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竟沒有受傷,千鈞一髮間,是墨燃反應迅速,擋在了那個暗青色斗篷飄擺的身影前。那人的匕首已盡數沒入了他的肩膀,只留下一個盤踞著銀色蛇紋的柄。墨燃肩頭的衣服瞬間被鮮血染紅,他壓低眉峰,咬著牙槽,眼中閃動著泠泠鋒芒。
那是鷹隼終於撲殺狡兔時的狠辣眼神。
「華宗師。」他驀地攥緊了華碧楠還握著匕首的那隻手,忍著痛楚,將短刃從自己血肉裡噗地拔了出來,他額頭有細細的冷汗,卻咬牙嘲笑道,「你在背後偷襲我師尊,當我是死的嗎?」
夜風吹過,拂動著華碧楠重新戴起來,遮住自己醜陋容貌的青紗,華碧楠沉默片刻,道:「墨宗師懷疑我多久了?」
「從你中了蛇毒,留在山腰開始。」
華碧楠輕笑:「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我原本指望著在大殿內就放倒一批人呢。」
墨燃咬牙道:「你先前阻止徐霜林,又是為了什麼?」
「不然呢,由著陣法變化,讓他發覺自己辛苦布下的重生陣竟是假的?那豈不麻煩大了。」
楚晚寧此時已將天問擊落,直劈這個神秘的陣法中央,但一落之下,他驚覺那陣法靈氣之強,竟非輕易所能遏制的。再回頭見墨燃擋在自己身後,肩膀被華碧楠匕首所傷,不由急火攻心:「墨燃——」
「不必管我。」墨燃道,「毀去陣法要緊,這裡有我守著。」
楚晚寧沒有辦法,那秘陣裡流淌著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兇惡靈流,竟連曾經的彩蝶鎮天裂都望塵莫及,他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入天問之中,只能阻止這個陣法繼續演化下去,卻完全沒有辦法令它粉碎消失。
另一邊,姜曦此時也驀地明白過來了,但他說什麼也不敢相信門下第一聖手居然背著自己另有所圖,不由地臉色灰敗,半晌才道:「華碧楠,你……」
華碧楠的手此刻正被墨燃緊捏著,他沒有回頭,聽到姜曦的聲音,倒是微微一笑:「掌門,不要輕舉妄動。孤月夜有一條門訓——凡事都要留個心眼,我自然也銘記於心,所以這一路走來,我找機會在許多人身上,都落了一隻我精心飼育了多年的鑽心蟲。」
「!」
眾人悚然色變,靜默須臾,剎那間亂做一鍋沸粥。
寒鱗聖手在他們身上放了蟲子?
明明既不痛也不癢,甚至一點感覺都沒有,但他們忽然就覺得全身都刺癢地厲害,彷彿每個犄角旮旯裡都藏匿著一隻能奪人性命的鑽心蟲。
「華碧楠,你這個瘋子!」
「你好歹毒的心思!」
更有人急的哭了出來,滿身地摩挲著:「在哪兒?在哪兒啊?我中了嗎?我根本沒有跟他有接觸,我身上應該沒有吧……」
還有人脾性剛直,最看不慣華碧楠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便怒喝道:「姓華的!你別在這裡妖言惑眾,胡亂言語!在場那麼多修士,都是各個門派數一數二的好手,你以為會怕你這種威脅嗎?!」
言語未落,華碧楠輕輕揮了揮手。
那出言挑釁的男子忽然身形一擺,繼而雙目暴突,扼著自己的喉嚨猛地栽倒在地,不住打滾,口中嚷著:「啊!啊——!」
膿血迅速從他的鼻腔,眼睛裡湧出來,他翻著白眼,劇烈抽搐痙攣,屎尿失禁流了滿襠,散發出一股惡臭,他很快就不動了,癱軟在地,肌膚迅速失水下癟,嘴還猙獰地張著,裡面爬出來一隻吸飽了人血的紅蟲,狀若蜘蛛,但兩邊各有十隻細腿。
這一驚變,讓許多原本都還義憤填膺,要聲討華碧楠的人,都紛紛色變,俱是面色灰敗,無聲地瞪著眼前這一切。
