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蛟山】君又歸

  他低頭。

  他猛地低頭——

  血液幾乎是倒流,腦中嗡嗡作響,他看到了……不歸。

  握在他手裡的,居然是百戰之刃,神武不歸!

  那漆黑的陌刀陰鷙地橫在這一片夜色當中,刀柄細長,硬勁,唐刀制式,無鞘,與劍極為相似。

  鑲嵌著一輪金環的刀柄處,有兩個極具筋骨的字:

  不。歸。

  碧野朱橋,當年事。

  又復一年,君不歸。

  墨燃如遭雷歿,他瞳仁裡的光細如針尖,他臉上的顏色比死人更蒼白比厲鬼更猙獰。

  「不……不……不是……不要!」

  他幾乎是絕望地,把不歸擲落在地,可是神武與他連心,自動歸於腰際。

  「不是的!」墨燃歇斯底里,他嘗試著召喚見鬼,他要那一段赤紅的柳籐,他召喚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見鬼不來。

  沒有見鬼,沒有那段籐鞭。

  只有不歸陪著他。

  「如今你信了嗎?」那陰魂不散的黑影又聚攏了,這次聚攏的比先前更快,它很快有了形狀,四肢,腰,腦袋……

  墨燃不肯信。

  他不肯信。

  他不再理會那團黑煙,他往亮著光芒的盡頭奔去。

  這是徐霜林布下的幻境……這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去那束光所在的地方,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往那邊狂奔,奪路狂奔。

  可是胳膊再一次被緊緊握住。

  墨燃不願再理會,他把它甩開,他怒喝著:「滾開!滾開!什麼是真的?你能比我清楚什麼是真的?我知道什麼是真的!他待我好,是真的!他沒有死,是真的!他與我這些年經歷過的事情,如何會是假的?!金成池桃花源鬼界彩蝶鎮我們結髮——」

  那個聲音柔柔地打斷他,幾乎是歎息般地:「阿燃,與你結髮的人是我,你怎麼就不記得了?」

  他驀地回首,看到那黑霧已聚化成形,一張面容艷若芙蕖,媚不勝收,當真是人間絕色,她溫柔地依偎過來,戴著滿頭珠翠華釵,披著成親時那件鮮紅華服。

  「旭映峰,我走不動了,是你背我上去的。你讓我莫要喚你陛下,從今往後只喚作你阿燃,你都忘了麼?」

  她的笑容柔若鷊草,可是手上的力道卻大得驚人。

  墨燃猛地掙脫開她,這絕不是宋秋桐,他的手腕已被掐的青紫,他繼續往前,往前……那白色光芒越來越近……

  他冥冥中似乎知道那是出路。

  到那邊……只要到那邊……

  他聽到宋秋桐在他身後笑著說:「陛下,你要上哪裡去?楚晚寧已經死了,被你活活害死的,你真的要去那邊嗎?」

  「……」

  「那邊是……」

  他沒有聽清,他掙脫了那些虛影那些索命的厲鬼的鉗制,他發足狂奔,他把她的聲音拋至腦後,那潔白的天光在他眼前越來越亮,越來越大,他像是個在海底快要溺死的人,竭盡全力地蹬著雙足,朝著海面那晃動破碎的光影游去。

  忽然!

  他驀地扎進了那片盛大的白光裡,黑暗消失了。

  他喘息著,腳下發虛,不住地緩著氣,如同剛剛從水面冒頭的人,貪婪地呼吸著,他一時間適應不了這樣的強光,他抬起胳膊遮擋住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鳥的啁啾啼鳴,聞到西府海棠的淡淡芬芳。

  他慢慢睜開眼睛。

  ……他在哪裡?

  第一眼看到的是繁茂的海棠花樹,滿枝薄紅絢爛,猶如織錦霞光。

  不是在儒風門的宗祠天宮。

  這場幻境……仍沒有結束嗎?

  但他的內心已漸分崩離析,他忽然並沒有那麼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哪裡是夢,哪裡又是真實。

  他坐起來,一朵原本落在他鼻尖的海棠殘花飄零於膝頭。

  ……坐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居然是躺著的,就好像剛剛做完一場噩夢,他環顧四周,是死生之巔的通天塔前,而他自己,則坐在一具黑漆漆的,敞開著的棺材裡。

  剎那間,墨燃連指尖都好像涼透了。

  他原處發怔了好一會兒,而後驀地起來,踉蹌著爬出棺材,他看到棺木前立著一塊碑,上面沒有一個字,倒是擺著一碗抄手,幾碟子小炒,都是他最愛吃的食物。他盯著那些東西看,他盯著那具棺材看。

  不……

  不。

  噩夢沒有結束。

  他掉進了一段更深的噩夢裡,或者說,他如今竟是清醒的?

  那一團黑影所說的話,難道竟是真的?

