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去而復返,除了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米飯,還揣了個食盒,坐到了楚晚寧身邊。
楚晚寧微有些意外,猶豫著:「你……不去師昧那一桌嗎?」
墨燃一怔:「我為什麼要去那一桌?」
聽他這樣說,楚晚寧心境倏地歡欣,他垂眸輕咳:「我以為那邊的菜合你口味。」
墨燃瞧著他耳尖微紅,忽然意識到楚晚寧這該不會是吃醋了吧?他心下悸動,展顏笑了,小聲在他耳邊道:「你在哪裡,哪裡就合我口味。」
楚晚寧這回整個耳朵都紅了。
他原本膝蓋靠著墨燃的膝,這時倍覺敏感,想要移開。墨燃卻不願意,藉著桌子的遮掩,摸上了楚晚寧的腿。
「你——!」
這一聲引起了旁人注意:「仙君怎麼了?」
楚晚寧自知失言,強作鎮定道:「沒什麼。」
墨燃忍著笑,他覺得楚晚寧真的有意思。
他其實也沒有想搞什麼荒唐好色的事情,畢竟這是殺敵五百自損一千的事情,他只是不願意楚晚寧離得他那麼遠。
所以他拽著楚晚寧的腿,又幼稚不堪地把他掰回來,要他靠著自己。
楚晚寧再移開,他再掰回來。
最後楚晚寧實在受不了了,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但總算不再逃。
墨燃就笑了。
楚晚寧道:「你這個人簡直有病。」
兩人吃飯。
墨燃先看了一眼楚晚寧碗裡,果然只有簡簡單單的幾根青菜,一塊豆腐,而那籠湯包早就給桌上其他不懂事兒的孩子搶著吃完了。
墨燃就遞給他那個竹編小食盒。
「什麼東西?」
墨燃小聲道:「小籠,六個蟹黃,六個蝦仁,我專門做給你的……噓,別作聲,快吃吧,我就知道你上了餐桌,從來搶不過別人。」
「……」
一張桌子上,就自己在吃小灶,這也太明顯了,楚晚寧覺得有些丟人,不願意動。但看到墨燃黑眼睛認真而誠摯地望著自己,臉頰上居然還沾著些麵粉屑末,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何況那句,專門做給你的,聽來實在很是令人心動。
楚晚寧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默默打開食盒,然後豎起竹篾盒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吃起了鮮香熱乎的蟹肉小籠,濃郁燙口的湯汁從吹彈可破的面皮裡汩汩淌出,浸得心都是暖的。
「好吃嗎?」男人巴巴地望著他,希望得到嘉許似的眼神。
楚晚寧咬了咬筷子,說:「還不錯,你也嘗一個。」
「我不吃了,都是給你的。」墨燃笑了,黑眼睛都是光和熱,「你喜歡就好,再吃個蝦仁的看看?」
男人心無旁騖,頰邊的麵粉襯著一雙黑亮眼眸,更是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愛。
楚晚寧雖仍有些茫然於墨燃的選擇,不明白他為何會棄師昧而轉向自己,但這一刻,墨燃的目光太純澈,也太堅決了,再也沒有容下其他,足夠讓任何一個被他這樣凝視的人安心。
用過晚飯,村長邀眾人去宗祠外頭看戲,戲台就搭在河邊,銅鈸一響,胡琴彈撥,檯子上文生、旦角、生角、花臉、丑角依次登場,演繹至熱鬧處,水袖流舞,臉譜驚變,角兒手擒走彩飛金的火鎖,口含松香噴管,仰起頭鼓瞪著眼怒而一噴,剎那烈火洶洶,照的珠翠頭面閃閃發光,博得滿堂看客歡呼喝彩。
這種戲法楚晚寧原是不願意看的,一是因為凡間把戲太過拙劣,他一眼就能瞧透玄機,未免失去了很多樂趣與刺激,二是因為看戲的人摩肩接踵,場面熱鬧非凡,令他無福消受。
他沒興趣,師昧也沒什麼興趣,兩人均打算離開,墨燃沒說話,走在他們身旁,最後回頭看了戲台一眼。
師昧溫和道:「走吧,太遲回去,尊主該擔心了。」
「嗯。」
