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無常鎮。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販散漫的吆喝聲在陽光下流淌,他搖著手中花鼓,挑著竹扁擔走街串巷而過。
「夜遊神,夜遊神——三十文一隻,昔日玉衡長老親創機甲,辟邪鎮災,童叟無欺。來來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啦。」
破舊的草鞋踩過青石板路,小販的影子被拖得悠長,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過,手中或是舉著糖葫蘆,或是舉著紙鳶。
忽然有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娃拉住小販的衣角:「叔叔,我要買一隻夜遊神。」
小販放下擔子,挑了一隻刷著桃紅木漆的:「吶,這只好不好看?」
女娃連連點頭:「好看!就這只了!」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忙抱過與自己差不多高的護身機甲,然後艱難地單手從兜兜裡掏銅板。
銅板點來點去,卻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是我跑的太急,路上掉出來了嗎?」
她說著又把兜翻了一遍,打著補丁的底兒都朝天了,還是只有二十七文錢。小丫頭不禁慌了,眼眶紅彤彤的:「大哥哥,掉啦,統共就這麼些,能就這樣賣給我嗎?」
小販也很為難,搓著髒兮兮的手:「丫頭,我這夜遊神從道士手裡買進來就已經花了二十五文錢了,若是再折給你,那我不是只賺了兩文?走了一天啦,這連個飯錢都不夠付的。」
「那怎麼辦呀。」女娃開始抹眼淚了,「回家爹又要罵我了,嗚嗚……」
正哭得起勁,忽然有人走過來,擋住了女孩兒身後的陽光。
「小哥,這些碎銀您收好。」
一個溫文爾雅的嗓音響起,女娃聞聲怔愣抬頭,先是看到一隻戴著雪綃護腕的手,然後目光再上移,對上了雙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長髮在晨曦中顯得愈發柔順。
梅含雪溫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為三文錢落淚?」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來,盡量與她齊平,而後將剛剛被小販收回去的桃紅夜遊神重新遞到她懷裡,眉眼彎彎地:「千金難買美人淚,姑娘們的淚水是最值錢的,下次別再因這點小事哭了,嗯?」
他旁邊行來另一個男人,面目平庸,戴著蓑笠,那雙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過也和翡翠一樣冷,乍一看沒什麼溫情。
男人皺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歲。」
梅含雪笑著起身:「大哥你真無趣,美人是不分年歲的。上至八旬老婦,下至五歲小兒,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學會誇讚她們。這樣才會……哎,你怎麼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轉頭就走。
梅家兄弟這次是奉了踏雪宮宮主明月樓的命令,前往蜀中恭賀死生之巔復派。得虧王夫人當年護住了門派諸人,如今災劫平息,眾位長老與弟子皆無太大損耗,實力依舊得以保全。
這樣一來,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巔竟一躍居於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窮酸、任人宰割的模樣。
「梅公子,尊主在舞劍坪等候二位。」
此時正值死生之巔晨修時分,弟子大多在校場操練,舞劍坪空曠寧靜,只有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負手立在白玉雕欄前,望著山下雲峰繚繞的榛莽紅塵。
梅含雪與大哥走過去,腳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發出沙沙細響。
聽到動靜,那男人並沒有回頭,而是歎了口氣:「來了?」
「來了。」
「等你們好久。」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聲來:「子明,你怎麼這樣講話。」
那個男人轉過身來,確實是薛蒙沒錯,依舊是英俊到幾乎有些驕奢的眉眼,面目間殘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間的緊繃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絲屬於昔日的茫然與天真。
「唉,你們不知道,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見四周無人,梅家兄弟也沒有帶其他隨扈,立刻放鬆了身子,長吁了口氣。
「璇璣長老每天叮囑我十七八遍規矩和禮數,我以前哪裡學這個。我現在是連人話都不會講了,開口閉口都是三個字兩個字的,璇璣長老跟我說,這叫言簡意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邊:「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你要笑就笑吧,別裝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溫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萬別這麼叫我。」薛蒙皺著鼻子,「我已經受夠了。」
還是當大哥的沉穩,梅寒雪道:「忍著,從今往後,你是要忍一輩子的。」
「……」薛蒙乾脆又把頭轉過去看著山巔雲霧了,「你可真成,這是我繼位以來聽到最喪氣的一句話。」
梅寒雪:「……」
薛蒙又補了一句:「沒有之一。」
「哈哈哈。」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聲,他笑了片刻,對薛蒙道,「其實當掌門就當掌門,也不一定要有這麼多規矩吧?你看孤月夜的姜曦——他活的多自在。」
這不提還好,一提,薛蒙原本放鬆的背脊又繃緊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華貴的金絲繡線寬袖下,他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捏緊,心中極不是滋味兒。
其實,他幾天前剛剛到孤月夜去過。
大戰時姜曦傷的很重,得虧他派中的靈丹妙藥多,門徒又都是精於藥理之輩,所以好容易撿回條命來。但是命雖保住了,健康卻不復從前,更令人不安的是姜曦已經受到了魔氣的侵擾,身體發生了些異變。
「會怎麼樣?」那時候,薛蒙站在姜曦房門外,問孤月夜的侍藥長老。
侍藥長老答道:「說不好。魔門已經千萬年不曾開過了,所以人間也沒有關於修士如果染上魔氣的記載,目前看來,尊主暫且無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後對他會有什麼影響……」
薛蒙目光悒鬱,往屋裡又看一眼。
碧色紗帳一重又一重,往復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說姜曦此刻的模樣了,就連孤月夜掌門臥房是什麼佈局,從外面都瞧不清楚。
「能醫好嗎?」
長老搖頭道:「恐怕很難。」
「……」
心中的焦躁愈發鮮明,薛蒙閉了閉眼睛,說道:「若有所需,可隨時來死生之巔找我。」
那長老雖不知為何薛蒙和姜曦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也隱約覺察兩人關係微妙,便從善如流地作了一禮:「如此,在下便先多謝薛掌門了。」
薛蒙擺了擺手,又將目光投向那幽深的簾帷羅帳。
他其實很想進去看姜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寢之地恐怕比深閨還要神秘,旁人哪能輕易踏入。何況姜曦還沒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進去。薛蒙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便蹙著眉頭道:「姜掌門的雪凰,我已送還於貴派的奉劍長老。到時候記得跟他說一聲。」
「是。」頓了頓,見薛蒙欲言又止,長老問道,「敢問薛掌門還有什麼吩咐?」
「……算了,也沒事。我走了。」
長老很客氣:「多謝薛掌門親自來這一趟。」
雖說薛蒙之前與姜曦多有齟齬,但那是當少主的時候。如今成了掌門,孤月夜的人自然不會無故怠慢。
幾位長老與醫官陪著他步下碧瓦飛甍的扶搖殿,孤月夜終年有靈力流轉,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時節。薛蒙側臉望去,見霖鈴嶼雖落著微雪,但清寒中依舊是一片錦繡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慢慢走下飛廊,木板在腳下吱呀作響。
