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師尊錯放的厲鬼

  但楚晚寧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

  他回不了頭。

  他咬牙忍耐,眼淚卻還是淌了下來。

  真的太委屈了。

  可即便委屈,又能如何?

  辯解?

  怒斥?

  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他怎麼還有臉面去告訴墨燃那些真相。難道要他在墨燃怨憎他嘲諷他的時候,再苦苦解釋嗎?還是想在「東施效顰」之後,再賺一句「鳩佔鵲巢」?

  他離開了。

  那一夜奈何橋邊,黃泉水旁,師徒二人的這一番對話,不知是不是順著滾滾洶湧的河流,湧下了山川,湧向了江河,湧入了陰曹地府。

  而那個溫柔如芙蕖的少年,若是泉下有知,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知會不會為了師門這般的齟齬,而感到難過悲傷。

  墨燃獨自在河灘邊站了一會兒,他想,這或許就是命運使然。

  ——楚晚寧懷疑了別人,卻獨獨沒有懷疑到他。

  說起來那天也是巧,楚晚寧的天問之前在後山巡查時,因遇到一隻小鬼,而召出來使用過,後來也沒有收回去,就這樣捲著懸佩在腰間。

  金色的天問在楚晚寧的白衣間熠熠流光,這個能套出他真話,扼殺後來的踏仙帝君的籐鞭,一直在閃著光亮。

  但楚晚寧卻沒有取下來,沒有審過他。

  墨燃逃過了天問,一個人慢慢離開,走到瑟瑟拂動的竹林深處,走到夜色最濃的地方,最後被黑暗,完全地吞噬。

  從此之後,他開始有預謀地秘密煉製棋子,兩個、四個、十個。

  越來越多。

  他把它們一個個都種到了死生之巔的弟子體內,讓他們成為自己的耳目、爪牙、暗箭。

  最初的喜悅過後,墨燃漸漸開始煩躁,陰鬱,他變得越來越易怒,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知足。

  太慢了。

  他嫌不夠。

  他怕楚晚寧覺察出什麼動靜,所以不敢再和第一次一樣,消耗全部力量去做珍瓏棋。他每次只做一個,留下一半精力,他也不再劍拔弩張,而是終於收起指爪,回到楚晚寧的座下,跟著楚晚寧修行。

  他算計著,心想楚晚寧可以幫他最快地提高修為,為他踏盡人間枯骨的第一步,鋪下磚石。何樂而不為?

  這一天,他修行得太過賣力,精疲力竭,不小心從纖細的樹梢上失控,直墜下來。

  只在一瞬之間,楚晚寧白衣掠過,他抱住墨燃,卻一時騰不出手來召喚結界,兩人一同摔在樹下。楚晚寧被墨燃壓了個正著,痛得悶哼,墨燃睜開眼,看到楚晚寧的手卻擦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皮肉外翻。

  墨燃盯著那道口子看,心中其實殘忍又興奮,他那時候心性已開始扭曲了,竟沒有感到太多的謝意與愧疚,只覺得這血真好看,不如,再多流一點。

  但他知道還不是時候,自己還不能在此刻露出帽兜下陰森猙獰的嘴臉,所以他幫楚晚寧擦拭傷口,幫楚晚寧包紮。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各懷心事,潔白的紗布纏了許多道。

  末了,墨燃意味深長地說:「師尊,謝謝你。」

  這一聲忽如其來的道謝,讓楚晚寧覺得很意外,他抬起眼眸,望著墨燃的臉,陽光灑下來,照著墨燃的面容,褐色被光亮照的很淺淡。

  當時墨燃其實有些好奇,楚晚寧對於自己這一聲道謝,是怎樣的看法?

  終於浪子回頭?

  終於開始和緩?