墨燃不多言語,低頭跟上。可是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楚晚寧淡淡問了句:「你想看?」
「演的是王愷和石崇斗富,挺有意思的。」
他沒說想看,也沒說不想看,但楚晚寧安靜地聽他說完這句話,便道:「那回去看完再走吧。」
師昧微怔:「師尊,留下來吃晚飯已是耽誤了交付委任的時辰,如果再留下來看戲……」
楚晚寧道:「就看這一出,看完就走。」
師昧很溫柔,笑著說:「好,聽師尊的。」
三人便又回到戲台前,擠進那熱鬧翻沸的人群中。臨沂的那些離民很多先前都不曾來過川蜀,沒有瞧過川戲,被那飛舞的水袖,繚亂的變臉驚得嘖嘖而歎,個子矮小的孩子看不見檯面,有的被大人舉著騎在脖子上,有的則爬到檯面上墊著腳張望。
「王賜我那珊瑚玉樹,寶氣華光——」
台上的「王愷」和「石崇」卯著勁兒攀著富貴榮華,臉紅脖子粗地要將對方壓下一頭。
「五十里紫綢鋪歸路,何人可當?」
「好!哈哈哈,再來一段!」
看戲的眾人眼裡都盈著光亮,小孩子嘴裡塞著糕點,騰出手來,跟著大人拚命拍巴掌。
這不是儀態萬千的上修界,沒人傻乎乎坐著看戲,清清冷冷呷一口茉莉花茶,侍從捏背,婢女掌扇,台下的冷氣逼得台上的戲子都唱的意興闌珊,滋味索然,一曲霸王別姬聽起來都像王八別蛐蛐。
這些人渾樸古拙,熱火朝天,全都站著鼓掌,墊腳吆喝,粗鄙不堪,熱鬧不堪。楚晚寧站在這前胸貼後背的浪潮中,竟不知當如何應對,像他這種無趣的人,大概寧願在上修界坐著聽王八別蛐蛐,也不願意在人群裡看王愷斗石崇的。
跟他一樣不喜這激烈情緒的還有另一個人。
師昧站了一會兒,似乎是被嗩吶鈸鐃的聲音震得有些頭疼,但還是好脾氣地立在原處,直到旁邊一個大漢因為看到「擊碎珊瑚樹」那段而熱血沸騰,豁地一下跳起來猛拍巴掌,竟然不小心撞到了旁邊另一個漢子捧著喝的茶,那熱茶嘩地全部濺在了前面的師昧身上。
「啊呀!對不住!對不住!」
「仙君,實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這粗手大腳的。」
師昧忙道:「沒關係,不礙事。」
但衣服卻是弄髒弄濕了,他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對楚晚寧說:「師尊,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去換身衣衫,再和尊主述一下委派結果。」
楚晚寧道:「好,自己路上當心。」
師昧笑了笑,和墨燃也打了招呼,便先行離開了。楚晚寧覺得他這脫身技法不錯,要不自己也找個人撞一下?這樣就不用被群情熱烈的人潮給包得脫不開身了。正這樣思量著,忽聽得周圍又是一陣呼喝歡騰,他抬眼往台上望去,原是扮飾王愷的那個角兒演到激憤處,氣的虯鬚直吹,含著火包,忽地往河面吐出一道巨大的熱焰。
「轟——」
河流瀲灩,粼粼水波被浸成橙紅色。
「哇!好!」
「再吐一次!再來一次!」
「……」楚晚寧就有些不明白了,這有什麼好看的……讓薛蒙過來,不用火包都能燒個百回千回。
興趣缺缺間,忽瞥見旁邊墨燃的笑容,那高大的男人根本不需墊腳,就那麼平靜地站在原處,誰都擋不到他的視線。他英俊的臉龐被火光照亮,酒窩深深,目光柔和卻深邃,裡頭彷彿閃動著誰都瞧不真切的心事。
覺察到楚晚寧的目光,他回頭,卻笑得更明朗了,黑眼睛好像有些濕潤,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是楚晚寧的錯覺而已。
「小時候常去戲院子院外聽這出,每次都等不到戲看完,就被管事的大爺趕走了。」墨燃的語氣隨意而平和,「這還是頭一次把整一出聽全了……師尊喜不喜歡?」
「……」
楚晚寧望著他的眸子,最後說道。
「嗯,還不錯。」