忽地,簷角獸首銅鈴璁瓏,薛蒙抬起眼,見拐角處一個與自己年紀相若的青年帶著兩排佩刀隨侍迎面走來。那青年眉目極俊,肩膀很寬,晨曦裡一張面目散發著說不出的柔和朝氣。
饒是薛蒙眼高於頂,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幾遍。
「薛掌門。」
狹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個禮,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腳步,「這位是……」
「哦,這位是尊主的近侍。這些年幫著尊主負責打理孤月夜大小內務,不常拋頭露面,但很受掌門器重。」長老笑了起來,看得出他對這個青年有些忌憚。
薛蒙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青年行完禮,見對方還在盯著自己打量,於是抬頭笑了一下。
這個距離,他一抬頭,薛蒙就能將他看得清晰仔細,雖然薛蒙從來不太過分關注別人的外貌,但依舊注意到了青年的出眾長相,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而溫柔,裡頭彷彿點著無數星辰。
真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薛蒙瞇起眼睛,愈發苛刻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來,甚至試圖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來回審視多遍後,卻依舊毫無結果。
他有種驚艷的英俊。年輕、內斂,眉眼溫和,身材高大,皮膚非常細緻,甚至像在散發淡淡的光芒——
這般大好青年,應該上修真界青年俊傑榜,而不是備受壓搾,在孤月夜深處賣命做苦力勞工。
薛蒙乾巴巴地想。
明珠蒙塵,姜夜沉果然不是東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客氣而溫和地詢問道:「薛掌門,有事?」
薛蒙回過神來:「……不,沒什麼。」
但還是毫不掩飾地盯著人家看。
近侍一級,雖受器重,卻無地位。
若是薛蒙不開口相問,對方也不會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藥長老靈活,見薛蒙對這個青年好奇,就笑瞇瞇地介紹道:「薛掌門別看他年紀輕,其實霖鈴嶼事無鉅細,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時候讓我們這些長輩都汗顏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輕微的臉紅,不好意思道:「長老謬讚。」
薛蒙來回打量他,對這人愈發好奇。忽瞥見他身後的隨從端著漆木托盤,想了想,問道:「你是要去姜曦那裡?」
「嗯。」沒有想到薛蒙會直呼自家掌門的名字,青年微怔,但還是很快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個好機會,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著過去看看,對方應當不會拒絕。這樣也就能堂而皇之地進姜曦臥房,瞧一眼那個白癡病成了什麼鬼模樣。
薛蒙清了清喉嚨,剛想開口,就聽得青年溫和道。
「我要去給義父送藥。」
薛蒙先是一愣,而後臉色微沉:「……什麼?」
侍藥長老忙道:「抱歉,差點忘說了,他還是姜掌門收的養子。」
薛蒙:「…………………」
幾許過後,就看到扶搖殿飛廊下,幾位長老跟在面色鐵青的薛蒙身後,不明所以地緊張道:
「唉?薛掌門?」
「薛掌門您怎麼了?」
「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新上任的死生之巔尊主一臉陰鬱煞氣,嵌著鐵皮的靴底踱得木階登登作響。他咬牙切齒面如泥灰——他當然不在意姜曦有沒有養什麼小貓小狗,關他什麼事?他只是厭煩姜曦明明在派中有個得力乾兒子,卻還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來無伴」的虛偽模樣賺人同情。
不要臉!!真是噁心透了!
梅含雪見他面有異狀,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薛蒙道,「忽然想到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不願再提與姜曦有關的事情,岔開話題閒聊一會兒,便與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巔的宗祠,給歷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進了祠堂內,梅含雪卻發現祭台側面有一尊靈牌十分特殊,被紅巾帕遮著,看不到下面的字。
「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臉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別人都說他死了,但我不覺得。那天大戰結束後,我看到師尊下了崑崙山……他明顯是要去什麼地方,只是不想帶著旁人。」
他說著,抿了抿唇,睫毛垂下來:「總之我不信他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薛蒙……」
薛蒙把頭別過去,望著門外的天光:「墨燃那狗東西從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這次也是一樣的。」
聽他這樣說,梅含雪不由地歎了口氣,但也不打算反駁什麼。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婦,薛蒙則站在旁邊,閉著眼睛,沒有說任何話。
禮畢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會是一個好掌門的。」
薛蒙舒開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靈牌。香燃起,灰飄零,在淡青色的煙靄中,薛蒙看著父親的牌位,似是平靜地說道:「不會比他更好了。」
「……」
「走了。」
薛蒙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莊嚴肅穆的宗祠內,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沒有按規矩寫著亡人的謚號名諱,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跟上了薛蒙的腳步。
一撮香灰落下。
年輕人們都已經走遠了,烏亮的祭台卻仍燃著他們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點後面,木牌斫著薛蒙的字跡:
父恩無可替,
丹心無可及。
而牌位的最下方則另刻著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字銘文。不過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靈,瞧見這四個字,一定會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長明燈搖曳,照著那俊秀的草書,是薛正雍曾經的筆墨所拓,一筆一劃都是那不經意的風流。
——
薛郎甚美。
當天晚上,死生之巔設宴招待了踏雪宮的來使。
由於兩派交情甚篤,這算是私筵,不與外人觀瞻。不過即使這樣,還是有傳聞流了出來。
坊間傳說,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兩盞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著北。薛掌門醉後愛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內容有些多,一會兒在哭自己的爹娘,一會兒怨恨自己的哥哥,一會兒哼哼唧唧地念著師尊,一會兒又將身邊的隨侍認作了師昧。
那天,他嘴裡顛三倒四都是他們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誰都沒有來。
醉深處,燈花裡,他枕著胳膊伏在案上,從臂彎裡去張看孟婆堂。
一時間,他看到觥籌交錯,熱鬧歡欣。
人群中薛正雍與王夫人舉杯致意,左右師昧和墨燃在包餃子——後來四周寂靜下來,大家轉過頭去,見飄雪的屋外,玉衡長老披著鮮紅的斗篷,簌簌抖落油紙傘上的雪花,朝他們走來。
「尊主,你醉了。」
耳邊模糊有人在這樣喚他,薛蒙沒有應聲。
後來有人歎息著,給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誰,璇璣長老還是貪狼長老,或是別的什麼人。