  但楚晚寧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垂落了睫毛,放下了袖口。

  起風了,陽光正好。

  前世,他始終看不透他的師尊,正如他的師尊也看錯了他。

  再往後,墨燃的法力越來越強盛,他有著令人吃驚的天賦,耗掉一半靈力能做出的棋子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後來變成了四個。

  但還不夠。

  他要的是百萬雄兵,能一舉拿下死生之巔,把楚晚寧踩在腳下的強悍力量。

  墨燃算數不好,這個即將成為踏仙帝君的人,抱著算盤,正在桌前啪啪地打著算珠。

  薛蒙來看他的時候,正巧撞見了這一幕,就好奇地湊過去問:「哎,你在做什麼呢?」

  「算賬。」

  「什麼帳?」

  墨燃頓了一下,眼神幽黑,而後笑道:「你猜啊。」

  「猜不著。」薛蒙走過去,拿起他面前的簿子細看,邊看邊咕噥,「一個……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個……四個……三百六十五天……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墨燃不動聲色地說:「我想買糖。」

  「糖?」

  「一顆月晟齋最好的糖果,要一文錢,如果每天攢下一枚銅板,三百六十五天就可以買到三百六十五顆糖。要是每天能攢下四個銅板,就是……」他低了頭,掰了掰手指,算不清,又搖了搖頭,辟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盤,「就是一千……」

  薛蒙心算都比他快,利落道:「一千四百六十顆糖。」

  墨燃抬起頭,靜了片刻,粲然道:「你算的可真快。」

  薛蒙難得被他誇,愣了一下,而後哈哈笑道:「那可不是,畢竟從小幫阿娘稱藥啊。」

  墨燃微一沉吟,笑道:「左右也算不清,不如你行行好,幫我來算算看?」

  在師昧離世之後,墨燃已經許久不曾這麼心平氣和過了,薛蒙逆著陽光看著他,心裡有些細微的憐憫。

  於是他點了點頭,拉開椅子,在墨燃身邊坐下。

  「來,說吧。」

  墨燃溫聲道:「一天十顆糖,一年能攢下多少?」

  「三千六百五十,這個不用算,太簡單了。」

  墨燃就歎了口氣,說:「再加一些吧,一天十五……」想了想,又覺得做出那麼棋子實在超了極限,就問,「一天十二顆。多少?」

  「四千……四千三百八十。」

  「我想要五千顆,還得再等幾天?」

  「還得再……」薛蒙撓了撓頭,想的有些費力,於是問,「你要這麼多糖做什麼?又吃不下。」

  墨燃垂落眼眸,遮掩住眼底的陰森,說道:「明年死生之巔就立派三十年整了,我想給每個人分一顆糖吃,總要從今日省起來。」

  薛蒙愣住了:「你竟有這樣的心思……」

  「嗯。」墨燃笑了笑,「驚喜麼?你也有份。」

  「我就不用了。」薛蒙擺了擺手,「我不差你這口糖吃,來,我接著幫你算吧,看看要攢多久,你才能夠買五千多顆糖果。」

  他說著,就拿過算盤,在窗邊花樹的映襯下,認認真真地幫墨燃算了起來。墨燃在一旁托腮看著,眼底光澤流淌,半晌後,輕笑一聲,說道:「多謝。」

  薛蒙哼了一聲,算的很專注,並不沒有多理會他。

  他眼裡只有那些辟剝作響的黑色算珠,一枚兩枚,像是黑色的棋子,一個個壘起,一點點增多。

  那時候的薛蒙,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在算的根本不是糖,而是一條條人命,推翻死生之巔的人命。

  他也不會知道,大抵是因為自己在窗邊幫忙的模樣,隱約觸動墨燃心中一絲僅存的善念。

  所以那五千枚黑子,墨燃到底是顧及了舊情,最終沒有分給他一羹。

  「要這麼長時間?」最後望著薛蒙寫下的那個數字,墨燃搖了搖頭,「太久了。」

  薛蒙道:「要不我借你點錢?」

  墨燃笑了笑:「用不著。」

  薛蒙離開後,他思索再三,七七八八翻了一些卷軸,心裡漸漸有了個打算——而這個打算,成了後來踏仙君自創的「共心之陣」的雛形。

  這天晚上,墨燃煉了十枚棋子,那些棋子都是殘缺不全的,沒有用盡全力,操控不了活人,甚至操控不了較為強大的屍體。

  他揣著這十枚棋子,下山去到了無常鎮,哼著小曲,來到了鎮郊的一個地方:

