自己的佩劍召來,特意將它變得寬大了一些,自己先踏了上去,而後轉頭對楚晚寧溫和道:「來,上來。」

  楚晚寧暗自咬牙,還是一掠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劍柄上。

  墨燃道:「站穩了。」言畢腳尖一點,佩劍得了令,瞬息扶搖而上,直入雲霄。楚晚寧初時習慣性地閉上眼睛,但聽到墨燃在他耳邊的笑聲,便又猛地驚醒,打起精神往下面看去。

  這不看還好,一看,楚晚寧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墨燃這個孫子,帶著他以極快的速度朝著雲天深處飛去,飛花島被遠遠拋在身後,變得越來越渺遠,耳邊是狂風呼嘯而過的湍急聲,衣袍都被夜晚寒氣浸得冰涼,腳下除了這一柄佩劍沒有任何倚靠,他們往大海上方飛掠,夜晚藍黑色的海水像上古巨獸張開黑洞洞的大嘴,吞噬著往來生靈。

  冰涼的睫毛在細碎地顫抖著,楚晚寧下意識地又要閉眼,卻聽到墨燃在身後說:「別怕,不會有事的。」

  「我……沒有怕。」楚晚寧臉白如紙。

  墨燃笑了:「好,不怕就不怕。那你要是覺得冷了,或者無趣了,你就跟我說,我帶你返回島上。」

  楚晚寧沒吭聲,他知道墨燃是在給自己留面子。

  畢竟一個在劍上凍得發抖的仙尊,也要比一個在劍上駭得發抖的仙尊來的威風。

  墨燃見他有些受不住,又死倔著不肯開口,於心不忍,便道:「我再將劍變得大一些。」

  他抬手將佩劍擴了五六圈,足以讓他和楚晚寧並肩站著。

  「師尊,再過幾天,臨沂的劫火也要熄了,我們回死生之巔去,但帶來的那些人,該怎麼辦?」他說著話,試圖放鬆楚晚寧這把緊繃的弓弦。

  楚晚寧也真是厲害,居然還能思考,他說:「帶去蜀中。」

  「嗯?」

  「先帶去蜀中,臨沂劫火過後,就是一片焦土,不能住人。」

  墨燃道:「好。」

  他望著楚晚寧蒼白的臉,過了一會兒,實在心疼,便問:「回去麼?」

  「再等等。」

  墨燃就又把劍擴了幾圈,他讓楚晚寧坐下來,坐著看會比站著要好受很多。他開了結界,楚晚寧扭頭問他:「你這是做什麼?」

  「驅寒結界而已。」墨燃的目光很溫和,「太高了,會冷。」

  楚晚寧也就由著他去了。

  那結界和自己的一脈相承,極為相似,甚至光華流轉之間薄膜上凝成的也是海棠花朵,只不過是自己的是金色,墨燃的是紅色。

  有了這一層半透明的結界,儘管知道除了驅寒沒有任何作用,但忽然就覺得四周多了一道防護,也或許是透過這層結界看下去的海洋不再黑得駭人,總之楚晚寧繃著的身子逐漸鬆弛,漸漸的呼吸也不再那麼凝滯。

  墨燃坐在他身邊,笑道:「師尊,你看那邊。」

  「什麼?」

  「瞧見了麼?」

  「……」楚晚寧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蹙眉道,「除了月亮,什麼都沒有。」

  「就是月亮。」

  楚晚寧微微一怔,說:「有什麼好看?地上瞧也是一樣的。」

  墨燃笑了:「這還是第一次和師尊坐在一起賞月。」

  楚晚寧沒回應,過了一會兒,當墨燃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的時候,他忽然輕聲道:「也不是沒有一起看過。」

  「……什麼?」

  墨燃有些意外,扭頭看著他。

  月華渡在楚晚寧清俊的臉龐上,他的皮膚猶如寒夜裡的潔白花瓣,兩簾濃深的睫毛羅帷下,眼裡好像有比海水更深幽的回憶。

  「太久了,你應該忘了。」楚晚寧道,「沒什麼。」

  墨燃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活過的歲月比眼前的楚晚寧更久,很多初時往事都不再那麼稜角分明,以至於楚晚寧記著的過去,自己卻並不一定還藏在心裡。

  他望著楚晚寧的側顏,覺得愧疚,但那愧疚裡卻又忍不住滋生出一絲一縷的甜蜜來。他甚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錦囊,想起了昨天將要問出口的話——楚晚寧留著他們的結髮,留著許多的回憶,為什麼……