再後來,那人摸了摸他的頭,說:「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眼淚卻流了下來,他把腦袋蜷進臂彎裡。此時夜已深了,杯盤狼藉,意興闌珊,薛蒙後來沒有再多說話,也沒再拉著任何人哭鬧嚷嚷——他正在盡力迅速成長為父親的樣子。
或許再過一年,他就不會那麼輕易喝醉。又過幾年,哪怕醉了也不會再胡言亂語。到了最後,大概誰都再不能輕易瞧見死生之巔薛子明的眼淚了。
慢慢地,他會成為支撐蜀中乃至整個修真界的樹木。那些肆意痛哭,舉酒暢懷的歲月,總有一天,都將成為薛尊主和後輩閒談時一笑帶過的往事。
一代人一代人都是這樣過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時候,屬於他們這一代的前塵過往,後世會提及,但誰都不會再熟知。
那些芳華年歲,也許終究會輕描淡寫地遠去,最後也成為薛蒙折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宮後,沒過數日,修真界公佈了一個要訊。
「崑崙踏雪宮自除夕之後,將與死生之巔結為盟友。兩派?哿ν?模?薹稚舷灤藿紓??蠛j毯憂澹?杳癜財健U潑琶髟侶⒄潑叛ψ用鰨?艙煙煜攏?災摹!
昭文一出,浪捲千層。
有人擊節稱讚,有人不明所以,還有些人沉默著——他們看得出來,這一新的締約或許會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時光裡,動搖整個天下的格局。所謂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這是好事嗎?」茶餘飯後,有人好奇地問。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裡的雪地冷香,搖頭道:「以後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從前南宮長英集結九大門派組成上修界,想要讓這些門派統御的地方成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稱讚麼,結果卻並不如人意啊。看來一個決定是否英明正確,到底還是要交給時間來佐證的……」
「唉,也是。」
「不過至少暫時不會再出現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應當敵不過踏雪宮和死生之巔兩派合力。」
「這也說不準,依照姜曦那個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這麼多做什麼。走一步看一步吧,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唔,這蛇膽炒瓜子兒不錯。」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簾外一聲吆喝,「老闆娘,再來一斤!」
冬去春來,神州大抵的瘡痍慢慢癒合,曾經毀於戰火的村舍城鎮都在各大門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經有人在黑暗中失去信念,但慶幸的是,人心並非一成不變的。
或許有一天,沉默裡也會爆發吶喊,深淵裡亦會迸濺火花。盲目鼓掌的人會停下,畏縮不語的人會開口,當威脅降臨,溫和的人會強硬,在謊言面前,反駁的人也會站出來。
一切都在變更輪迴,廢墟上建起新城。不過,是非善惡依舊不能分的那麼清楚。
但這也沒什麼,人或許是從來不可能真正透徹的瞭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無法完全地瞭解自己。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你有一雙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過自己的臉嗎?
「好!!再來一段!!」
臨沂舊地,老槐樹下,一段評書又講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婦聽得直抹淚,「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裡……」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頭砸吧手裡的糖葫蘆串兒,眼睛烏溜溜地,聽得滿臉是淚。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頭對身邊的同伴道:「嗚嗚,我不喜歡南宮哥哥和葉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愣愣地:「為啥呀?」
女孩子抹淚道:「都死啦。」
男孩嘟噥:「葉忘昔又沒死……」
女孩哭得更慘了:「你不懂,你們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難受,嗚嗚嗚……」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勢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在旁邊撓了半天的頭,才道:「唉,你別哭了,這樣吧,我們來玩過家家?我來當南宮駟,你來當葉忘昔,故事我們自己編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為了哄小夥伴高興,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樹葉遮住小女孩半張臉。
「那,拿好你的蓋頭,我們來拜堂成親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來苦痛在稚子的眼裡是可以改寫的。一切都會逐漸輕鬆起來,他們的愛恨別離,慢慢地都會成為江湖傳說,在老槐樹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說書人娓娓道來。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榮辱,博看客兩三眼淚,滿堂喝彩。
小丫頭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樣地遮著樹葉拜堂成親,青梅竹馬,彼此眼底都只有對方,甜絲絲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樹下走過一個黑衣道長,面目秀麗,腰間配著一隻早已褪色的舊箭囊,箭囊裡沒有箭。
仗打完了,塵世很安寧。
繡著花團錦簇的箭囊裡,蜷著一隻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嗚嗚嗷嗷地瞅著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長站在樹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小娃娃過家家,忽然想起了什麼,走過去,遞給那小丫頭一塊紅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這是什麼?你又是誰?」
黑衣道長並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親頂著一片樹葉的,來,這個給你。」
手帕有些舊了,很柔軟,上好的質地。
邊角上繡著一個「駟」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舊物了,有些破損,這還是當初她在幻境裡被嚇哭的時候,南宮駟掏出來給她擦眼淚的。
小女孩接過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靨如花。
她仰頭道:「謝謝姐姐。」
「……」
黑衣道長一怔,隨著眼中閃著些星辰與光亮。
這麼多年了,也沒太多人能一眼認出她是個女兒身,何況還有永遠解不掉的換音咒。
這小傢伙真是眼睛毒。
她笑著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裡瑙白金的毛絨腦袋:「走啦,還看什麼?」
瑙白金:「嗷嗚嗚嗚!」
起風了,槐樹葉沙沙作響。
說書人在講折子,正講到蛟山一戰,南宮駟投血池鎮妖邪,眾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沒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獨自向遠山走去,身後響起小丫頭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對拜——」
她恰好在此時走出槐樹的樹蔭,刺目陽光拂面而來,不知為什麼,她竟笑得彎了眼睛,心中充滿著歡樂與清甜。
孩提時真是一生中極好的歲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麼輕而易舉。
走了一段,忽有小傢伙急嚷嚷的腳步聲:「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沒有回頭,釋然般擺了擺手,豪傑模樣。
