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人都是會變的,哪怕是同一個人,最初是相同的模樣,但因為種種因緣際會,變數扭轉,過了十年,二十年,性情與境遇都不會再全然相同。
其實,當初給墨燃種下詛咒的時候,師昧也是個心冷如鐵,意志堅決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報復,自己的追求,什麼都容納不下。
可是那個時候,他看著另一個紅塵的自己所作所為,他捫心叩問,忽然就很想知道,華碧楠的心裡是否曾有過那麼一星半點的不適應,一時半刻的齒冷。
他最終還是按著華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犧牲至此,他騎虎難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會讓大事功虧一簣,沒有什麼比穩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麼久的戲,戴了那麼多年的假面,噁心到了骨子裡,也就麻木了。什麼逢場作戲,什麼表裡不一,哪怕楚晚寧的死,也不能改變什麼。
只是提著懷罪大師給的引魂燈,站在奈何橋邊,哪裡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為喜愛的人意志堅決地赴湯蹈火時,他也會忍不住心生羨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樣,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說自認為可以給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運從不由他。他如一個梨園小生,不甘卻沉默地操持著手中這份僅有自己能圓滿的折子戲。
一開始,勾引墨燃。
墨燃衝自己笑著,說:「師昧,我真的很喜歡你。」
後來,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懶洋洋地拋著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飄零,想不到還能遇你這樣一個朋友,多謝你願意教我重生禁術。等羅楓華那個廢物復活了,我一定讓他給你煮碗湯圓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湯圓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願意給你嘗。」
到最後,圖窮匕見。
與他和華碧楠商量過的最壞打算一樣,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許犧牲,博得師友心亂,令時空之門在那千鈞一髮時刻,順利洞開。
他本是一個捏著棋子的人。
但是十年後的自己來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他也不是全無厭憎,只是心中執念太強,願望太深,他不想輕言放棄。
可是。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個紅塵的自己,所謂的「微小犧牲」,指的是數十萬人性命,一個塵世的傾頹。
他是打開了時空生死門之後,才見到了這樣殘酷的真相。
這個師明淨,終究不是那個師明淨。他沒有經歷過那個十年,沒有經過那一天又一天的淪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無法理解十年後的自己。
但已無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過是一枚棄子,和棋盤上錯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樣,失去了鋒芒,再無用武之地。
「師尊。」燈影朦朧,映著他秀美端麗的臉龐,他依舊寧靜而溫柔,「其實我想這件事,已經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頭再來過,可以變得不再一樣。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頭,我會不會也因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擇。」
屋內很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不過,此刻都已經來不及啦。」師昧道,「我知道,師尊已經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會再拿我當朋友看待……不管這一路走來,我是否有所猶豫,我最終還是變成了他的模樣。」
他的手貼著楚晚寧燙熱的臉頰,靜靜的,把療愈的靈力分給他。
「對不住,還是讓師尊失望了。」他說,「唯一慶幸的是,我雙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樣子。」
頓了頓,師昧笑了,一笑之下,滿室春深。
「我眼睛裡最後瞧見的,是你們在為我難過。夠了。」
他將楚晚寧手上的捆仙繩解開,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後點滅了石門的法咒。
做完這些,師昧轉身,摩挲著,緩緩離開了密室。
他行遠了,被一片黑暗吞沒。
與此同時,天音閣所屬齊地。
教書的腐儒馬先生剛剛從私塾回來,他敲著酸痛的肩膀進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裡煮一杯八寶茶喝。
推門進去,黑燈瞎火。
馬先生不由皺起了眉頭,邊去摩挲燈台,邊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麼連個蠟燭都不點?你這是……」
簇的一聲,火刀火石擦亮。
馬先生啞然失聲,驚悚無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裡的僕奴已經全部被勒死,猶如一串串風鈴悠悠蕩蕩掛在樑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開膛破肚,血糊糊的腸子流了滿地,眼睛和嘴巴都張著,扭頭朝著門的方向。
「啊……」馬先生想叫,出口的卻是含糊至極顫顫巍巍的一聲無力□□,過了一會兒,才頭皮發麻地慘叫出聲,屎尿橫流,「啊!!!!」
「嘖。吵什麼。」一個男人從裡屋走了出來,手裡握著卷《尚書》,他拿書卷撓了撓脖子根的癢,打了個哈欠,「沒見過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個響指,並懶洋洋地解釋:「泯音咒。」