  鶴歸坡。

  人死乘鶴去,歸於九天中。這是凡人美好而質樸的幻象,說白了這座山坡就是墓地。無常鎮誰家死了人,都是拖到這座山頭來安葬的,這裡是鎮人的埋骨之鄉。

  墨燃沒有多耽擱,他在一排排林立的墳塋之間穿行,目光掃過那些碑石上的字,很快,他停在一座字跡鮮亮,墓碑前還放著鮮果饅頭的新墳前,他抬起手,五指凌空擰緊,封土轟地裂開,砂石裡露出一具簡陋的棺材。

  因為孩提時的某段經歷,墨燃根本不怕死屍,且對死屍全無敬畏之心,他躍下隆起的土堆,召來陌刀,發力撬開棺釘,而後一腳把薄薄的蓋板踹開。

  月光照到了屍體臉上。墨燃把頭湊過去,以掂量豬肉成色一般,看著裡頭躺著的那具軀骸。

  是個老東西,新下葬的,裹著壽衣,面目乾癟,臉頰凹陷,因為墓葬環境不好,也沒有什麼錢財用於防腐,所以棺槨裡瀰漫著濃重的腥臭味,有的皮肉都已經開始爛了,生出了蛆。

  墨燃皺著眉頭,忍著惡臭,利落地戴上金屬手套,一把扼住老人的脖子,將他從棺木從提了出來。老人的頭木僵地垂落,墨燃眼神冰冷,手中光芒一閃,已經將那珍瓏黑子打入了他的胸腔。

  「乖啦乖啦。」墨燃似是親暱地摸了摸死人的臉,忽然又反手抽了屍體一個巴掌,笑道,「你沒精打采的做什麼?站直啦,我的寶貝小乖孫。」

  那殘缺不全的黑子雖然控制不了強健的屍身,但操控一個腿腳瘦的和麻桿似的老頭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那具屍身咯咯地動了起來,一雙緊閉的眸子,忽地睜開,露出裡頭結著灰翳的眼。

  墨燃說道:「報上名來。」

  「名不由我。」

  「身處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歲不由我。」

  墨燃瞇起眼睛,掂量著手中剩下的九枚殘子,果然……如果只是控制這種程度的屍身,根本不需要耗費那麼大的靈力,去做出如此純粹的黑子。

  他咧嘴,梨渦深深,綻開一個極為英俊的笑容。他慢慢地,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所求為何?」

  老人沙啞道:「所求,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墨燃哈哈大笑,他對此結果甚為滿意,他又用剩下的棋子,做了另外九具屍體,挑的都是新鮮的,剛剛下葬的屍身,最起碼要還有完整的皮肉掛著,沒有被蠶食掉。

  這些屍體,老弱病殘,風一吹就倒了,根本沒有任何的力量,但墨燃瞧著他們,眼裡卻閃著瘋狂而雀躍的光芒。

  他從乾坤囊裡掏出十個小盒子,打開其中一隻,只見裡頭蜷縮著兩隻血紅的小蟲子,雌雄咬尾,難捨難分。

  「好了,爽也爽夠了,煩你二位適可而止,也該給我派上用場了。」墨燃懶洋洋地說著,便撥弄手指,把那兩隻在交姌的蟲子撥開,取出其中的雄蟲,對第一個被做成棋子的老人說,「哥們兒,勞駕,張一張您的臭嘴。」

