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鈷藍(2)

  「有!」女生很大方,拿出一卷紙來,很自然地問道,「大的還是小的?」

  我汗,問道:「小的還要紙嗎?」

  全車的人都笑翻了,只有安哥在那裡冥思苦想,「笑什麼啊?就是啊!小的還要紙嗎?」

  這下連司機都笑得抓不住方向盤了。

  吳曲一隻手捂著肚子重複道:「沒得救了,沒得救了。」

  只有安哥在那裡陷入沉思,看那陣勢如同愛因斯坦在思考宇宙能量是否守恆的問題,週遭的笑聲漸漸遠離他的世界……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窗外的景致已和湘城無關了:道路變得纖細,因為車少的緣故卻更顯得通暢,路旁是稻田,像烏龜的甲殼一般被長滿毛豆的田埂劃分成一塊一塊——並不規整,卻錯落有致。眼下正是秋收時節,稻田中有稻穗飽滿等著收割的,如同蓋上了厚實的黃袍,在陽光下反射著華麗的金光;有已完成收割的,田中只剩下樁子一般的齊刷刷的禾蔸,露出泥土的本色,數米高的草垛一個個如巨型甜筒般散落在田間,遠遠看去像極了歐洲童話中的城堡;還有些正在秋收的稻田,打穀機轟鳴,漢子們戴著草帽,將成捆的稻穗高高舉起,再伸進機器中,動作如舞蹈般充滿了張力和美感;待收的稻穗在村婦的鐮刀下齊刷刷地、飛快地倒下,十分壯烈的樣子;蝗蟲和螞蚱被端掉了老窩,撲稜著翅膀四處逃竄,有攀附在樹上、電線桿上的,也有撞在車窗上的,還有夾著泥土的清新氣息飛進車內的,引得女孩們陣陣尖叫。

  車馳離了喧囂,沿著蜿蜒的公路上山,公路的盡頭是一所小學——只有兩個教室,十六七套桌椅,桌子有的刷著紅漆,有的刷著綠漆,有的乾脆是木頭的原色;椅子更是參差不齊,缺胳膊少腿,甚至有兩「把」直接就是用砍斷的樹根替代。黑板上星星點點到處是被不知什麼砸出的坑,平整的地方卻大大方方寫著「上」「下」「大」「小」「人」「口」「手」等簡筆漢字。整座學校簡陋得幾乎讓人心疼。

  「夏拙,」劉菁叫住我,悄聲問道,「你身上帶零錢了嗎?」

  「帶了,你要多少?」我有些疑惑地打開錢包,「這附近可連小賣部都沒有。」

  「嘿嘿,我知道!」劉菁神秘地笑了笑,解開自己的錢包,把十塊的人民幣都拿了出來數了數,然後又把我的湊過去數了數,然後自言自語道:「剛好。」

  「你——要幹嗎?」我禁不住好奇。

  「幹點有趣的事。」說罷拉著我的手衝進了教室,衝著每張課桌裡放了十塊、二十塊不等的零錢。

  「想像一下:孩子們週一跑過來上學,看到課桌裡的零錢,會有多開心啊!」說完劉菁自己開心地笑了。我也笑了,心想這真是個善良的女孩。

  學校外面,他們幾個正盯著一棵樹在看。那是一棵蒼翠的松樹,樹幹挺拔,虯枝橫生,黛青色的松針成簇,如一把把扇子伸向遠方,樹上的標籤顯示:「樹種:馬尾松;編號:021;科名:松科;樹齡:700……」