「什、什麼咒?」
「泯音咒嘛,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個白眼,「本座正拜讀先生屋內經典呢,知道大晚上吵著鄰居歇息不好。來。現在隨便叫,若是有誰能聽到,請先生儘管埋怨本座。」
馬先生臉色煞白如鬼,兩股站站,他平時也就之乎者也的,哪裡見過這樣的血腥場面,早已嚇得失了禁,渾身冒汗,半晌才顫聲道:「墨……你這個魔……魔頭……你……你不應該在天音閣法場嗎……你……你……」
「天音閣法場?」
男人抬起黑到發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錯啊,本座是去那裡看過。不然怎麼能聽見先生前日的高見呢?」
他說著,把書隨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書先生走來。
燈燭照著他極俊的臉,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齒燦笑,酒窩深深,竟向那教書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讀書人。冒昧登門殺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問先生安。」
這不陰不陽怪腔怪調的語氣,再加上橫七豎八枉死了的人。
饒是姓馬的有十七八個膽子也不夠了,他撲騰一聲栽倒在地,呼哧氣喘:「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踏仙君只是笑,抬手一掠,掌中出現一把陌刀。
他側過臉瞧著教書先生:「你猜?」
「不要殺我!!!」馬先生慘叫起來,不停地往後面挪退,「不要殺我!!!」
退著退著,撞到了個什麼東西,他一扭頭,正對上自己老婆睜眼張死不瞑目的臉,更是失聲哀嚎:「不不不!!!不不——別,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應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瞇起眼睛,笑容和氣又甜蜜:「敢問先生……樂伶和娼·妓有何分別?」
「什、什麼?」馬先生一愣,痛的哪裡有頭腦思考,只哀哭著,「什麼……」
「你自己說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閣前說。樂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愛,寡廉鮮恥之人。這年頭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辯了,沒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著教書先生說話的語氣,抑揚頓挫,老神在在。
說完之後,頓了一會兒,嗤笑一聲,側過一張俊臉來。
「背的還算熟麼,先生?」
馬先生痛嚇之間總算有了些模糊意識,想起這是自己抨擊墨微雨母親時說過的話,忙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不不不,糊塗了!我糊塗了!這個……」他吞了口唾沫,滿臉是汗,「娼是娼,樂伶是樂伶……不,不一樣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啦?本座倒覺得先生講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過來,又舉起了陌刀,「話說起來,本座腦子不太好使,身邊總缺個人指點。先生有這般靈巧舌頭,不如贈與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師饒命!!道爺饒命!!」馬先生語無倫次大汗浹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義……」
踏仙君笑瞇瞇地:「什麼宗師道爺的。長沒長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著,叫爹都可以。隨即一迭聲的,「陛下陛下!陛下饒命!陛下開恩!」
踏仙君蹲下來,捏住他的下巴,笑著說:「噯。道德楷模,問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鮮恥,還是先生寡廉鮮恥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饒命又有什麼用呢。
踏仙君掌心發力,已經在他的告饒與哭喊聲中,燦笑著,將他的整個喉管捏斷。
做完這些,黑袍男人環顧屋內,心滿意足地確認了沒一個人活著,這才站起來,擦了擦手上的血跡,推門走出院外。
外頭華碧楠正等著他。
「發洩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閣準備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華碧楠搖了搖頭:「真是拿你沒辦法。這麼點小仇都要計較,不就說了你娘幾句,你至於——」
「那要不本座也說你娘幾句?」
「……」
華碧楠神情微變,最後側過臉,不再答話了。
「走了。你不是說明天取到墨宗師的心臟,就放回本座身體裡嗎?那還愣著做什麼,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說著,衣袍一掠,朝著天音閣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雲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著一聲驚恐至極的慘叫,馬先生全家的屍體被早起的鄰居發現。這樣的兇案照理應該能在齊地掀起一場大波瀾,可惜並沒有。
因為此時此刻,有個更奪人眼球的判決正在進行。
天音閣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燒著。蠟油融化,發出松柏清香,兩名天音閣的侍女披著金絲瀲灩的衣袍,玉臂柔婉,將刑台兩側的燈台一一點亮。
說來也奇怪,天音閣這一支近衛隊的相貌個個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艷,也不知道這是天音閣所修的心法所致,還是因為木煙離收弟子的時候極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靈明,善惡終有回報。」
一盞又一盞的獸性青銅燈燭躍起火光,那火焰如鮮艷的紅綢,飄拂擺掠。
到處都是人。
台上,台下,西北東南。