瑙白金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她,似乎在詢問她:「那是阿駟留下的東西,你不要了嗎?」
她笑了起來,目光很溫柔:「不要啦。」
說著,她轉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場,春日萬物初生,然後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宮駟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邊,依舊是桀驁不馴的眉眼。
有些囂張,又有些沉穩。
她說:「我知道你在。」
南宮駟的幻影也皺著眉頭,彷彿在責備他。
她溫和地說:「你不要生氣。他們拜堂,缺了個蓋頭。」
「……」
「所以我給了他們你的手帕。」
南宮駟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一塊手帕換一場好姻緣,你就笑一下吧。」
陽光金燦燦的,南宮駟滿不樂意地擠出了一個笑臉,不過比鬼臉更難看。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垂著睫毛,等她重新抬眼的時候,南宮駟的影子已經不見了。但她知道他還會回來。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覺。
他在她心裡,所以她永遠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會是最意氣風發時的英俊模樣。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規矩,父母孝喪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終於正式加冠死生之巔尊主位,四方來賀,蜀中大慶。
在那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裡,薛蒙依璇璣長老所述禮制,戴玉華冠,佩掌門戒,絲帛綃紗裡裡外外九重華裳,加冠服侍精緻到袖口騰龍細飾的眼睛都要用火煉珠鑲繡。
他站在莊嚴恢宏的丹心殿裡,面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樣。
那雙眉眼裡,若仔細分辨,多少能看出些姜曦的影子。只是他永遠也不會姓姜,也永遠不願和姜曦一樣。
「恭賀,掌門仙君。」
璇璣長老率門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巔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瀲灩,依次拜跪,其他來相賀的賓客也一一低眸行禮。
聲音轟轟隆隆,如同雷霆,響徹雲煙繚繞的山巔。
「恭賀——掌門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開,彷彿宣告屬於死生之巔的金碧輝煌的歲月就此開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溫馨也罷,都再也不會回頭了。
薛蒙微笑著,黑眼睛很深,很沉靜,卻不那麼亮。
他舉杯,與眾相飲。
極妥帖的舉止,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鬧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遙遙歎了口氣,閉上了眸子:「這小子啊……終於要成為南宮柳了。」
「慎言。」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說他人有問題,我是說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該多嘴的。」大哥冷冷地,「還有,從晚宴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六個姑娘來找過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面具,我受夠了。」
梅含雪立刻苦惱地將臉皺成一團。
筵席散了,因賓客太多,死生之巔照顧難周,只得安排弟子分級接待相應的掌門、長老、弟子。
眾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換代,各有各的心事。
薛蒙回了房裡。
他今日果真沒醉,貪狼長老的醒酒湯比什麼都頂用。
他坐下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飾物,可是對著銅鏡看了一會兒,卻又覺得滿身墜飾玉珮,也不知該從何摘起。
璇璣敲門進來。
「尊主。」
薛蒙懨懨地:「嗯?」
「這是各門所贈禮單,戒律忘了給您送來。」璇璣將厚厚一沓金紅冊子遞給他,「記得要仔細看,償禮要想清楚。」
薛蒙只覺得愈發倦怠:「知道了。」
「還有,姜掌門說想單獨見見您。」
「……不見。」
璇璣也不勉強,他一直是死生之巔所有長老裡最後察言觀色的。他歎了口氣,說道:「那我一會兒去回絕他。」
「還有別的事嗎?」
璇璣道:「沒有了。」
薛蒙其實是希望他說還有別的事,最好直接告訴他「外頭忽然來了兩個神秘賓客說要見你。」,可是並沒有。
璇璣走了,合上了掌門臥房的雕漆朱門。
偌大的屋裡,薛子明一個人孤獨地站著,他站了很久,最後走到桌前,挑亮了燈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禮單。
禮單名錄按照送禮豐簡排了順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第一位,單子上頭都是「焰羽翎」「靈鯨珠」之類的奢靡寶物,有些東西以前他連見都沒有見過,姜曦出手闊綽,也真是不差錢。
但對於這些華貴珍寶,薛蒙此刻並沒有心情多看,他嘩嘩地翻著冊子,試圖在其中尋找到楚晚寧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沒有來,禮物也會送到。這是薛蒙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沒有死,如果楚晚寧仍在這個江湖,那麼他們總會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宮、火凰閣、無悲寺……
一頁頁翻過。
散修私人賀禮那幾頁更是來回翻了數十遍。
可是沒有。
到最後,薛蒙才靠在鋪著軟墊的紅木雕花座椅中,抬手疲憊地揉著眉骨。
沒有。
他的師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徹底歸隱了一般,在那日大戰之後,自江湖中銷聲匿跡。
外頭是一片笑語歡騰,禮炮鳴聲,死生之巔的尊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濕潤。
他確實是接受不了楚晚寧和墨燃對自己的欺瞞,無法再毫無芥蒂地與兩人相處,但不管怎樣,他內心深處還是掛念著他們。
建祭祀宗祠的時候,所有人都跟他說墨燃已經死了,可他固執己見,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確切的消息前,那靈牌上的紅布如論如何他也不會取落。
其實他也知道,許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他嘗試著盡力去理解他們,但依舊無法釋然,一想到他們瞞著他的事情,他就心頭窒悶,五內糾結,甚至連一口氣都上不來。
他也知道,因為這個原因,楚晚寧和墨燃或許再也不會回到死生之巔——沒有哪對師徒之間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寬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給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報他一聲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氣,抬手遮住自己顫抖的眼瞼。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薛蒙一怔,猛地彈起身來衝過去,一把推開戶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煙花映照在他臉上,他左右相看,不見來人。但窗外一株桃樹上卻懸著一隻狹長的錦盒。
薛蒙顫抖地伸手,渾身繃緊,將那錦盒打開。
此時「咻」地有一朵煙花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開千萬星辰。
晶瑩流淌的光華里,薛蒙看到錦盒中躺著一柄新鑄成的窄細彎刀,銀柄長身,綴著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輝……
是一把重新淬煉的龍城!!
