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一口血都要被噎住來了,墨燃卻沒有那麼多閒工夫置氣,他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又反身回了屍群之中,擋這第一道防線。
楚晚寧方才一直在幫著南宮駟調試那個明顯有人動過手腳的括機,這時他見墨燃在前面苦戰,立刻飛掠到了殿門旁,厲聲道:「墨燃,回來!」
「師尊……」
楚晚寧劈落一道金色結界,結界光起,猛地把屍群斥開數丈,緊接著他在長階、殿前、石門縫隙,三個地方分別落了三道守護結界,而後一把將墨燃拽回來。
「你先停手。」
墨燃心焦道:「在蛟山境內師尊的結界撐不了太久!師尊這是何必!」
楚晚寧目如青霜紫電,他咬牙,狠推了墨燃一把,將他推回殿內:「你一身都是傷了還去送死,回去打坐!師明淨!」
「師尊,我在。」
楚晚寧凌空狠狠點了點墨燃:「替他療傷。」
師昧頷首:「是,師尊。」
墨燃按住師昧伸過來的手,對著已經背過身的楚晚寧道:「都是皮外傷而已,師尊,你的結界在這裡最多也不過能支持一炷香的功夫,還會耗費掉你極大的靈力,你……」
楚晚寧頭也不回,立在天光裡:「那我就撐這一炷香的功夫。」
墨燃還想再說話,卻被師昧拉住了,師昧微涼的手觸上他的皮膚,替他捲起衣袖,開始施法療傷,墨燃對上他的眼神,他無聲地朝墨燃搖了搖頭,而後垂眸,專注於自己的法術。
楚晚寧道:「薛蒙。」
「在,師尊。」
「我支撐不住了,你就上。不要硬撐,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就換尊主上。」
薛正雍忙道:「好,輪著來會比較好。」
楚晚寧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的靈力往三層結界上輸送著,又道:「另有一件事勞煩尊主。」
「你說。」
楚晚寧咬牙切齒道:「問那群躲在後面的廢物,除了踏雪宮和孤月夜那些不擅長短兵相接的,能打的都讓他們過來!」
「……那要是他們不過來呢?」
楚晚寧道:「那就殿門攻破,坐地等死。你看他們過不過來。」
薛正雍顛顛地過去了,南宮駟正陰沉著臉盯著自己手上的半截鎖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為什麼初代掌門下的禁令會忽然之間被打破。
照理而言,只要是南宮長英下得命令,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再對惡蛟之靈進行更改了,怎麼會突然這樣……
薛正雍讓能應對的人過去前面應對,葉忘昔說:「我來。」
南宮駟立時回過了神,他拉住她:「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
葉忘昔卻盯著江東堂那群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的弟子,冷然道:「儒風門就算只有兩個人,也都不是貪生怕死之徒。」
先前譏嘲她女兒之身還要出頭的那幾個中年女修,此時倒是不吭聲了,都把視線落在別的地方,不去看葉忘昔的臉。
就這樣,薛正雍集結了一些人,忽然愣了一下:「含雪?你怎麼也……不不不,你又不擅長這種事情,你回去。」
梅含雪今日看來也是清清冷冷的,說道:「伯父放心,我心中有數,不會兒戲。」
薛正雍望了望踏雪宮宮主,見人家宮主沒異議,便沒辦法,只得讓梅含雪也進了這撥人裡。
姜曦皺眉道:「就這樣一直抵擋著嗎?留一些適合短兵相接的人,分撥去後殿看看情況會比較好。」
薛正雍道:「先應對一陣子,看看能不能把括機修好,一起去是上策,實在修不好,那就只能分兩撥,一撥抵擋,一撥去後殿查看情況。」
姜曦道:「……如此也好。可是誰會修括機?」
這個時候,一隻手顫巍巍地舉起,剛剛還被姜曦罵得猶如縮頭王八的馬芸莊主探出了個腦袋,弱弱道:「這個,這個機關技術活兒,我,我覺得我還是能嘗試一番的。」
姜曦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你還不快去?」
馬芸便拉著南宮駟,跌跌撞撞地去了。薛正雍也領著迎戰的隊伍離開。
姜曦回過頭,環顧四周和這個被一分為二,化歸成煉獄與九天的大殿,陷入了深思當中。
他的視線掃過那些還在原處說笑,談天,或者在另一邊備受酷刑的珍瓏棋子,最後目光落在了一直呆呆蹲在一筐橘子旁的南宮柳身上。
他覺得很奇怪。
為什麼南宮柳也好,這個大殿裡的其他棋子也好,都沒有和外面的屍體一樣暴走,起來殺人?