  老人乖順地把嘴巴張開了,露出裡頭腐爛的舌,墨燃把那只雄蟲扔到了他嘴裡,說:「吃下去。」

  沒有反抗,沒有猶豫。

  那具屍體乖乖地把噬魂蟲吃到了肚子裡。

  墨燃如法炮製,將盒子裡所有的雄蟲都喂到了這些屍體的口中,然後便道:「行了,躺回去,都歇息吧。」

  第二日,墨燃又煉了另外十枚黑子,也是殘損的,沒有消耗太多的靈力。煉完之後,他把剩下的雌性噬魂蟲全部都施法黏連在了棋身上,而後悄悄打入了一些低階弟子體內。

  那些弟子初時只是覺得背後有些癢,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墨燃也不心急,他在等——

  等雌性噬魂蟲產卵,在這些弟子心臟裡,留下和那些雄蟲相呼應的幼蟲。

  如此一來,兩枚毫不相關的棋子,就通過了成蟲和幼蟲,成了一一對應的子母傀儡。

  這就好比放風箏,那些柔弱的屍身成了風箏線,一頭牽著墨燃,一頭牽著更為強悍的珍瓏黑子。墨燃只需要把命令下達給藏著成蟲的屍體,包裹了對應幼子的另外一具屍身,就會做出一模一樣的舉動來。

  是謂共心。

  這個絕招是墨燃自己琢磨出來的,在他之前,能接觸到珍瓏棋局的都是大宗師,那些人根本不缺乏靈力,也沒有喪心病狂到想要做出幾千幾萬,甚至幾十萬個珍瓏棋子,所以他們用不著去想這種投機取巧的辦法。

  而當時醉心於邪術的墨燃,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了一件數萬年來,修真界根本沒有人做到過的可怕之事——

  將一個可以毀天滅地的邪術,變得人人都可以上手。

  人人都可以為之。

  「哥!」

  忽然間耳邊響起一聲暴喝。

  墨燃猛地清醒,眼前已閃過一道血光。

  凰山地心埋藏著的鳳凰惡靈,已化出比先前更多的籐蔓,迅猛劈殺而來,鳳凰本就是善飛之獸,速度極快,墨燃避之不及,肩膀猛地被劃開一道口子,剎那間鮮血狂飆。

  薛蒙驚道:「你怎麼樣?!」

  「別過來!」墨燃喘了口氣,目光森寒,盯著地上那觸手般游曳,隨時準備撲起來再進行第二波突襲的血籐,厲聲制止薛蒙,「快,去師尊那邊!跟他說,停下!讓所有人都停下!」

  血滴滴答答流下,他緊緊攥著手裡那顆心臟,還有那枚棋子。

  頭腦飛速旋轉,萬念湧上心頭。

  這是共心之陣沒有錯,甚至用的比他前世更好。但再怎麼改良,原理就在這裡,只有保持著這邊的母體,另一邊的子體才能發揮力量。

  墨燃手捏著珍瓏棋,整個人仍在細密地顫抖,不是因為肩膀的疼,而是因為那從腳底蔓延上來的寒意與怖懼。

  有人重生已是無疑。

  那麼,重生的那個人,知不知道他也是重活一世的厲鬼?如果知道,那麼……

  背後猛地生寒,墨燃忽然絕望極了。

  眼前彷彿浮現了踏仙君那張蒼白的臉,九旒冠冕簌簌,面目陰鷙,咧嘴冷笑。

  他高高在上,支頤斜坐於龍椅,他沉寒而戲謔——

  「墨宗師,你逃啊,你能逃到哪裡去?」

  憧憧鬼影蔓上來,潮汐一般,都是他前世殺過的人,是他前世欠過的債。

  他看到鮮血淋漓的師昧,看到面無血色的楚晚寧,看到吊死的女人拖著三尺白綾看到開膛破肚的男人流了肚腸滿地。

  都要來向他索命。

  「你早晚躲不過。」

  「有人已經知道你殼子裡裝的是怎樣齷齪的魂靈啦,你永世不得超生。」

  墨燃閉上眼睛。

  如果幕後之人,真的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如果那個人把他的過往種種抖露出來,那麼……他該怎麼辦?

  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