薛蒙幾乎是慄然地將那錦盒揣在懷中,而後竟徑直破窗躍出,在後花園中一掠而起,喊道:「師尊!!」
空寂的掌門後院,回應他的是嗚嗚風聲。
他瘋了般地喚道:「師尊!!墨燃!!」
「出來啊!」
夜風清爽,吹在臉頰上又濕又涼,他在錦簇花叢中沒頭沒腦地疾奔著,衣袍和手臂被樹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們出來啊!!」
聲音到最後都有了嗚咽。
哪裡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腳步,慢慢地彎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著:「回來啊……」
耳畔隱約響起了吹葉聲,薛蒙一凜,循著曲聲方向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但那兩個人已經行的太遠,停在了渺遠的通天塔簷旁。飛翹雕獸的莊嚴塔角後面,兩個昔日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倚一立。坐著的袖袂飄飛,膝頭擱著神武九歌,倚著的夜衣修身,指尖執著枚竹葉在鳴奏。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面相映紅。一朝鳳雛啼春曉,萬頃河山清平中。總角藏釀君莫飲,經年歸來與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東風。」
這悠然琴哨聲迴盪於泠泠月色裡,飄向浩浩長空中。
一曲恭賀終了,但見得一陣金光閃過,楚晚寧的銜燭紙龍應召而出,兩人躍上龍脊背,就此乘風遠去……
後來,薛蒙在錦盒中發現了兩封字跡相似的書信。一封是楚晚寧的,一封則屬於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寫的很長,講了後來的種種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許多隱衷,並說明了他們之前因為還並不清楚世人對他們的看法,所以不願貿然出現,拖累死生之巔。至於這把新的龍城彎刀,則是這幾個月來他與楚晚寧想方設法取得材料淬煉而成的,或許能用的到。
而楚晚寧的書信則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幾行楷書:
尊主,玉衡心中有愧,故無顏與君相見。前路將長漫,望多珍重。龍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綿薄之力,盡憑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對著「尊主」兩個字看了很久。
直到夜深了,觥籌散亂,萬籟俱寂,他也沒有回過神來。想到從今往後或許再也聽不到師尊叫他的名字,只能聽到一聲聲尊主,他就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麼厭倦過這世上的繁多規矩。
但至少楚晚寧還在,墨燃也還在。他們或許今後會相隔千里遠,或許好幾年都未必能相見,不過這一片人間月色,他們終究還是能在天涯各一處共賞,這多少也算是寬慰了。
死生之巔山腳,無常鎮。
兩個披著帽兜斗篷的人自黑夜中走來,行至熱鬧歡騰的夜市,找了一家結綵張燈的宵夜攤子落座。
其中那個身材十分高大修長的男子開口道:「老闆,要一清湯咕咚鍋,脆筍、豆腐、千張、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葉、酥肉、水晶魚片、芙蓉蝦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夠了,吃不下的。」
「那再上個松子鱖魚,再加兩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別再點了。」
這兩傢伙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給薛蒙送完了禮的楚晚寧和墨微雨。
「那最後再來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說完,笑了一下,「你們會做嗎?」
跑堂的小二哥很熱切:「原本是不會的,這是江淮一帶的菜呀。不過死生之巔的孟婆堂經常做,所以我們山腳的也跟著學了些。啊對了,我們這裡有大英雄菜譜呢,兩位要不要看看?」
楚晚寧皺起了眉:「……什麼菜譜?」
「大英雄菜譜啊。二位不知道嗎?」小二頗為自豪地介紹道,「前些日子鬧大災,擺平了災劫的兩位仙君都是咱們死生之巔的。嘿,無常鎮如今的酒肆人人都會做些特色菜餚,就是照著那兩位仙君的口味來的!」
說著從腰間掏出兩塊竹斫牌子,熱情地遞給楚晚寧和墨燃看。
「這個呢,是楚仙君菜譜。」生怕他們看不懂,小二還眉飛色舞地解釋,「相傳楚仙君愛吃做的有些焦的東西,所以我們這裡有焦溜丸子,炸焦鍋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對,這個松鼠桂魚也會特意炸的焦一些。」
楚晚寧:「…………」
對面的墨燃為了忍笑,抬手斟了一杯茶喝著。
但是他抬手翻了翻另一塊「墨仙君菜譜」,嘴裡的茶就差點沒「噗」地噴出來——
「咳咳咳!!」
小二有些驚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咳咳……」墨燃邊嗆邊點著那塊竹牌子問,「你們這是什麼?為什麼墨仙君菜譜上會有海棠甜心酥這種東西?我連聽都沒聽過。」
「相傳墨仙君喜歡甜食嘛。」
墨燃:「………………」
「他還喜歡海棠花。」小二宛如江湖百曉生,舌燦蓮花地解釋道,「所以我們老闆娘就自創了這個海棠甜心酥。這裡頭擱的糖呀,比平常甜點的多足了三成,保準甜到舌頭都麻!」
「……那還能吃嗎?」
小二笑道:「怎麼不能吃,賣的好得很呢。二位客官不如來一份墨仙君菜譜,再來一份楚仙君菜譜?兩位仙君都喜歡的吃食,嘗一嘗你不吃虧,嘗一嘗你不上當啊。」
楚晚寧頭有些疼:「不。我不喜歡吃焦炭,謝謝。」
墨燃笑道:「我其實也不那麼愛吃甜的。」
「唉,那真是可惜。」小二頗為遺憾地撓了撓頭,他好像是真的很推崇這店裡新出的菜餚,走遠了都還能聽到嘟嘟囔囔,「好歹是救世英雄愛吃的菜呢……都不好奇想嘗嘗的嘛……」
楚晚寧:「……」
墨燃:「噗嗤。」
「你笑什麼。」楚晚寧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好笑?」
「也沒有。」墨燃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是開心而已,一開心,一點小事都能笑的起來。」
他說著,轉頭去看那街邊熙熙攘攘的人群,風波平歇後,凡塵煙火又燃出生機,女人們在挑揀著脂粉首飾,買些除夕的紅紙年貨,男人們則聚在明晃晃的宵夜攤子前喝酒閒聊,燈籠的光照那一張張閒適的臉,氣氛和暖,連面頰上的油脂都沒有那麼惹人厭。
一群小孩尖叫大笑著跑過去,也不知在玩什麼遊戲,一個孩子戴著面具,另一群在前頭兔子般地撒腿逃竄著,嘴裡不停喊著:「別讓他抓到,哈哈哈,別讓他抓到啦。」