如果徐霜林此刻操控了殿內這些珍瓏棋,也開始攻擊,他們注定會捉襟見肘,陷入內外交困之局。
他為什麼不做?
不想做?
還是……做不到呢?
姜曦意外,墨燃卻一點都不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殿中的珍瓏局全都完整地保留了這些傀儡生前的脾氣、執念,甚至是一些記憶,跟外頭那些用「共心之陣」操控的屍群完全不一樣,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外面的那些殭屍就是牽線木偶,而裡面的這些卻個個都是有獨立脾性的活死人。
徐霜林不操縱這些活死人,顯然只有一個緣由——他的靈力已經到極限了。
「楚宗師,搭把手!」
忽然一聲微弱的輕喚從石階下頭傳來,楚晚寧舉目望去,見華碧楠率引著十來個修士,正極為艱難地從石階上破圍而出。
他們是先前被毒蛇咬了,在原地修整,沒有想到竟然遭遇了屍群的第二次暴走,二十來個修士瞬間覆沒一半,此刻掙扎著血拼至此的,也都已身負重傷。楚晚寧立時抬手,再落一層結界,在他們週遭籠下防護,而後天問甩出,將圍著他們廝殺的殭屍斥退。
「過來!」
楚晚寧朝華碧楠伸手。
墨燃卻驀地心生警覺,他也顧不得師昧上藥只上到一半,立時起身相阻:「師尊當心!」
但華碧楠卻並無異狀,他顫抖著握住楚晚寧伸出來的手,被楚晚寧拽至身後更強勁的防護結界裡,楚晚寧回頭道:「來幾個人幫忙!」
這些倖存的人一個個被拉了回來,架到大殿中,他們全都在□□著,喘息著,面上俱是血污,神情極其痛苦猙獰。
姜曦領著孤月夜一眾弟子上前,他在華碧楠面前俯下來,面露難得的焦急之色:「怎麼傷這麼重……」
「我尚無恙,尊主還是先去看看其他人。」華碧楠靠在樑柱上,他的斗笠和面紗都已經被劃破了,衣袍也染滿了血跡,姜曦要給他把脈,被他抬手阻止,「沒事,不過是小傷,倒是尊主的那位小徒……咳咳,他,他傷的太重,尊主快去給他療傷吧,不必管我……」
這一波人的傷情都很重,有的人甚至整條腿都已經被絞斷了,比起他們,還能完整說話的華碧楠確實是輕的。
姜曦低聲暗罵,又望了華碧楠一眼,返身去幫其他人療傷去了。
華碧楠顫抖著從乾坤袋裡摸索出一瓶止血藥粉,正要往自己傷患處灑,忽然一隻手拿過了他手中的瓷瓶,墨燃道:「我幫你。」
「……不必。」
墨燃眼神深幽,望著他:「塗個藥粉而已,舉手之勞。」
華碧楠奪過瓷瓶,低聲道:「我不習慣別人碰我。更何況你根本不是療愈修士,添亂。」
「那我幫你吧。」
「師昧?」墨燃側過頭,見師昧已手腳麻利地放下了醫囊,華碧楠看到醫囊,就撇了撇嘴,不再吭聲,也不反抗了。
師昧鋪開銀針布包,低聲道:「聖手前輩,晚輩或有不周,先請見諒。」
華碧楠:「……」
他傷的重,直接上法咒止血無用,必須先以靈針截堵,只見寒光驟起,鋒芒閃過,師昧的眼眸間閃著銀針的光輝,眨眼間已落十餘針。
「前輩的面紗和斗笠……」
寒鱗聖手眼底閃過一絲陰鬱,但也知道有幾個穴位一定要扎於面部,便神情戾戾地說:「我自己摘。」
染著鮮血的紗笠落下,露出寒鱗聖手從不示人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古怪的臉龐,上半張還算清秀,但從鼻樑一下,整個面孔都是扭曲燒傷的,猶如某種棘皮動物。
