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余笑的媽媽想留下換女兒回去休息, 被余笑給勸走了。
躺在床上, 褚年輕輕哼了一聲, 後腰的一根筋突然抖起來似的疼, 余笑過來幫他翻了個身, 他長出了一口氣。
「余笑,你之前說你寧肯當個蠟燭,所以這幾天是又跑我面前燒來了?」
話說出口,褚年都覺得自己酸溜溜的。
余笑本來正在給保溫杯裡灌水, 防著褚年半夜想喝水, 聽了這話,她靜靜地把水裝完,蓋子擰好,才轉過身看著褚年。
「之前我媽說你現在比我當初嬌氣可愛了。」
褚年:「噗!」
余笑接著說:「那我當男人,也當得比你好。至少在這裡,在這個時候, 我該怎麼是個丈夫的樣子,就不能少。」
這話換來了褚年一聲不屑地輕哼。
「你不用變著法子說我從前有多不好啊,啊,余笑, 我以前再不好, 現在是我在這兒跟老母雞抱窩似的等著生孩子, 你倒是出去見風見浪自以為了不起了。」
面對褚年的挑釁, 余笑很平靜:
「到現在你還覺得變成女人懷孕生孩子就是一種懲罰, 可見你是真沒什麼悔過之心。褚年,你在經歷的,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每個女人應該甚至必須經歷的,怎麼換了個性別就成了懲罰呢?」
外面的風聲隱隱,余笑把水杯放在了褚年的床頭上。
「人類發展這麼多年,連出生所在的地球都可以突破,可以去太空,可以去月球,甚至很快要去火星,可作為人類個體,我們的心依然受困於自己的性別。」
褚年仰著頭,看著余笑慢慢地說:
「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不同的是,我現在開始改變,可你還沒有。」
明明是在說他懷孕生孩子的事情,怎麼就能扯到性別上。
褚年想要反駁,肚子裡突然一動,他「嘶」了一聲,屏息等著,可惜裡面那位小拳手只打了一下,就沒有第二下了。
「你讓我跳開性別?你看看我的肚子,你跟我說,我怎麼跳?你讓我怎麼跳?」
余笑已經合衣躺在另一邊的床上。
當褚年是個男人的時候,他理直氣壯地去謀取屬於「男人」的利益,當褚年是個女人的時候,他也理直氣壯地使用屬於「女人」的優勢。
這一點,余笑真的拍馬不及。
可對余笑來說,重要的也不是這些。
雙手枕在腦後,她看著天花板,輕聲說:
「褚年,在赭陽我見到了很多很多人,我跟他們打交道,有特別成功的官商,也有城中村裡連工作都找不到的……我發現他們每個人都過得有自己的滋味兒。」
褚年不喜歡余笑的語氣,他挑刺兒說:「誰過日子不是這麼過的呢?」
躺在床上的「男人」笑了一下:「從前的我就沒什麼滋味兒啊。不過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自以為什麼都明白了,卻真的想不到別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精彩。有時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過頭來教訓了我。」
余笑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
「在赭陽,我認識了一個想離婚被老公被老公拿刀砍的女人,在那個男人真的進去了之後,她又出去打工賺錢,你猜她想幹什麼?」
褚年不知道為什麼話題會轉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身上,什麼離婚,什麼砍,什麼打工賺錢?不是說為什麼余笑想換回來麼?
「她想幹什麼?」
「她要賺錢接著打官司,跟他老公離婚,把孩子的撫養權奪過來,你能想到嗎?