墨燃以手支著下巴,這個動作他做起來一直都非常英俊,英俊裡甚至還透著一絲毫不違和的可愛。
他忽然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真好。」
說著又仰頭望了望燈火璀璨的死生之巔,又重複了一遍:「真好。」
楚晚寧道:「……也不算太好。你剛剛聽到的,薛蒙在喚我們。」
「……」墨燃果然沉默了一下,但還是笑了笑,「可要是我們真的留下來,他又會為難。」
楚晚寧說:「我知道。」
菜端上了幾碟,墨燃邊吃邊咕噥道:「薛蒙到底還是有些孩子心性。其實現在這樣最好,如果我們回了死生之巔,麻煩事就會接踵而來。而且他可能會忍我一天兩天,過一個月兩個月咱們試試?」
嘎崩咬了一顆花生米,墨燃倒像是有些委屈。
「他肯定攆我走。」
楚晚寧忍著笑,背過筷子敲他的頭:「你才是小孩子心性。」
「真的。」墨燃道,「到時候他趕我,我又不能不走,掌門令哎,嚇死人了。」
楚晚寧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輕輕笑出聲來:「你別胡鬧。他哪裡會趕你走。分明是我們自己不想留,就別把事情賴在他身上。」
「好吧。」墨燃撓了撓頭,咧嘴一笑,梨渦深深,「恩公哥哥說什麼都對。」
楚晚寧道:「吃飯。吃完飯我們回家。」
他們如今在南屏山深處歸隱。自墨燃所有魂魄回歸軀體後,兩人就一直住在那裡。倒也不是刻意避世,只是覺得人間走過半程,路過此處恰好,便就在那世外桃源歇落了。
一切都是剛剛好。
夾了一塊酥肉,墨燃黑眸彎彎的,笑道:「其實確實是我不對。」
「嗯?」
「我是真的不想回去。」
「你怕他怪你?」
「不啊。」墨燃笑著摸了摸鼻子,「我怕他叫我師娘。」
楚晚寧:「…………」
墨燃的眼睛很溫柔,墨黑墨黑的,光澤流淌時隱約有些紫,但那些紫色如今看起來也很和善,他歎息道:「硬生生長了一個輩分啊。」
「吃飯!」
墨燃就乖乖低頭吃飯了,乖得好像頭上冒出兩隻毛絨絨的犬類耳朵,柔軟而馴順地耷拉下來。
不過,事實上楚晚寧很清楚,墨燃並不是不願意回死生之巔。其實他也好,自己也好,薛蒙也好,他們都想著要團聚,但是時光在消磨著每個人,有的時候那段懵懂輕狂的歲月過去了,就是回不來的,誰都不能勉強。
他們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墨燃怕他難受,所以才會這般一攬全責,逗他發笑。
「說起來,一直沒好好問你。」楚晚寧道,「大戰那天……你是怎麼知道自己一定能回來的?」
墨燃扒拉著飯粒,想了一會兒:「……如果我說我實話,你會怪我嗎?」
楚晚寧一雙清明的眼睛望著他:「你說呢。」
墨燃就揉著自己的後頸,低頭笑起來:「其實是魔界之門打開之後,我也感覺到了有一種靈力在身體裡流竄……但我那時候還是踏仙君的意志,腦袋昏昏沉沉的,也沒有想太多。」
「嗯。」
「是在最後快消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這一茬的。」
「……」
「我那時候在賭,或許我和宋星移一樣,就是那種有些特殊的美人席。」墨燃道,「史書上說,魔族只要身軀不破碎,靈魂俱全,想要重生很容易麼?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是,那麼只要我堅持著回到自己的軀殼裡,那就應該能活過來。」
楚晚寧微蹙眉頭:「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魔族靈魂可以自己歸體是個傳說。」頓了頓,又問,「那宋秋桐當年為什麼沒有能夠活過來?」
墨燃無奈道:「就算是魔想要復生,也得求生慾望非常非常強烈才行啊。」
「……」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掉下懸崖前給了我一根救命的繩索。繩索上塗滿了油,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我必須緊緊攥著繩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鬆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晚寧,我一直想著要來找你。」墨燃抬起眸子,望著他,「所以我才能回來。」
頭頂的燈籠搖曳,楚晚寧看著對方漆黑深邃的眼,竟覺得胸腔裡柔軟的不行。他至今仍不習慣這種軟弱的感覺,忙把臉轉了開去。
墨燃笑了:「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嗯?」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門打開之前,這種重生之法對我們也不適用。」墨燃道,「是因為吸收了魔氣,得了力量——不然我們也仍舊是肉體凡胎。而且我這具軀體的心臟本來已經毀了,得到了魔息之後,我覺得那種力量比靈核之力強大得多,才認為自己或許能借此回天的。」
楚晚寧道:「所以你讓我走的時候,其實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著對方微微瞇起的眼睛,這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不禁有些慌亂,輕咳著想岔開話題:「哎,這魚不錯。」
楚晚寧哪裡會上當,盯著他:「如果你最後沒有回來。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聽到他語氣這樣沉悶,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著頭咬唇沉默一會兒,而後抬起臉,「對啊。」
「……」
「我捨不得你死。無論我是否活著。」
看楚晚寧眼尾微紅,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發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著。
燈影浮華中,他微啞地說:「我知道那樣做或許是騙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記恨,被你責怪,我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他說著,驀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顫動。
「我已經看了兩世了。」
楚晚寧緊繃的背脊慢慢緩了下來,捏緊的指節也逐漸失了力道,只是眼尾仍是紅的,有些濕潤。
咕咚鍋的蒸汽氤氳浮起,爐子裡的清湯冒著細小的泡。這一片來之不易的塵世煙火中,墨燃握著楚晚寧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他說:「我那時候想,如果我真的賭輸了。我可以等你……十幾年,幾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幾百年幾千年也可以。」
「……」