「蟲子雖小,卻能在瞬間要了人的性命。」華碧楠和聲溫語道,「諸位若是不想重蹈儒風門一夕覆滅的慘案,最好還是站在原處,不要急,也不要鬧,乖乖聽我吩咐就好。尤其是孤月夜的人。」
他的視線落在姜曦身上,又往姜曦身後那群作淡碧色裝束的藥宗修士看了一圈,微笑道:「看在同出一門的情面上,華某做事,絕不會傷及你們。」
姜曦鐵青著面龐:「華碧楠!你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不敢當。」華碧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姜曦道,「對了,掌門,你身上也落了一隻鑽心蟲呢,其他人修為淺薄,蟲子索命只在眨眼之間,但掌門修為深厚,我想總能撐過個十天半個月的。」
姜曦齒冷道:「孤月夜這十餘年來未曾薄待於你,你所謀究竟為何!」
「我當然有我的目的,但我未必就得告訴諸位。」
他回頭看了一眼楚晚寧,又看了一眼與自己對峙的墨燃,而後重新轉過了臉。
「好了,諸位如今也鬧不清楚誰身上有蟲,誰身上沒蟲,但這一半可能,事關生死。我想你們要是足夠聰明,也當清楚該站在誰這邊。」
死寂。
而後人群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溫潤清冽的嗓音。
師昧站在薛蒙身邊,說道:「鑽心蟲趨火,只要諸位在手中引燃火咒或者火符,能看到皮肉下面有一個凸起游過的,那就是中了蟲咒的,其餘人便是安全的。」
「……」寒鱗聖手驀地瞇起眼睛,「師明淨,你竊讀我的經書?」
師昧的臉似乎有些紅了,但那紅暈並不明顯,他是個不習慣成為眾之焦點的人,如今被那麼多人注視著,神情都有些僵硬。
「在下曾求於師尊閉關那五年,求學孤月夜,並沒有讀前輩的經書,而是無意中發現過這種蟲子,所以……所以做了些鑽研……」
華碧楠怒道:「竊人所得,你好不要臉!」
薛蒙豎著黑眉,立刻幫腔師昧:「跟你這種兩面三刀的人,有什麼顏面可談的?」說著便立刻照師昧所做,見自己皮肉之下並無異樣,便喜形於色,拉著師昧道:「太好了,多虧你,你看,我身上沒蟲子!」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效仿,一時間招魂台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我沒有!」或者是「怎麼辦,我身上有鑽心蟲!」。
華碧楠閉了閉眼眸,而後冷笑一聲:「就算能辨出哪些人有,哪些人沒有,那又如何?那些中了蟲蠱的人都給我聽好了!都到我這邊來,替我拿下楚晚寧,擊敗墨微雨。我自然不會薄待爾等,否則——」
他指了指地上那個受鑽心蟲噬咬而死的術士。
「有如此人。」
威懾之下,第一個倒戈的是孤月夜的一個女修,她在眾目睽睽中掠到華碧楠身邊,微微昂起頭,神情竟似有些傲氣。
墨燃也是驚歎,做了叛徒的人,居然還有臉傲氣。
「抱歉了姜掌門。」她說,「我站在聖手這邊,並非全是為了自保,乃是我素來仰慕聖手賢能,之所以在孤月夜求學,也都是慕他之名。今日且不說中沒中蠱蟲,哪怕沒中,我也甘為聖手的馬前卒。」
她說著,乜了一眼華碧楠的表情,見華碧楠雖在與墨燃纏鬥,臉上卻笑瞇瞇的,顯然對她的言語頗為滿意,不由地心下大安,加力慫恿道:「聖手前輩也已說了,看在師出同門的份上,他不會為難我們,諸位應當清楚該如何抉擇。」
她等了一會兒,孤月夜卻只來了三個修士,站到她旁邊。
其他人則朝他們憤然怒視,橫眉冷對。
那三個修士各有一番言辭:「這些年姜掌門將孤月夜打理得越來越差了,江河日下,要不是衝著寒鱗聖手在,我早就離開了。」
