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 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五)》

  踏仙君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憋屈過。哪怕下山給人種地劈柴殺豬帶孩子的時候也沒有。

  因為他下山賺私房錢那好歹是易了容,並且化名「苟宗師」才幹的事情!

  說句不知是令他歡喜還是憂愁的,其實鄉人對他扮演的「苟宗師」風評都很好,誇「苟宗師」結實強悍,給錢就干,幹完就走,絕不糾纏。是個非常不錯的苦力。

  他們唯獨就是覺得此人愛吹牛,動不動就說什麼「想我當年,我擁有上千個傭人。」「想我當年,我有數不清的財寶。」如此云云。

  以及脾氣爆了一點,總揚言要砍人的頭,哄小孩也說要砍小孩的頭。結果東家一說要扣他工錢,他就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把嚇哭的孩子抱起來舉高高。

  咬牙切齒地哄道:「搖啊搖,搖到奈何橋,孟婆叫我乖寶寶。」

  等小孩破涕為笑了,東家轉頭不注意,他就磨著後槽牙小聲嘀咕一句:「等著吧!等楚晚寧不管你們的時候,本座就把你們這群刁民的家當全抄了!我呸!」

  但這會兒不一樣,這會兒他又沒易容,也沒化名。

  作為堂堂踏仙帝君,他外袍被薛蒙吐了一身,只好扔了,現在單穿著裡面一件簡素的交衽黑袍,毫無紋飾,簡直像個窮困潦倒的長工。

  除此之外他還得把地面收拾了。誰讓大家都睡了,只有他醒著呢。

  踏仙君一臉嫌棄地把喝醉了的薛蒙扶回了客棧客房,丟到了床上,然後扯過被子來隨隨便便地給他一蓋。

  「都賴你這醉鬼!」

  說著抬手凌空「啪啪」摑了薛蒙兩巴掌,回應他的是薛蒙的哼哼唧唧。踏仙君站了一會兒,只覺得分外無趣,便出去了。

  但他並沒有回屋子,而是重新問掌櫃買了幾壺酒,走到客棧的樓梯口,一個人坐在那裡喝悶酒。

  一邊喝,一邊偷眼瞄楚晚寧的房間。

  他故意敲敲打打,把動靜弄得很大,希望楚晚寧能主動給點反應。

  可惜忙碌了半天,最後給他反應的是住店的客人甲,探頭嚷道:「你有病啊!」

  踏仙君超凶抬頭:「你找死!」

  客人甲萬萬沒想到外頭的居然是踏仙帝君,一怔之下,嚇得「吱」地一聲嚶嚶嚶縮頭鑽回了房去。

  踏仙君翻了個白眼,叨咕道:「要不是本座如今脾氣好多了,你早被梟首了!你個刁民!」

  接著喝酒,且越喝越悶,越喝越覺得委屈。

  喝到最最後,他恨恨地瞥著走道盡頭的那間客房——燈早已經熄滅了,楚晚寧根本沒來哄他,也不在乎他有沒有回去,居然就管自己這麼睡了!

  踏仙君暗磨後槽牙,如果換成是墨宗師,楚晚寧早就好勸歹勸好言好語地來陪他了吧?

  氣得厲害,又咕嘟咕嘟喝一壺。

  薛蒙說他和墨宗師沒有區別,楚晚寧說他和墨宗師是同一個人,墨宗師自己也說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個人不同的階段而已。

  他們說的都不對!

  踏仙君偏執且鑽牛角尖地想,就是不一樣的!看看楚晚寧的態度就知道了!憑什麼丟了他送的錦囊,只留下了那個偽君子做的破布?

  他們都騙他沒文化!騙他讀書少!世人都負他!

  就連楚晚寧那廝也根本不在乎他!雖然是來無常鎮尋他了,可是一句好話也沒有,都不為丟掉他七夕之禮的事情向他道歉,他可是翻遍了書籍找了最喜歡的字句繡的錦囊,別人想要還沒有呢!

  不識好歹的東西!