「人間很好。晚寧,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鍋裡一個沸騰的泡泡破了,有些滾燙的水濺出來,恰好濺上楚晚寧的臂腕。這種星星點點的熱水花當然燙不傷人,但他還是反射性地驀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繼而低下了頭。
低完頭之後又覺得自己應該更坦然些,於是又硬著頭皮抬起頭,瞪著對面那個不知好歹任性妄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舉動逗笑了:「怎麼了?一會兒瞪我,一會兒瞪桌子的。」
楚晚寧正想說些什麼,這個時候通天塔的晚鐘聲響了起來,自巍峨山巔飄落山下,迴盪在熱鬧的無常鎮夜市。
「糟了。」
一算時辰,楚晚寧臉色微變。
時辰交替的節點到了……
他驀地盯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男人,見那個剛剛還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陣焦躁——
自從墨燃復活以來,每隔三日一到子時,踏仙君的意識就會重新佔據這身體,要到第二日深夜才會消失。
出現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為屬於踏仙君的那縷識魂與另外二魂七魄分離久了,意識上很難融為一體,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會隔三差五地在子時進行變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後,當墨燃再睜開眼時,那雙眼睛的光彩已然變幻。
踏仙帝君緩然抬起英俊的面龐,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具軀體,可他神態裡就是會少去那麼幾分正氣,添上些危險又神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開嘴,唇齒森森,笑得張揚又肆意:「唔……三日未見,晚寧可有思念本座?」
「………………」
低頭看了看面前的碗筷,還有吃到一半的咕咚鍋。最後,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爛爛的街邊木椅和明顯十分逼仄的油膩飯桌上。
——那些對墨宗師而言是人間煙火的東西。
對他而言……
「小二!給本座滾過來!」
「墨燃你坐下!」
這樣一鬧,忽地驚動了周圍的食客,眾人紛紛回頭,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師?」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嗎?……誰來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該不會是瞎了吧……」
「你沒瞎,我也看見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來:「啊!真的是墨仙君!!」
過大的動靜惹來了路人的注意,越來越多目光朝他們投過來,甚至有人已經完全認出了他們,楚晚寧黑著臉,一把拽過還在嚷著「桌子這麼破,怎麼能吃飯?你有沒有搞錯!」的踏仙帝君,趁著還沒有更多人湧過來,就一片雞飛狗跳中召出御劍,倉皇逃離。
升入高空中時,楚晚寧才總算鬆了口氣。
月色清朗,劫後餘生。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還在他身後暴躁乖戾地哼唧著,不滿地說:「墨仙君有什麼好的?」
「……」
「一群刁民!為什麼他們都只記得墨仙君?」
「……」
「修補玄武結界的是本座!」
「……」
「救他們一條狗命的也是本座!」
「……」
「擋下滔天洪水的還是本座!」
楚晚寧側眸,看著那咬牙切齒又氣的沒辦法的男人,忽然覺得這傢伙也真是小心眼,連自己的醋都吃。
「看什麼?!」忽然瞥見楚晚寧含著笑的目光,踏仙君先是一怔,隨即瞇起眼睛又是惱怒又是故作不在意地磨著牙根道,「就連你。你也是本座的!」
一巴掌?x過來,楚晚寧猝不及防,怒道:「你別亂動!」果然腳下御劍微微打晃,但很快又被踏仙君隨手一指就用魔息穩住了。
踏仙君將他裹進自己的黑金斗篷裡,蠻不高興地哼道:「你怕什麼。有本座在,還能摔死你不成?」
說著催動御劍,高天月色中,劍影猶如一道黑色的旋風,往南屏山方向飛去……
夜深了,猶如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眷侶。
他們回家。
後來,人們偶爾會在江湖上見到墨宗師與楚宗師的身影,但他們來去無蹤跡,像是驚鴻照影。
再後來,修真界多了另一個傳聞。傳說中有個盲眼的醫者,自江南漠北遊歷走過,他永遠戴著斗笠,落著面紗,誰都不曾瞧過他真正的相貌。唯獨知道這個盲者醫術卓絕,他遍走窮山惡水,扶治萬人而分文不取。
關於這個醫者,最有名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無常鎮曾有一群少年,幼時被修士拐賣,燙去皮肉,製成人熊,至今仍難治癒。那醫者行醫來到此地,聽聞了這件事,竟以自己腕上肌膚為藥引,割肉以換那些少年重得康健。鎮民諸多感激,問之稱呼。
那醫者卻說,他不過是個罪人而已。
再過了很多很多年,久到當年的大戰都成了泛黃的書卷舊聞,久到曾經的稚子都已抽條,曾經的青年大多成家,曾經的英傑許多已鬢生白髮。
又一年冬去春來。
死生之巔的掌門薛子明收了一名垂髫小兒為親傳弟子,視如己出。這小傢伙自來熟,在赫赫威名的薛尊主面前也渾然不怕。整天纏著薛蒙問東問西。有一天,小傢伙好奇地跑過來問過他:「師尊,我聽大家說過許多關於師祖與師叔的往事,他們……如今都還與師尊有來往嗎?」
那時候,一代聖尊薛子明立在軒窗邊,望著窗外開的正燦的桃花,平和道:「偶爾。」
小傢伙頗有些熱切:「那為何不請他們回來?」
「……」
「紅蓮水榭和師叔的弟子房都空著呢,從來都沒再住進過別人。」小弟子拉著薛子明的寬袖袖口,「師尊師尊,叫他們回來吧,評書我都聽了好幾段啦,都說師祖和師叔是舉世難得的大英雄……」
薛蒙轉過淺褐色的眼珠,春日陽光裡,似笑非笑地望向那個小傢伙:「你以後也想當英雄?」
「肯定呀!」小弟子鼓著腮幫,一副志氣滿滿的模樣,「師尊座下,怎會有沒出息的徒弟?我要幹一番大事業的!」
「有出息未必就是要成就大事業。」薛蒙道,「你若能一生端正,於弱者不欺,於強者不屈,於順境中不驕,於逆境中不餒……還有,能謹慎而有所保留地評判一個人或者一件事,並常懷憐憫之心。等到了耄耋之年,能說一句無愧本心,就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
「怎麼了?」
小傢伙畢竟年紀小,薛蒙再扭頭,發現他已經在打哈欠了。
一見師父盯著自己,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角兩點睏倦的淚光,卻還努力繃直背脊,彷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要強的樣子還真像年輕時的鳳凰之雛。
薛蒙忍著笑,故作嚴肅地問:「記住了?」
忙道:「記住了。」
薛蒙又問:「聽懂了?」
「聽……」語氣一萎,「沒聽懂……」