  他真的只是服了□□,在通天塔前躺下,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而已嗎?夢裡的一切,都是……

  他沒敢再接著想,他瘋了一般爬起來,逕直朝著死生之巔的南峰跑去。

  可是和他記憶中的臨死之前不一樣,他記得自己當年明明是把所有人都斥散的,但是他跑到一半,有一行宮人衝出來,為首的那個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劉老,劉老捧著個盒子,皺紋遍佈的臉龐上滿是欣喜:「陛下,重生仙藥,找來啦!這就是重生的仙藥啊!」

  他驀地停住腳步。

  左右都跪下來恭賀他,劉老也跪下來,一雙枯槁的手呈起錦盒,顫巍巍地遞給墨燃,沙啞道:「仙藥啊,陛下一直在求的仙藥,總算打動了天神,這一顆就是了……」

  墨燃怔愣道:「不是……我,我不是都趕你們下山了嗎?」

  眾僕面如土色,連連叩首,劉老也極為驚恐:「陛下為何要趕我們走?可是老奴有何處侍奉不周?老奴——」

  「十大門派呢?」

  劉老一頭霧水,茫然抬頭:「什麼十大門派?陛下,你怎麼了?」

  墨燃知說不清,便拉他到通天塔前去看,他一出密林就指著塔前的墳塚:「你看看那邊,我剛剛就睡在那裡,我——」

  他轉頭,卻發現自己棺木和墳塚都已經不見了。

  只有立著兩座孤零零的皇后和妃子的墳塚,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他的狗爬字。

  墨燃:「……」

  劉老憂心忡忡地:「陛下,你怎麼了?」

  「我……」墨燃怔忡地盯著那兩座墳,他的意識已經很混亂了,有一刻他可以清晰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下一刻他又覺得真幻交織,他竟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年。

  劉老歎息著說:「陛下憂思太深,做夢了罷?」

  「不是夢……」墨燃喃喃,但隨即又搖頭,蒼白著臉,「不,這當然是夢……」他語無倫次顛來倒去地說了很久,而後倏忽扭過臉,盯著劉老,「那重生的藥呢?」

  劉老便把盒子呈上來。

  他沒去接那個盒子,他徑直把它打開了,裡頭有一顆瑩白如玉的丹丸,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他顫抖地將它拿起,喉結攢動,而後往紅蓮水榭的方向去。

  可是劉老忽然拉住他,墨燃驀地回首,他的神經已繃到極致,即將斷弦,他問:「怎麼了?」

  方纔還和顏悅色的劉老,忽然陰沉下了臉,眼睛裡閃動著詭譎的光澤,陰氣沉沉地說:「陛下,可是走錯了方向?」

  「什麼走錯了方向……」

  「陛下該去的地方,是招魂台。」劉老慢慢地說,那些僕廝也都緩緩圍了上來,將墨燃團團圍住,慢慢逼近,「陛下一直以來,朝思暮想的,難道不是要復活您的師兄,師明淨嗎?」

  「我……」

  「如今重生仙藥在手了,陛下為何棄招魂台於不顧,反而往紅蓮水榭跑?」劉老幽幽道,「陛下為了這重生之法,殺害千萬人,踏平儒風門,讓天下哀鴻遍野,血流成河,難道陛下做盡這一切,最後居然要違被初衷,轉而把這丹藥服入另外一人口中嗎?」

  墨燃心亂如麻,他緊緊攥著那枚仙藥,他說:「你不明白。」

  「陛下必須去招魂台,不得去紅蓮水榭。」所有的人眼裡都閃著可怕的光芒,鬼怪一般的臉,他們圍著他,重複著,「陛下必須去招魂台,不得去紅蓮水榭!」

  墨燃將仙藥死死護住,他臉色青白,說:「都給我讓開。」

  「陛下必須去招魂台——」

  「讓開!」

  他抽出不歸,握著那冰涼的刀柄,那些人似乎是瑟縮了一下,而後眼瞳變得像蛇一樣狹長,一個個都露出了扭曲的笑臉。

  「你會遭報應的……」

  「你以為你能改變什麼?」

  「言而無信。」

  「朝三暮四。」

  「呵,這種薄情寡義之人怎配擁有仙藥。」

  「搶回來!奪回來!」

  墨燃護著仙藥,猛地斬開一條血路,往死生之巔的南峰奔去。不管這是幻夢還是真實,他知道楚晚寧在那裡……無論是生是死,他都要去到那裡,他要在楚晚寧身邊,才能心安。

  他跑進了紅蓮水榭的結界裡。

  劉老和其他人都被擋在了界外。

  他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而後閉上了碧色竹扉,他不想再看到多餘的人,這裡是紅蓮水榭,只當有他自己,還有……

  「師尊?」

  他因吃驚而微微睜大了眼眸,他看到楚晚寧正站在一株海棠花樹下,束著高馬尾,戴著金屬手套,神情專注地調試著一具快要完工的夜遊神機甲。起風了,淡粉色的花瓣簌簌吹落,初雪般落在階前,桌上,溫柔如漣漪。

  墨燃眼尾泛起濕紅,剎那已哽咽。

  「師尊……」

  楚晚寧聽到他的聲音,抬起頭來,他因為忙碌,還咬著一把小銼刀,看到墨燃,他微有詫異,把銼刀拿下,這才直起身子,朝他點了點頭:「你怎麼來了?」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