  彩蝶鎮,金成池……

  天裂時,豁出了性命去救自己。

  為什麼。

  他先前不敢妄加揣測,覺得自己膽大包天厚顏無恥。

  但這兩天,那一寸一毫的發現,都在給他的狼子野心煽風點火。

  ——為什麼。

  「師尊。」

  「嗯?」

  胸腔裡熱血湧動,激昂澎湃。他喉嚨裡很渴,盯著楚晚寧的時候,那雙眼睛極亮。他忽然很想湊過去,親他的臉,很鼓起勇氣問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我。

  御劍之上,天地之間,給了墨燃一種模糊的錯覺。

  好像他們倆在這個世上已不剩任何羈絆,過往的愛恨情仇也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像透過輕雲灑落的月色一般恬靜純澈。

  他覺得胸中的嫩苗終於成了大樹,粗遒的筋絡頂開死氣沉沉的土壤,翻出大地深處濃郁的腥氣。

  楚晚寧見他良久不做聲,便回頭,問他:「怎麼了?」

  墨燃沒有答話,他頭腦昏沉,他渴望佔有他,擁抱他,親吻他。

  他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然後,他忽然發覺,開了結界之後,楚晚寧雖然稍微緩過些了,但他依舊抿著青白的嘴唇,臉色很差。他雙手抱臂,細長的手指下意識地交叉握著胳膊,緊緊攥著冰涼的布料。

  楚晚寧連害怕的時候,抓的都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墨燃怔了一下。

  而後,眼底侵略性的精光熄了,化作了細碎的,星星點點的光亮,猶如漁火。

  很溫柔。

  原本想去貿然親吻他的唇,微抿起,帶了柔軟又苦澀的笑。

  原本想去唐突擁抱他的手,停下來,片刻之後,觸及他寒涼的手背。

  「你……」楚晚寧吃了一驚,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緋色,卻低啞而警覺地,「幹什麼你。」

  他想把手抽走,可是墨燃握住了,就沒有再肯放掉。楚晚寧只覺得自己凍成冰的五指落進了一隻極為溫暖的大手裡,從掌心到指尖,都被嚴絲合縫地裹住,貼合住。

  「別總靠著自己了。」墨燃說道,「我在這裡,你可以靠著我。」

  如果說方才楚晚寧還能鎮定自若,那聽到這句話之後,他哪怕再遲鈍,再猶豫,都不可能覺不出其中的情意。

  何況還有那樣一雙要了人性命的漆黑雙眼,莊嚴而鄭重、溫柔而繾綣地凝視著他。楚晚寧的心跳剎那間和滂沱暴雨一般忐忑,點點滴滴敲在他的魂靈之間。

  他不敢再去看墨燃的眼睛,猛地轉開了臉,低下了頭。

  太熱了。

  百尺高空,怎會熱成這般模樣。

  他從來矜傲又從容,此刻卻好像忽然踏進一個自己渾然不知的領地,身上的甲冑都被剝下,尖銳的指爪都被剪去。在墨燃突如其來的直白面前,楚晚寧慣用的拆招好像都無效了。

  男人炙熱地撬開了他的蚌殼,用直勾勾的眼睛,望著裡面瑩白顫抖的肉。那含光的珍珠也好,腥甜的蚌肉也罷,就都赤/裸裸地露在了男人的眼皮底下。

  這個驕矜又從容的人,就丟盔棄甲,忽然感到惶急又無措。

  怎麼辦……

  他該說什麼?

  他……

  他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墨燃握著,細密貼合。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急又緊張,眼眶都有些紅了,下意識又想把指尖抽走。