華碧楠抬起頭,目光中隱約透著些恨意與譏謔:「怎麼著?墨宗師還不走,留在這裡,好看?」
「……抱歉。」
華碧楠在他身後冷笑:「早讓你別杵在這裡了,是你自己不聽,這時候你嘴上說著抱歉,心裡不知在想什麼呢——大抵是在想『這寒鱗聖手長得可真是其醜無比』,呵呵。」
墨燃搖了搖頭,也不便再說什麼,離開了。
馬莊主還在折騰著那個斷裂掉的鐵鎖,而天宮門前,楚晚寧的靈力已近匱乏,他側身朝薛蒙道:「薛蒙,接手!」
薛蒙立刻心領神會,提刀迎上,他們倆的交接完成極為順利,甚至沒有一個殭屍來得及在替換的瞬間擠進來。
楚晚寧一撤結界,就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墨燃見他臉色蒼白,覺得無比心疼,可是卻不能在眾人眼前做些什麼,甚至連楚晚寧的手都不得握,只能壓抑著自己,問道:「晚……師尊,你還好嗎?」
「無妨。」楚晚寧輕輕咳嗽,「多耗了一些靈力而已。」
但墨燃卻知道楚晚寧的靈核原本就很脆弱,多耗靈力對別人而言或許不是什麼大事,可是對於楚晚寧而言……
墨燃閉了閉眼睛。
上輩子,他們師徒二人正邪相悖,離析分崩,楚晚寧便是在那一戰中因為耗盡了靈力,靈核瞬間粉碎,從此變得與凡人無異,甚至身子還較凡人更為虛弱。
怎麼會無妨……
墨燃心中難受,他眼眶微紅,沉默著把楚晚寧方才給他的衣服披回對方肩頭,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隔著衣衫,輕輕捏了捏楚晚寧的肩膀。
他對他所有沉重的愛意,都只能藏在這一瞬指端輕觸間。
他攙扶著楚晚寧到旁邊,他特地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隱蔽安靜些的地方,然後與楚晚寧一同坐下。
趁著沒有人發現,墨燃悄然握住了楚晚寧的手。
很涼。
和那一年,楚晚寧敗於他的刀下,他俯身踩住他的胸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時,一樣的涼意。
墨燃垂下了眼簾,手指尖在微微顫抖著。
楚晚寧原本想把手抽出來的,畢竟這裡的眼睛太多了,可是他感到了那一絲微弱的輕顫,於是要抽走的手轉而與他十指相扣。
「讓我看看。」楚晚寧抬起另一隻手,讓墨燃將臉龐抬起來,臉頰和鼻樑都有傷口,「疼嗎?」
墨燃搖了搖頭,他凝視著楚晚寧的臉龐,望著那個明明自己都已嘴唇青白了,卻還是關切著他的人。
他覺得很疼。
不是傷口。
是心。
他終於也學會了楚晚寧式的謊言,墨燃說:「不疼。」
「不疼你發什麼抖?」
他不吭聲,不能吭聲,於是楚晚寧便誤會他果然還是因為疼痛而顫抖,他指尖縈繞起淡碧色的華光,墨燃瞳孔猝然收攏,一把攥住了楚晚寧要觸上他臉頰的手:「你瘋了?還用靈力?!」
「這一點點不算什麼。」楚晚寧說,「不過是最微小的療愈咒而已,止疼的。」
他的指尖碰上他的傷疤。
止疼的。
但他心如刀割,凌遲車裂,大抵不過如此。
墨燃自然知道這不過是一點點的靈力,猶如滄海一粟,汪洋一杯,楚晚寧把幾乎所有的靈力給了眾人,分給他的只有那麼一點點。
前世,他因為楚晚寧總給世人太多,而給自己太少,所以對楚晚寧心生怨懟。
可是那時候的他不會知道。
其實,楚晚寧給他的一點一滴,雖然少得可憐,但那都是他所剩下的,所僅有的,最後的東西了。