  喝著喝著,他也有些迷糊了,抱著扶梯木欄,滿臉都寫著「本座不高興」。

  昏沉間,他似乎聽到哪裡的門開了,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他身邊停下。

  踏仙君抬起頭,細霧般的燈燭光影裡,他看到那張錯恨了半生,癡念了十年,渴慕了兩世的清俊臉龐。

  他怔了一會兒,對著來人,低沉地喃喃道:「楚晚寧……」

  只是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他便覺得心口好濕潤,無論是否被八苦長恨花掌控,他始終都對楚晚寧懷有最強烈濃重的欲。他的心臟像是被慾望浸濕,可除卻慾望之外,還多得是委屈,溫黁,傷心與喜愛。他難道就不愛他嗎?其實他心底裡對楚晚寧的意,從來就沒有比另一個人格下的自己少半分。

  可他能怎麼辦呢,做了十餘年的傀儡,又做行屍走肉的活死人,八苦長恨挖空了他的血肉,他像一隻在黑暗中困頓了太久的惡龍,習慣了與孤獨為伴,與暴虐為伍,當塵世間的陽光再一次肆無忌憚地接納了他的時候,他其實是怕的。

  他這條惡龍只能凶神惡煞地嗥著,露出傷痕纍纍的卻仍然尖利的指爪,做出一副本座不屑與爾等為伍的模樣。

  其實他知道他有多羨慕能夠重活一世的自己。

  哪怕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實都擺在他面前,哪怕所有人都告訴他,墨宗師就是你,你們本就一體,他也不肯承認,他梗著頭和整個塵世叫板。

  說:不是的,本座和那個人不一樣。

  其實他是在撒謊。只因他曾在巫山殿夢迴了太多次,夢裡自己從頭來過,夢裡人間有火,身邊有他。可一醒來,又什麼都消失了。

  他躺在偌大的床上,周圍幔帳飄飛,他恨自己為何要醒,恨周公為何不把他的好夢還來,恨莊生為何不讓他的蝴蝶成真。

  所以其實他每次嚷嚷著說「本座不是墨宗師!」的時候,就想著有誰來哄哄他,最好再抓來幾千個宮娥,每天對他喊上百八十遍「您就是墨宗師,您與他本為一體。」,那才安心。

  「怎麼喝了這麼多。」

  視野裡的楚晚寧蹙著眉頭,想要扶他起來,卻被他伸手一下拽落了。

  「墨燃,你又發什麼……唔……」

  他力氣極大地將楚晚寧擁著,不管不顧地覆上了一個濃重又激烈的親吻。可當那親吻漸熱切時,他卻又好像想到了什麼,刻意模仿誰似的,忽然又輕柔下來。

  「本座也會的……」那纏綿著酒香與踏仙君憂鬱的親吻中,他含混地呢喃著,「也不難。」

  楚晚寧不知他在說些什麼,只繃緊了身子。樓道口太空曠了,毫無遮掩,他生怕有人出來撞見這一幕,於是試圖掙脫,卻被踏仙君抵著壓在木欄處吻地更深,而照踏仙君的做派,肆無忌憚地就在這樓梯口做起來也不是絕無可能。

  可就在楚晚寧反抗愈盛時,踏仙君卻忽然一反常態地結束了這個親吻。那雙黑到發紫的眼眸微微下垂,盯著楚晚寧濕潤的嘴唇,湊過去意猶未盡地親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忠犬討好飼主似的,再親一下。