墨燃笑容綻放,夜幕好像都亮了,台上忽起幽幽吟唱,一出落幕,一出又起,黛眉如煙,靛羽瑟瑟,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哦,霸王別姬。」墨燃轉頭看了一眼,笑道,「走吧,斗富看完了,心滿意足啦,我們回去吧。」
「再看一會兒。」
「嗯?」
「不算無聊,再多瞧幾出也無妨。」
墨燃微微揚起眉,似是驚喜的,隨即燦然笑道:「好。」
別姬,金山寺,判雙釘,坐樓殺惜。
一出接著一出,沒人離去,隨著時辰漸晚,人們反而變得愈發歡欣鼓舞,精神奕奕。
有老大爺都在跟著台上的閻婆子念:「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演到激烈處,宋江暴起殺人,贏得滿堂喝彩,掌聲甚至蓋過了舞台上戲子的唱腔,楚晚寧被喝高了的村人笑著推搡拍肩膀,卻端的是無路可退,又不好發作,正是為難時,一雙溫熱的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正對上墨燃的眼睛,這個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到了他身後去,笑了笑,把他帶過來,讓他靠著自己,不再被周圍人所擾。
一時間那些笑鬧聲也好,鑼鼓聲也好,都變得那麼渺遠,楚晚寧耳根微微發燙,與墨燃對視片刻,最終轉過了臉,不願再去瞧他。
只是背後的溫度那麼熱,氣息那麼燒炙,結實的胸膛貼著他,指節分明的大手攏著他的肩膀。皮鼓愈密時,噴火戲又出,人們的目光都被吸引,呼呼喝喝,呱唧呱唧拍著巴掌。
楚晚寧也想勉為其難地跟著拍兩下手,以佯作淡定。
但是手還沒有抬起,整個人便被墨燃從身後裹住了。或許是因為覺得沒有人會注意到,又或許是被週遭之人推搡地貼合愈緊,又或許只是因為在這樣盛大的熱鬧裡,會格外想與親密之人近一點,再近一點,恨不能揉為一體,骨血相融。
總之,墨燃垂下眼簾,從後頭抱住了他,把他圈在懷裡,結實的手臂擁著懷裡的人,而後側過臉,在台上烈火映亮夜幕的那一刻,親吻了楚晚寧的耳根。
倏地火焰驟起,映亮了戲子容顏,也燒進了看客心間。
「謝謝你陪我。」墨燃在他耳邊說,嗓音低沉微啞,很是溫柔,「我知道,其實你不喜歡。」
「……想多了,我喜歡的。」
墨燃輕輕笑了,不再說話,把他抱得更緊,下巴抵在他的頸間。
火光閃爍,楚晚寧忽然就很想問一句話,於是他開口:「墨燃,你為什麼……」
「哈哈哈,好!」
他的聲音微弱,頃刻就被喧嘩人聲吞沒殆盡。
墨燃問:「什麼?」
「……沒什麼。」楚晚寧的臉微紅,又被薄怒輕輕覆蓋,這句話他不想問第二遍,一遍就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此刻他只覺得很羞惱,不願再開口。
墨燃靜了一會兒,他其實並沒有聽清楚晚寧的問題,卻忽然說了句:「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
「……」
心跳驟然激烈起來。
「一直都是你,是我太笨了,從前分不清自己心意。」
咚咚咚,心如擂鼓,台上的鈸鐃聲都好像要被自己胸腔裡的余響遮蓋。
「對不起。」
「……」
「我讓你等了好久。」
眼前都是煙火繚亂的,耳中嗡嗡鳴響,什麼都聽不清,天旋地轉,不知道腳是踩在地面還是雲端,唯有身後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風曾經並沒有顏色也沒有蹤跡,如今卻成了鼻尖縈繞的墨燃的氣息。
楚晚寧其實並不想聽太多的解釋,他想要的,也就是心愛之人的一句肯定而已。此時驟然得到了這句肯定,便再也瞧不清周圍的一切,頭暈目眩間,覺得什麼都是五光十色的,他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就浸沒在這激烈澎湃的油彩裡,最終失去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