  「我靠!七百年!」吳曲誇張地感慨。

  「應該是元代種下的。」安哥應道。

  「七百年前是元代嗎?」吳曲歪著頭眨巴著眼睛擺出一副勤學好問的樣子。

  「1206年到1368年。」

  「我靠!林安邦,牛×啊!這都記得。」吳曲誇人跟罵人一樣,毫不吝嗇。

  安哥瞪了她一眼,正色道:「女孩子能不能不要講髒話,聽了難受。」

  吳曲手裡正捏著一張面紙,聽了安哥的批評後也不惱,利索地把紙撕成兩半,做成兩個小紙團,遞到安哥面前。

  「干……幹嗎?」

  「塞住你的耳朵眼啊!嘁!」吳曲翻了個白眼,嘴裡嘟嘟囔囔地扭頭走了。留下安哥在那裡氣得兩片嘴唇直哆嗦。

  看樣子,一根比這棵七百年的樹還粗的梁子從此結下了。

  學校後面就是這座被稱為「黃思巖」的最高峰,我們挑了塊靠近山泉的平地,從車上卸下鍋碗瓢盆和吃的喝的,忙活起來。

  「安哥、吳曲拾柴火,我和小謝烤肉,拙子、菁菁還有易子夢挖灶做火鍋。」歐陽俊果然是領袖人物,安排野炊都是滴水不漏。

  吳曲看上去興致很高,扯著安哥的胳膊就往林子裡面鑽。

  「干、幹啥?」易子夢口吃的毛病似乎傳染給安哥了。

  「沒聽清指示嗎?我跟你拾柴火啊!趕緊趕緊!等下沒火做飯要拿你是問!」吳曲似乎早把剛才的鬥嘴忘得煙消雲散,一個勁兒把安哥往林子裡面拽。

  劉菁看得在那兒樂呵了半天,突然轉過頭來衝我說:「你們幾個太壞了,把吳曲和林安邦分在一起,那不明擺著要掐嘛。」

  「好戲在後頭,」歐陽俊笑道,「拙子,打不打賭?這兩個人以後一定好戲連連。」

  我笑道:「連廣告都不帶插播的。」

  易子夢顛兒顛兒地跑過來,「菁菁(這小子連稱呼都改了),我們去洗菜吧?」

  「好啊!」劉菁笑著應承道,看了我一眼。

  「拙子,你辛苦一下,給咱挖個灶出來,等下煮、煮魚頭火鍋。」易子夢邊吩咐我邊湊著劉菁去溪邊洗菜。然後騰出一隻手放背後,豎了個大拇指。

  我笑著罵了句「孫子」就埋頭挖灶。

  灶挖好了,洗菜的沒見上來,拾柴火的也沒見回來,做燒烤的倒是利索,先烤好兩串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地吃起來,我看得口水傾盆,索性一個人去撿柴火。

  此時的顏亦冰,或許正優雅地站在某個大型影樓的玻璃櫥窗裡,就如一尊靜放在天鵝絨檯布上的青花瓷,在鈉燈溫暖的光線投射下,接受無數路人的矚目。

  她的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息,誘使你走近,而當你真正走近的時候,她的眼神卻如一道看不見的牆,生生地拒你於門外。

  我是該做一個勇敢而莽撞的歐洲騎士,不顧一切翻過那道高深的城牆,還是該像一尊石獅一般,日復一日地守候在她的門前,只為遠遠地看著她,就如天鵝絨上的鈉燈,日復一日地照亮著那尊青花瓷?

  我拿出手機,撥完她的手機號,卻遲遲不敢按下綠色的「Call」鍵,於是刪除,再撥。如此反覆糾結許久,把自己弄得焦頭爛額急火攻心。

  突然電話響起,如同電流一般刺激了我正瀕臨斷線的神經,手機掉在地上,我撿起來——是顏亦冰。

  「嗨……」我拚命壓抑住內心的狂喜。

  「好玩嗎?」

  「還行,就缺你了。」

  「沒辦法,跟影樓約好了。」

  「嗯,收入不菲吧?」

  「還行吧,拿了三百。」

  「請客吧!」

  「好啊!」本是一句玩笑,沒想到她竟然應了,讓我多少有些意外。

  「真的?」

  「那算了。」

  「別——在哪兒?什麼時候?」

  「就今晚吧!米羅咖啡。不見不散。」掛電話前顏亦冰補充一句,「不許遲到。」

  我已經開始盼望著這場郊遊早點結束了。

  掛了電話,劉菁他們的菜也洗完了。「我說你們是不是每一棵菜都要掰開洗十遍啊?」我笑著調侃。

  「我就說嘛!洗兩遍就夠了,這傢伙洗個菜磨磨嘰嘰,還說什麼從大家健康角度考慮,」劉菁抱怨著,「你看!這菜幫子都給洗爛了!」

  「洗洗更健康嘛。」易子夢隨口辯解道。大概是意識到話講錯了,話音剛落又趕緊摀住嘴。劉菁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罵了一聲「齷齪」就走了。

  我打著哈哈,向易子夢投以鄙夷的眼神,易子夢壓根兒看都不看,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火生好後我們把水燒開,把魚頭放進去,魚頭熟了再下火鍋料和「老乾媽」,不一會兒魚湯的鮮味就「噗噗」外冒,饞得我們哈喇子直流。