  楚晚寧:「……」

  踏仙君一連親了三下之後,就不親了,儘管他眼睛看起來那麼濕又那麼渴,但是他仍是克制著,把楚晚寧擁進了懷裡。

  他渾沉地歎了口氣:「你說,本座是不是又夢了……」

  那男人一貫囂張不馴,難得這樣帶著鼻音低聲地抵在楚晚寧的肩窩處。楚晚寧一怔之下,多少是有些明白了。

  在這世上,無論是墨燃的哪一縷魂魄,何種碎片,他都是最瞭解他的。

  楚晚寧抬起手,撫上他的肩背,似他還少年時那樣拍了拍,說道:「不是做夢。走了,跟我回房間。」

  踏仙君昏沉沉地,倒也很固執,嘟噥著:「不睡。不回去。」

  楚晚寧無奈道:「……你這又是在鬧什麼。」

  踏仙君不高興了,踏仙君就鬧了,哼哼唧唧地,好像還很委屈:「「你都把燈熄了,你也不來尋本座,你就是故意氣本座……」

  明明這人才是上一世的人界帝君,可他喝醉了窩在他頸窩裡蹭的時候,楚晚寧竟生一種莫名其妙的錯覺,覺得踏仙君像貌美的后妃在吃醋爭寵。

  楚晚寧為自己這瞬間浮出的念頭而感到一陣無言,最後只得道:「還不是和你學的?是你自己以前只有說熄了燈,不敢進來的人才會趁著黑溜進來。我給你留了面子的。」

  「……?笑話。誰要你給面子。」半睡半醒間也很狂,「本座毀天滅地,有什麼是本座不敢的……」

  聲音卻慢慢地輕了下去。

  「楚晚寧……」

  「嗯?」

  「晚寧……」

  「……」

  到了最後,成了一聲輕輕的,與年少青澀時無甚差異的:「師尊……」

  楚晚寧沉默一會兒,手抬上去,摸了摸他的頭髮。

  「嗯。」

  「我明天醒來,你還會在嗎?」

  楚晚寧閉上眼睛,重複了歸隱這兩年時常會重複的一句話:「你睡吧,我會一直都在。」

  踏仙君這才安穩了,過了一會兒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原來是喝醉了的帝君安了心,終於熟睡了過去。楚晚寧將他小心翼翼地架著,回了房裡。榻上臥著的人眉目端正,無有戾氣,與他當年所收的那個打著油紙傘救蚯蚓的小少年再無任何區別。

  蠱花謝了,噩夢再也不會來。

  只是——

  「那你為什麼要丟了本座的錦囊!」睡夢中踏仙君忽然踹被子大叫。

  「本座就要相親!本座要贏……贏……桃苞山莊大禮箱……有五百本……」稀世珍品春宮圖冊。

  幸好後半截話成了含糊的嘟嘟諾諾,沒教楚晚寧聽見。

  但哪怕楚晚寧不知道他相親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得到艷情話本,當他面對著這個睡著了仍在說著夢話不依不饒的男人時,還是以手加額,頭疼不已。

  他是打死也不會告訴薛蒙,自己之所以丟掉墨燃給他的錦囊,是因為踏仙君毫無廉恥地在錦囊上繡了一段艷情話本上的「十八摸」。

  相比於墨宗師人格繡的「平安經」,誰會願意戴十八摸呢……

  另外,他也是打死不會告訴墨燃,那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頗具踏仙君氣質的錦囊,其實他也沒有丟,而是被他鎖在了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開啟的木匣裡。

  和從前,他送過他的每樣東西一起-

  第二天,薛蒙起了個大早。

  難得和楚晚寧同在一個屋簷下,他打算出去買些師尊愛吃的早點來孝敬人家。可是走到樓下,卻發現客棧靠窗的一張桌子已經擺滿了豐盛的早餐,墨燃正在擺著碗筷。

  一抬頭看到他下來,墨燃笑道:「起這麼早?」

  「……」

  儘管早就已經知道了墨燃每隔三日便有一次精神轉變,但直接感受起來還真是怪怪的。薛蒙一時有些僵硬,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含混地嗯了聲。

  「昨天讓你見笑了。我有時候就是這樣。」

  薛蒙又撓撓頭,不太自在地說道:「算了,我看你的笑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著走到桌邊,仔細看了一圈,忍不住問:「你和掌櫃借了廚房?」