「好了!修好了修好了!」
忽然有馬莊主手下的修士急匆匆跑到門口,漲得兩頰通紅,他大喊道:「快準備回撤,要關門了!馬上就準備關門了!」
這時候在抵禦屍群的人已經換作了梅含雪,薛蒙退下來之後也受了傷,但傷勢不重,他自己拿紗布裹了裹也就查不多了,他一邊咬著紗布帶子給自己打結,一邊在看梅含雪退敵。
說來倒也奇怪,他記得梅含雪明明是水系與木系的靈核,但不知道為何居然施展出了火系招數。他一個人,一把斷水臥箜篌,指端錚錚,面目冰冷,出手的卻是火紅色的屏障烈焰,將企圖靠近的屍群統統逼退。
「關門了!梅公子!」
梅含雪讓臥箜篌懸空,一步步隨著自己後退,退到門邊時,薛蒙忽然發現不對,他扭頭道:「能不能再把門打開點?這琴太寬了,進不——」
「不用。」
梅含雪冰冷簡潔地打斷了薛蒙的話,倏忽把箜篌收於樂匣內,失去了琴聲靈火鎮壓,剎那間一群殭屍狂湧而上,薛蒙知他不擅近身作戰,神色驟變,拔了龍城就要往外衝去幫忙。
豈料人還沒過去,就看到銀光一閃,梅含雪掌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銀色佩劍,端的是劍氣凜然吹毛斷髮,只見得他劍舞成影,而後掠地而退,猛地將劍擲出,在大門即將封閉之前,梅含雪抬手,厲聲道:「朔風,回來!」
那佩劍化作一道雪亮光影,從縫隙間嗖的穿進來,梅含雪驀地接住,臂挽劍花,歸於身側。
天宮大門,轟然閉合。
外頭傳來悶悶悶響,是屍群和龍筋砸在門上的聲音,但是好像隔了很遠很遠傳來,南宮家大興土木鑄造的宮門,並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眾人長舒一口氣,有好幾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上修界弟子,都直接是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甚至有沒出息的,還哀叫道:「媽呀……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斷後的梅含雪也微微鬆了口氣,但他鬆一口氣的樣子實在與平日並無明顯不同,要不是薛蒙一直在旁邊盯著他,恐怕也不會發現他微微啟了嘴唇,輕吐了這一口氣。
忽然發現旁邊兩道瘆人的目光,梅含雪轉頭:「……怎麼?為什麼看我?」
薛蒙喉嚨有些干:「……你這把劍……」
梅含雪側目瞥了一眼流淌著銀光的長劍:「朔風。」
薛蒙臉上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開口道:「你什麼時候會使劍了?……不對不對,應該是你什麼時候有神武了?」
「一直有。」
薛蒙愕然道:「那你靈山大會的時候為什麼不用?」
「……」梅含雪沉默一會兒,說,「不想用。」
薛蒙顯得很不解,甚至有些憤怒:「你是看不起我們嗎?你拿出神武,指不定你就是第……第二?」
梅含雪轉動眼珠,那素來冰冷的眼睛裡似乎有些嘲諷了,他就那麼看了因為憤怒,而微微漲紅了臉頰的薛蒙好一會兒,而後說:「第三名很好,第一……」他抿了明唇,擦著薛蒙走過去,一句話輕描淡寫地落在薛蒙耳邊。
「第一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