她之前為了讓老公不要被告,她能大熱天地跪在地上求人,那時候整個東林城中村的人都說她有情有義……可是一旦事情變了個方向,她就能再次衝到前面去,哪怕所有人都罵她,哪怕她的婆婆學她,在冷風裡跪在地上求,她也要離婚,也要奪過來孩子的撫養權。
我之前以為她太傻,被有心人利用,我也覺得她被困在籠子裡,就算努力掙扎了,也逃不過一個籠子,可我錯了。」
余笑的臉上很平靜,這段時間她所經歷的事情實在是紛雜精彩,讓她越發有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氣度。
可她還是忘不了在東林看見的那一幕。
老婦人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所有的人都在勸那個女人不要落井下石。
那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啊。
余笑還記得自己撕開了傷口給那個女人看,嘴裡喊著讓自己也會痛的話。
她絕沒想到自己會看見後來那一幕。
「你為了你的兒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能為了孩子能跪在地上求人!現在就是法官都說了你兒子有罪!你兒子有罪關我兒子什麼事兒?憑什麼牽累他被人看不起?!我就得離婚帶著孩子去南方過日子去,你有種跟你兒子一樣拿刀砍我!一命換一命,我死了你也跑不了,我不死你也進去了,你兒子就連個探牢送飯的都沒了!」
晚秋的冷風裡,那話字字都帶著冰,又在冰裡裹著火。
「你們都讓我當好人,你們摸摸你們自己的良心,我挨打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啊?你們姓黃的,外姓人嫁進來也是外姓人,挨打受罵你們一聲不吭,你們自己家的人出事兒了,你們逼著我去求人,又逼著她來求我,你們自己倒好,從頭到尾從頭臉到腳底都是乾淨的。」
絕望無助的母親,也可以變個樣子。
那一堵又一堵的死人牆困了不知道多少人,卻也一直有人往外爬。
拼了勁兒、不怕死地往外爬。
不管她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孩子,她都讓余笑震驚了。
聽著余笑說話,褚年費勁地轉過身,眼巴巴地看著她,問:「所以呢?這麼一個女人,是讓你有了什麼想法麼?」
余笑輕輕笑了笑。
「她能走出來那個籠子,我沒理由走不出來我自己的籠子。褚年能做到的事情,余笑沒理由做不到。別人是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我是女人我也能做到。你知道麼,褚年,這是我遇到你之前,為自己想過的人生。」
只是凋落在自我放棄的擁抱中了。
像一朵沒來及開的花。
余笑想把那朵花拾回來。
這些日子,她學會了貪心,也學會了**,學會了問「為什麼自己不可以」。
只是這些東西沒有指向那條看起來平坦的路。
因為那條路的下面葬著這朵花。
「你之前問我為什麼突然想要換回來了,就是因為這個。」
「所為了那段什麼人生,你願意換回來?」褚年覺得這個解釋像個笑話。
保持著仰躺的姿勢,余笑點點頭。
「但是哪怕是為了這段人生,哪怕是為了換回來,你也不想再對我有感情?」
余笑繼續點頭。
她一直很佩服褚年的理解力。
「我想不通。」
褚年是這麼回答余笑的。
「我也不需要你想通,安心生下孩子吧,要是你想到了什麼換回來的辦法,記得告訴我,我可以配合你。對了,需要我給你擦臉麼,還是你自己去洗漱?」
「我自己去吧,那個洗腳盆在哪?我腳有點腫,想泡泡。」
「我拿給你。」余笑從床上坐了起來。
一場交談最終還是歸於了生活瑣碎的平淡,熄燈之後,褚年躺在床上,他的腰背和肚子都不舒服,可他不想打擾余笑,就慢慢地蹭著轉身。
「褚年,這是我遇到你之前,為自己想過的人生。」
遇到我之前?
終於找了個還過得去的角度,褚年輕呼了一口氣,手摸了摸肚子。
這天晚上,他做了個夢。
大學圖書館外的梧桐樹很高,樹下的路也長,他走在樹下,聽見有人喊「余笑」。
余笑?
這個名字怪怪的。
他下意識轉頭,看見一個女孩兒跑了過來,越過他,對著別人說:
「對不起,我剛剛走錯路了。」
「哼,下次再走錯我就不等你了。」
跟余笑說話的聲音,褚年覺得有些耳熟。
接著,褚年就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三岔口。
22歲的余笑文靜清瘦,但是每當解開一道題,或者背誦出一篇英文課文的時候,她都會露出一種很好看的笑。
真的很好看,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莫名吸引著褚年。
所以褚年轉過身,一直看著她,看著她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那雙眼睛裡,慢慢地全是他。
應該是這樣的。
以後他們會在一起,有一場浪漫簡陋的求婚儀式,有各自努力拚搏的幾年,然後他們會結婚……會……會有孩子,會有一個安定的溫暖的家。
應該是這樣的。
褚年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很空,好像他整個人都站在了一個懸崖上,不對,應該說他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而他隨時會掉下去。
是什麼讓他這麼不安呢?
「我不跟你走了。」
年輕的余笑對褚年說,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三岔路口,這次,余笑站在了另一邊。
「你看,那段路,我得自己走了,這才是我想走的。」
「不對!」褚年說,「不對!」
看著余笑走進一團霧裡,褚年猛地睜開眼睛,卻被光刺得茫然。
「怎麼了?這麼亮?」他以為自己說話的聲音很大,其實是含混不清的。
「外面下雪了。你再睡會兒,我把窗簾拉上。」
醫院外面的安全燈下,雪花飄飄然落下,路燈照在雪上,又映進了病房裡。
照亮了窗前站著的那個人。
瘦瘦高高,短髮利落,雙手插在褲兜裡,猶如一幅畫。
也讓褚年瞬間想起了曾經的那個人。
清瘦嬌小,長髮飄飄,雙手抱著胸前的書,每當與她說話,她的唇角就會有一點笑。
春雨裡的花兒似的。
是,那個被余笑緬懷的,想要找回來的女孩兒,他褚年也喜歡過,也丟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