  「是啊。」墨宗師笑吟吟地看著他,把一碟煎得酥脆焦黃的水煎包擺到他面前,「還有一生滾鍋粥在炤台上燜著,差不多快好了,你幫我個忙,陪我一起去打三碗?」

  「哦。」薛蒙應了,隨著墨燃進了小廚房。

  鍋蓋掀開,裡頭的米粥蒸騰出霧氣與濃香,能看到飽滿的蝦仁與魚片,墨燃利落地盛了三碗出來,薛蒙就在旁邊幫忙找配料。

  一切為二的溏心白煮蛋擺在熱氣騰騰的粥上,灑了白芝麻,剁末的水嫩青蔥,焦黃的薄脆,淋了幾滴香油,端的是是色香味俱全。

  薛蒙好奇,不由地問道:「踏……呃,昨天的那個你,也會做嗎?」

  「會啊,而且做的不比現在的我差。」墨燃道,「只不過他喜歡鬧脾氣耍性子,其實許多菜譜都是他佔據頭腦的時候想出來的,但他不做,偏就留著讓我來煮。」

  薛蒙哦了一聲,叨咕了兩句,又問:「那師尊為啥丟了他的錦囊,留著你的?」

  墨燃切白煮蛋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回頭笑著對薛蒙道:「我們是一個人,這件事我覺得很丟人。所以不說。」

  薛蒙瞪大眼睛:「你在我面前丟的人難道還少嗎?現在矜持起來了,你昨天叫我蓋世那什麼娃的時候你怎麼不覺得丟人?說起來這筆賬還沒算完呢——」

  墨宗師當真是個隨心所欲的男人,當即改口道:「哦,那我們還是算兩個人吧,你等踏仙君回來的時候再和他清算,乖。」

  薛蒙:「???」

  「對了。」當把最後一碗海鮮粥也裝點好之後,墨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極為嚴肅地對薛蒙道:「我還有件事要提醒你。」

  薛蒙被他突如其來的凝肅弄得嚇了一跳,莫名地感到壓力:「你、你說啊。」

  墨燃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們之間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忽然就……唉,說到底這是你們的私事,我也不便過問。但我想了想,作為你哥哥,我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多少就得給你一些點撥。」

  薛蒙:「啊?」

  「薛蒙,你還年輕,於感情上確實可以諸多嘗試,但他歲數、資歷、地位都要比你尊高,與你相處實屬不易。你脾氣駿烈,記得要多收斂,包容人家。我會替你保密,如若你有什麼困惑不解的,可以趁師尊不在來南屏山找我。」

  墨燃拍了拍他的肩:「千萬不要學我出來假相親氣別人。」

  「……你還好意思說?」薛蒙頓了一下,又連連搖頭,「不對不對,你在說什麼?」

  墨燃很寬容地以兄長的姿態溫和地望著他:「沒關係,哥哥有經驗,懂你的難處。其實師尊也好,姜尊主也好,都是高處不勝寒尊嚴大過天的,傲慣了。你年紀小,和他鬧了彆扭,就先認個錯,家和才能萬事興。」

  薛蒙頓時面色煞白:「你、你都知道了?你怎麼會知道?我和他……我……我不是!」

  墨燃說:「我昨天就看出來了,所以我才恭喜你。」

  薛蒙震驚道:「很明顯嗎?」

  墨燃笑著又拍拍他:「也還……好吧。但你可以稍微再克制一點。」

  薛蒙崩潰了。

  薛蒙以為自己已經夠克制了,為什麼墨燃還是能夠三下兩下就看出來他和姜曦是父子??!

  幸好他飄忽著飄出廚房的時候,沒有聽到墨燃的搖頭歎息:「奇怪,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薛蒙到底是怎麼和姜夜沉好上的……他不是一直以來都喜歡女孩子的麼……唉,真是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

  薛蒙直到和墨燃楚晚寧告別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墨燃心裡已然歷經滄桑巨變,竟儼然成為了墨燃的同類。

  分別的時候薛蒙拉著墨燃十分緊張地警告他:「我和姜夜沉的事情你不許說出去!」

  你不許告訴別人我是那狗賊的兒子!

  墨燃很是誠懇地舉手發誓:「我會你替保密的。」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泡了姜掌門的。

  兄弟倆達成了默契,在楚晚寧莫名其妙的注視下,彼此碰了碰拳頭,而後哥哥拉著楚晚寧回了南屏山,弟弟則踩著泛著清澈晨曦的雨後積水,回了雲霧縹緲的死生之巔。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