  可只是動了一下,就被墨燃緊握住了。

  男人的掌心沁著汗,是濕潤的。

  「別拿走。」

  「……」

  他的力道那麼大,固執又倔強,不知為什麼,楚晚寧忽然覺得,他的言語間,似乎有些悲傷。

  墨燃眼神沉熾,盯著他看了良久,低沉沙啞道:「楚晚寧……」

  「……你叫我什麼?」

  「……是我言錯。」

  楚晚寧此刻的身子繃得比先前還緊了,心跳比初時御劍更快,他不習慣,太不習慣。

  他努力拾掇自己的陣腳,再墮入這大深淵前,再做最後的一次垂死掙扎。

  他低垂著眼簾,說:「嗯,知道自己言錯,那也不是無藥可……」

  墨燃心很熱,終於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晚寧。」

  救。

  最後一個字,楚晚寧還沒有來得及說口。

  再聽到這一聲帶著歎息的溫柔嗓音時,他腦中嗡的作響,剎時一片空白。

  這最後一個字,也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無藥可救。

  無藥可救——

  他們在愛慾的泥潭外踟躇猶豫了那麼久,終於忍不住一腳踏入,陷於其中,從此天羅地網,入骨悱惻。

  墨燃嗓音低啞,他凝視著他:「晚寧,其實這幾天,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

  「……」

  心燙得厲害,墨燃緊緊攥著楚晚寧的手,手指在發抖:「不,我不問你了。」

  楚晚寧才剛鬆一口氣,卻聽得墨燃說了下一句。

  「我什麼都不問你了,我只想告訴你。」

  墨燃斬釘截鐵,永不回頭。

  一口氣,傾盡了全部勇氣。

  「我喜歡你。」

  心臟在劇烈震顫著。

  「我喜歡你,不是徒弟對師尊的喜歡,是……是我膽大包天,我……我喜歡你。」

  楚晚寧閉上眼睛,指尖在那人燙熱潮濕的溫暖中,由顫抖,漸漸地、漸漸歸於止息。

  怎麼會。

  怎麼會……

  他肯定是聽錯了,他那麼難看,那麼凶狠,那麼不會說話,那麼沒有情趣,他一無是處糟糕透頂是個傻子。誰會喜歡他?

  「我喜歡你。」

  楚晚寧愣了好久好久,他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心下大慟,全無章法,他竟覺得苦澀,竟覺得畏懼,他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從前,拂袖叱道「胡鬧」,想說「可笑」,想了很多,卻都噎在喉間無法言表。

  僵了很長時間,楚晚寧才沙啞地,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脾氣很差。」

  「你對我很好。」

  「我,我年紀大了。」

  「你看上去比我小。」

  楚晚寧幾乎有些急了,他茫然且無助地:「我那麼醜……」

  這回輪到墨燃怔住,他睜大眼睛,凝視著面前那個俊美至極的男人,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好看的人,竟會自慚形穢?

  楚晚寧見他不吭聲,心中更是慌亂空白,低頭道:「我不好看的。」

  「……」

  「沒你好看。」

  這樣默默念叨著,忽然臉頰被一隻溫熱的手撫摸,他聽到墨燃的歎息,竟比今晚的月色更溫柔:「你願不願意看一下我的眼睛?」

  楚晚寧:「你的眼睛……?」

  墨燃目光溫潤,倒映著一個白衣男人的身影,他說:「看到了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楚晚寧瞪著他,雖然心裡已是驚濤駭浪,但那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臉龐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

  墨燃攥著他的手心,汗涔涔的。

  他又輕聲說:「我喜歡你。」

  楚晚寧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顫抖,片刻之後,他驀地低下頭,「我喜歡你」像是一把尖刀,扎進他的心坎裡,於是熱血奔流,一發不可收拾。楚晚寧的眼眶紅了,大概是真的等的太久了,他竟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很著急,幾乎都要急哭了,他說:「我不好的。我沒有……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從來沒有人,會因為擁有我,而感到開心,感到驕傲,感到珍貴。

  三十二年了。

  沒有人喜歡過。

  墨燃聽到這句話,看著眼前那個低著頭,連臉都不願意抬起來的男人,忽然覺得那麼疼那麼疼,疼得心臟皸裂,筋骨揉碎。

  那是他的珍寶啊,卻蒙塵了近半生。

  他疼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他最後,只是笨拙地,緊緊握著楚晚寧的手,他不住地說:「有的,有的。」

  有人喜歡你。我喜歡你。

  你是有人要的,你有人要的,不要再那麼自卑了,不要再那麼傻,把最好最好的自己,說的那樣一文不值。傻瓜。

  傻瓜楚晚寧。

  我喜歡你啊。

  過了好久,墨燃問他:「那你呢?」

  「……什麼?」

  墨燃垂著眼簾,睫毛簌簌:「我……我那麼笨,那麼不懂事,那麼不靠譜,我……我還做過許多不能原諒的錯事。」

  他頓了頓,小聲道:「你會喜歡我嗎?」

  楚晚寧原本已經把臉抬起來了,一聽他這樣說,驀地對上那雙柔黑的眼,竟又心慌意亂,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將手抽了出來,別過臉去。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但墨燃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晚寧的耳根紅了,紅到了花枝般秀麗的頸。

  「那個錦囊……」

  「別說。」楚晚寧忽然悶悶出聲,這下是整個面龐都紅了,「不許說。」

  墨燃望著楚晚寧不甘又羞赧,憤怒又茫然的模樣,瞳水裡光影流動,月光縈淌。

  他坐過去,重新伸手,捉住了楚晚寧的指尖。

  楚晚寧在顫抖,墨燃的手指也在輕顫,他覆著楚晚寧的修細五指,而後,一一疊住,以一種從所未有的方式——

  十指緊扣,掌心貼合。

  楚晚寧漲紅著臉,把面龐別的更開。

  這一次,卻沒有再掙開他。

  於是墨燃握著楚晚寧的手,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忐忑不安地確認。

  楚晚寧……也喜歡他。

  他終於,知曉了。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