又過一會兒,委屈巴巴地:「師尊,您說的太繞了……」
薛蒙倒沒有責備,想了一會兒,抬手拍了拍他的頭:「算了。確實是太多了。」
「嘿嘿。」
「要做英雄的話,先謹記一條吧。」
小弟子忙不迭地直著腰桿,專注地聽著。他大概以為薛蒙要跟他講什麼特別厲害的招式或者要義,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睜得滾圓。
陽光流淌在薛蒙臉龐,花影流動間,薛蒙笑了。
——
「莫對他人妄行揣測,是人能給予自己的最高尊嚴。」
他說完,俯身將懵懵懂懂的小傢伙抱起來,帶他走出屋裡,走到花園的盡頭。從這裡看過去,「啊啊啊」山峰巍峨聳矗,紅蓮水榭隱於雲霧之中。透過滿地浮雲,可遙遙瞧見山下的繁華城鎮,玉帶江流。
風一吹,小弟子的睏倦就全散了,也不打哈欠了。
畢竟還那麼年幼稚氣,一花一鳥都能博得他的青睞有加。
薛蒙和他站在雕欄邊,與他一同望了會兒蜀中景致,問:「看到了什麼?」
小傢伙不明所以:「山……房子……水……還有霧……」
薛蒙微笑著聆聽,他的性子如今已越來越沉和,輕易動怒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他與弟子站在雕欄邊,看著同樣的紅塵,小孩子瞧見的是房子,他瞧見的是山下無常鎮的興衰,從曾經破陋不堪的小鎮,到如今車水馬龍,儼然勝過了昔日上修界屬地的熱鬧模樣。
小孩子瞧見的是水,他瞧見的是滾滾忘川東流去,有時候還覺得有個和尚立在河邊,手中提著一盞引魂燈,眉目莊肅地和他說:「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見的是霧,他瞧見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離合的亡魂,終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巔飄繞。
父親和母親也在其中,後來他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在舞劍坪,在後花園,在孟婆堂,在奈何橋,哪怕閉上眼睛他都看得見。其實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還有一種靈魂,那種靈魂只生在摯愛至親之人的心裡——當你思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到你的身邊。
薛蒙抱著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遙遙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許多親人朋友都曾停棺於此。
說起來,去年戒律長老年紀大了,於早春的一場大雪裡辭世。璇璣長老也在前兩年就走了,人們都說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閻羅早些點名,他可屍解成仙。這些長輩的離世薛蒙一個接一個地看在眼裡,從一開始的歇斯底里,到後來的平和——或者說無奈。
能從容打點璇璣長老喪葬的時候,薛蒙也會懷念從前的自己,不過也僅僅只是懷念而已,他並不會再沉溺於過去無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總要往前看的。
「師尊?」眼前一隻粉嫩的小手在搖動,把薛蒙的意識喚回來,「師尊在想什麼?」
薛蒙笑了笑,說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傢伙就有些興奮,又試圖繼續剛才未盡的話題:「師祖和師叔……」
「其實他們每年除夕都會回來。」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見他們。」
小傢伙撇撇嘴,有些不滿足:「可是為什麼只有除夕?為什麼他們不留下呢?聽說師叔特別厲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抬手戳他腦袋:「你的頭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頭,但並不怕。
薛蒙似乎很嚴肅:「真的。你師叔有點……怎麼說……分裂。」
「咦?分裂?」
薛蒙點了點頭:「今年除夕帶你見他。不過,你只能待到子時之前,子時一過,你就必須離開。」
「為什麼?」小孩子聽得有緊張又刺激,好奇地睜圓了眸子。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聽得更迷茫了,這個剛入門的親傳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問,薛蒙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乾脆把他都放下來,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頭疼得要死的樣子。
自打入門起就沒見過師尊這般苦惱,小傢伙不禁對那個傳說中有些「分裂」的師叔更有興趣了,追著薛蒙直問:
「師尊師尊,師叔他——」
「別問了。」
「那師祖他……」
「不許問。」
「那師祖和師叔……」
「回去抄書!」
「嗚,師尊你好凶………」
晴空萬里的蜀中,純澈陽光透過枝梢落在這師徒二人身上,風吹著,吹過薛蒙的衣擺,吹過小徒弟稚嫩的臉頰,吹過恢宏壯麗的死生之巔,吹過英雄塚墳前幽碧的青草。
風吹過,一朝一夕行遍萬里河山,它拂過懸壺濟世的盲者,拂過雪原上賞梅的兄弟,拂過蛟山龍魂池邊飲酒的女郎,拂過南屏幽谷歸隱的眷侶。所過之處,江山依舊,海晏河清。
相逢相離,相知相遇,無數人的命運相互交織,雖不能停於某一場把酒相歡的夜宴,好夢永遠不醒,但一個人身上,總會有親人、摯友、愛人留下的碎影,無論生死與否,無論那些人有沒有離去,而這些碎片會一直如影隨形,與爾同歸。
清風覆面,通天塔前的海棠樹開得正是燦爛,和昨日並無不同。長夜過去了,天涯各處,各有歸宿,如今一切都很安寧。
薛蒙仰頭望了一樣巍峨浮屠,寶塔莊嚴。
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笑了笑,拉著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這一刻,他彷彿聽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時,那對師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響的曲聲,那曲聲穿過歲月的漫漫長河,在如今的薛掌門身後如雪吹散——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面相映紅。一朝鳳雛啼春曉,萬頃河山清平中。總角藏釀君莫飲,經年歸來與兄逢。
……
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東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