「聖手有本事,我們只跟著有本事的人。」
有孤月夜的人受不了了,惱怒道:「叛徒!你們可真說得出口!」
「就是!叛徒!」
「毫無氣節,滾出孤月夜!」
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即便中了鑽心蟲也不肯就範,那女子一時間面色極為尷尬,但依舊漲紅著臉,強自鎮定道:「不用你們說,我們早就不打算待在這破門派了。你們跟著姜曦,就是孤魂隨鬼!」
她又轉頭,瞪著自己的前掌門。
「我凌璧苒,從此與孤月夜,與姜曦,我一刀——」
兩斷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被姜曦打斷了。
姜曦面無表情,眼神極冷,他睥睨她:「別一刀了,你誰?」
「我——我凌璧苒——」
「你這個名字每天在我跟前念上百遍我都記不住。」姜曦道,「滾吧。」
那女藥宗極是羞惱,咬著下唇半晌,仍是憤憤不平:「呵,想不到一派宗主,就是這種風度。」
「你今天才見我?」姜曦冷笑,「不過說起來,孤月夜門徒數千餘人,我倒是第一次見你。說句實話,若不是今天這個場面,就憑你,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與我言語。」
說罷已是衣袖拂落,一道香霧風起,姜曦竟已出手與華碧楠一方打了起來。
華碧楠眼前已有一個難纏至極的墨燃,此刻再來一個姜曦,顯然吃不了兜著走,情急之下他催動一波鑽心蟲,在場所有身藏蠱蟲的人立刻萬蟻噬心,痛苦難當。
「啊——!」
「救、救命!」
姜曦的身形也是一頓,但他不愧是孤月夜掌門,立刻在自己的數個要穴上點落,暫緩劇痛,依舊白著臉上去與墨燃同戰華碧楠。
華碧楠也不傻,勾了勾手指,將那三個孤月夜叛投於他的人解開鑽心蠱蟲之痛,厲聲道:「應戰。」
痛楚之下,有些心智本就不堅定的人看到歸降華碧楠可免受此罪,都紛紛地湧過來,霎時間人群中竟有一小半跪落,朝華碧楠喊:「求求聖手!解咒!我等願效力於聖手!」
「受不了了,太痛了……求求華前輩……」
華碧楠便在激戰之中微微一笑,朝眼神狠戾,與自己打的熱火朝天的墨燃道:「所以,墨宗師,你看。這世上最厲害的,終究還是藥宗。」
他話音未落,姜曦已掣出雪凰,他厲聲道:「藥宗二字,豈是你這種慣用下三濫手段的人配說的?」言畢又對墨燃道:「你去陣法前助你師尊一臂之力,這裡有我擋著。」
華碧楠冷笑:「掌門今日是非要與我為敵了?」
「廢話少說。」
「拖著中了蠱蟲的身子,還要與我相鬥。姜夜沉姜掌門,你是真的嫌活著命長。」
姜曦陰著臉:「命長命短豈是由你說了算的?今日若不阻你,恐毀天下藥宗清正聲名!」
說罷,兩個擅長用毒用藥的人已見招拆招,刀光劍影之間更有毒粉相抵,迷藥相剋。墨燃見姜曦並非無力抗衡,便立即轉身趕去楚晚寧身邊幫忙,誰知行到路半,十來個暗黃色的影子撲殺而來。
墨燃咬牙:「黃嘯月——!」
這些人正是黃嘯月和江東堂的十餘名高階弟子。黃嘯月寬袍大袖立於風中,撚鬚道:「墨宗師,鑽心蟲並非玩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面前,只得與宗師為敵,得罪了。」
非但是他,更有其他門派的高手無法忍受這種痛苦,都紛紛朝這邊逼殺而來。
此時招魂台上已是魚龍混雜,一片紛亂。
眾門派的修士內訌,中了蠱蟲的和沒中蠱蟲的,叛變的和沒叛變的,所有人都在對峙相搏。
一時間,姜曦與華碧楠全力對抗,墨燃作為擋在楚晚寧之前的最後一道防線,更是腹背受敵,與黃嘯月等一波又一波的修士纏鬥,楚晚寧則傾盡靈流,與那個神秘陣法膠著對峙著。