刑台堵得水洩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巔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顫,發抖。
這三天,薛正雍在四處求人,但無濟於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懼掌握著珍瓏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們。」
死生之巔的人不厭其煩地試圖對每個可以說服的對象解釋著,「那天是他散了靈核在救我們,如果他有陰謀,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點太多了,所以依然沒有門派願意站在他們那邊,就連孤月夜和踏雪宮都保持中立,緘默不語。
——
失傳幾千年的第一禁術忽然重現,相比屹立幾千年的第一公審殿堂。
只有傻子才會選擇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顯得那麼蠢笨,死生之巔的辯解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獄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這裡到處都是天音閣的守衛,且還有其他門派的掌門與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無數雙眼睛盯著,插翅難逃。
所以,生挖靈核,終歸還是墨燃的結局。
「天音閣三日公示,罪罰已定。」木煙離莊嚴而端麗地俯視著下面無邊無涯的人海,敲響了手中的編鐘,「帶犯人墨燃。」
從懺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著,一個靈核已碎的人,卻被數十名最高階的天音閣弟子盯伺著。
他們是兀鷲。而他將赴死難,沒有幾個人在生挖靈核之後還能活下來,兀鷲聞到了血腥味,眼瞳裡閃著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時,將處褫奪靈核之刑。」木煙離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狀有十,在此宣讀,以告天地。」
雨已經停了,但地上還是濕潤的,墨燃站在積水潭裡,天光雲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將視線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葉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視著她,像在問詢。問詢她是不是已經照著自己的叮囑去提點了死生之巔的人。問詢她是不是已經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後事。
葉忘昔朝他點了點頭,墨燃唇角捲開一個明朗而柔和的燦笑,眼底浸著光輝。
天氣真好。
雨停了。
「罪狀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煙離的聲音在天音閣裊裊迴盪,莊嚴肅穆。
「罪狀二,縱火燒樓,以報私冤。」
佛前香燒起,諸天神佛在雲端叩問,或怒或慈,跌坐持環,俯視茫茫眾生。這些年來,墨燃不喜看著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著罪孽,埋著禍心,怕會被發現。
但這一刻,他終於放鬆下來,他仰望著天際,陽光如洗,將他那黑到發紫的眼眸浸潤成琉璃淺褐,竟成純澈。
他看著天空,天空疏疏朗朗,連雲都是淡的。
木煙離的嗓音是那麼渺遠,他閉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巔,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張故人的臉。
「罪狀六,偷習禁術,觸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麼,他眉宇間露出些憾意與繾綣。
原本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寧的,可惜總也做不到,便連心心唸唸許諾的第一次真正纏綿,最後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敗告終。
他當真並非良人,是個災星,是個瘟神,是個蹩腳的笑話。
這兩生。
想護母親,沒有護成。
欲報恩情,未曾如願。
孩提時想做英雄,後來想偷天換日當一輩子薛掌門的侄子,末路窮途了,又豁出一顆心,要當世上最冷血無情的踏仙帝君。
卻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師……」他睫毛輕顫,喉結滾動,最後歎出一聲唯有他自己能聽得到的嗤笑與感慨。
「你當真是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歎罷這一聲,仰頭向高天望去,風吹拂著他的細碎額發,他瞇起眼睛,繼而又想著,楚晚寧如今在哪裡?
大約是因為曾經得到的太多,已然傾盡了所有的緣分,所以這一生,最後一程,終是不得再見君一面。
挺好的。他彎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讓晚寧瞧見他狼狽至此的模樣。
「時辰將到!備刑——!」
一聲威嚴唱和,號角吹響。
彷彿噩夢投落陰影,彷彿這一聲「備刑」隔著萬里傳入鼓膜,蛟山密室內,楚晚寧驀地睜開眼,自昏沉中甦醒驚坐。
「墨燃!」
燭火閃爍,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汗濕重衫。
他微微發著抖,幾乎是下意識地,一開口,念出的就是這個糾纏了兩世的名字。而後喉結上下滾動,眼神有些發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強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為何驚悚得厲害。
「……」
在榻上坐著,手掌在臉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漸漸涼透了,他才緩過神來。
眼前不停有記憶清晰地閃現,但那些記憶並不是屬於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體內留的太久,以至於重歸於他時,居然也一併帶來了許多屬於墨燃的記憶。那些被八苦長恨花吞噬掉的,被拋卻的。
甚至連墨燃自己都不再記得的重要回憶。
楚晚寧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