另一邊,薛正雍和死生之巔的眾人鎮守在前線,不讓更多叛軍逼近正在封印那個神秘陣法的楚晚寧,師昧更是奔走在那些中了鑽心蟲而誓死不降的修士中間,試圖替他們解開蟲咒。
「好疼……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師昧俯身抱起一個滿地打滾的青年,那青年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真的太痛了,我不想降,我不想降,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殺了我!」
「忍一忍。」師昧一邊勸慰他,一邊將指尖搭在了他的脈門處。
「我受不了了——」
「你看著我,快看著我的眼睛。」
可是那青年根本聽不進師昧的話,他手指緊緊攥著,整個人就像撈出水面的魚在不住撲騰抽搐,大口大口地喘氣:「受不了了……」
師昧沒有辦法,便只得強行將他的臉頰掰過來,又抬手去掀他緊閉著的眼皮。這實在是很不容易,因為青年不斷地在踢打掙扎,在師昧胳膊上手背上撓出了一條條紅印子。
「看我,你看著我!」
那人勉強被喚回了些心智,氣喘吁吁地轉動眼珠,滿眼是淚地望著師昧。師昧口中默唸咒訣,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忽然間,那青年一個激靈,感到腰肋處有個東西在迅速上攀,很快就爬到了胸口,喉嚨,嗓子眼。
「嘔——!」
他猛地翻身,隨著一陣強烈的反胃感,他嘩地吐出一大灘嘔吐物,腥臊刺鼻至極,裡頭一條紅色的鑽心蟲正不住痙攣。
師昧凌空一點,立刻將那蟲子裂作齏粉。
他倏地起身,大聲道:「鑽心蟲可受瞳療術掌控,可解!我可以幫你們解開!」
他四下奔走著,焦急地喊著:「別打了!可以解開的,不要再自相殘殺了,可以解的——可以解開的啊!」
但是混戰之中並沒有太多人聽他的,他的聲音也並不響亮,很快就淹沒在呼喝與嚎啕,爆炸與碰撞聲中了。
姜曦卻聽到了師昧的呼喊,他一凜:瞳療術?
就像很多蟲子趨火趨光,有的毒蟲沒入身體之後,只要用相應的瞳療術作為引導,它們就會跟飛蛾撲火一樣,被誘出體外,蠱蟲之毒就能應運而解。
華碧楠顯然也聽到了,他暗罵一聲,眼中閃動著凶煞的寒光。
「這一路上來,我殺死了孤月夜所有會瞳療術的修士,沒有想到破破爛爛的一個死生之巔,居然還有人會這種高階藥宗術法。當真是——」
他手中的刀與姜曦的雪凰猛地擦過,格格相撞,爆出點點星火。
華碧楠咬牙切齒道:「後生、可畏!」
忽地撤了佩劍,整個人猶如蝙蝠一般後掠,朝著激戰的人群之中躍去。
「不好!」姜曦猛地一驚,已看破華碧楠的意圖,正要提氣跟上,卻因鑽心蟲發作,胸口一滯,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插劍半跪於地。
他浸潤了鮮血的嘴唇一張一合,望著華碧楠遠去的地方,想出聲提醒其他人,可是卻發不出更響的聲音來,「當……心……」
師昧正在給踏雪宮中了蠱蟲的修士解毒,那修士嘔出了鑽心蟲後,果然不再能感到錐心之痛,便起身忙著師昧大喊了起來。
「都別打了!來解蠱,可以解開的!」
薛蒙也在忙著勸架,他拽了十來個人往師昧那邊走,不住嚷著:「好了好了,忍一忍,都不要叫痛了,馬上就給你們解開,馬上就給你們解開,我師弟那是什麼人?本事一等一的,不比孤月夜的弟子差,我——」
薛蒙說著,去喚師昧,也就在他抬頭的瞬間,話音斷於唇齒。
「師昧!!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