  「奇怪!安哥和吳曲呢?」歐陽俊問道。我們才突然想起還有兩個人沒回來。

  「對啊!怎麼還沒回來?都四十分鐘了。」

  「就是要幹點啥,也該整完了啊!」易子夢的腦子裡倒是黃毒氾濫,指不定現在已經想像著某部三級電影的野合場景。

  謝蕊寒無比詫異地瞟了易子夢一眼。

  「該不會山上有野獸什麼的吧?」劉菁撲閃著大眼睛無比天真地問道。

  「不會的,可能是繞遠了吧。」

  正說著,遠遠地看著安哥挽著吳曲的胳膊過來了。

  「GOD!這也忒快了吧?」

  「你們看!」易子夢提高聲調,「吳曲還穿著安哥的衣服!」果然,安哥的凡客羊毛背心真套在吳曲的身上。

  「神速!」老實說我跟易子夢其實是一丘之貉,腦子裡也儘是些不乾不淨的東西。

  「神速!」歐陽俊跟帖。

  「真他媽神速!」易子夢加了三個字,又被劉菁剜了一眼。

  「我還以為林安邦是個書獃子呢,沒想到這麼厲害。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謝蕊寒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我看不是這樣的,曲姐的眼光高著呢。」劉菁笑道。

  「對了!等下不該問的不許多問,哪怕再好奇——特別是易子夢。知道吧?」歐陽俊交代道。

  「哎,過來幫忙扶一下,她腳崴了,衣服也給刮破了。」安哥喘著粗氣。

  「哎呀沒事,林安邦!我能走!你別小題大做行不行啊?」吳曲的話明顯有一絲嬌嗔的意味。

  「好!我小題大做。」安哥氣鼓鼓地甩了膀子,張了張嘴準備解釋先前發生了什麼,看大家保持緘默也就不提了。

  開飯!

  啤酒、烤肉、魚頭青菜火鍋,還有吳曲帶來的便攜式音響,配上秋陽、暖風、秀水青山,簡直是絕了。

  美中不足的是魚頭火鍋有些鹹,剛剛劉菁看我放鹽,覺得好玩搶著要放,結果一袋鹽被她毫不留情地倒進去三分之一,我放了好多水還沒稀釋過來。

  「為了這次成功的聚會,乾杯!」歐陽俊倡議。

  「乾杯!」

  「為了我們美妙的青春,乾杯!」易子夢拽起了文,這小子——要是沒有女孩子在,他肯定會說「為了飯島愛美妙的胴體,乾杯」!

  「乾杯!」

  「拙子,到你了!」易子夢提示道。

  「為了今天的燦爛陽光,乾杯!」

  「乾杯!」

  「哎,火星男!到你了。」吳曲碰碰安哥。

  安哥昂首挺胸站起來,語氣豪邁得如同主持春晚:「為了祖國的繁榮昌盛,乾杯!」

  話剛落音,吳曲嘴裡的啤酒就盡數噴到了他的褲子上。

  ……

  在從「金秋火鍋燒烤之旅」回來的路上,大家興致勃勃興高采烈——他們開心是因為這場成功的聚會,而我的開心卻還因為五個小時後將要奔赴另一場甜蜜的約會——當然,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事實上,這場約會被顏亦冰以「有事」為由推遲到了十一個小時後的凌晨一點——其實,那已經根本不算約會了。

  「能來接我一下嗎?我在『希臘神話』……」

  她的電話午夜時分把我吵醒,我還沒吭氣那邊電話就掛了,我狠狠地罵了一聲「操」就火急火燎披上衣服往外跑。

  「希臘神話」在河東的酒吧KTV一條街,這裡號稱湘城的「三里屯」,白天蕭條沉寂,而只要夜幕降臨,這裡便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通宵達旦地上演層出不窮的奢靡和放縱,整個湘城都湮沒在她的霓虹和笙歌之中。

  如果說此時的酒吧街是一個巨大的舞池,那麼「希臘神話」無疑是池中最迷人最奪目的那位領舞。這裡以高貴的裝潢、高檔的服務和高昂的消費聞名於湘城。

  我趕過去的時候她正斜躺在室內籃球場一般寬敞空曠的大廳一角真皮沙發上似睡非睡,酒味撲鼻。背後是一幅數十平方米的壁畫《與愛神抗爭的少女》——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畫家布格羅的作品——當然,是仿品。不過重要的是它似乎重點不是在表現少女遭遇丘比特時幸福又害羞的唯美場景,我想裸體和****成了這幅畫作置身於此的唯一原因。倒是畫上那少女迷離和拒絕的眼神,和沙發上的顏亦冰有幾分相似。

  顏亦冰,你是不是也在拒絕著丘比特的金箭呢?

  「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她淺笑著,兀自把頭轉過去。

  「我也這麼以為。」我有些反感又有些心疼,扶著她就出門了。

  湘城的11月已是深秋,路燈在夜幕下投出橘色的光線,路上因為行車稀少變得異常寬敞、異常冷清,子夜的瑟瑟寒風順著褲腿往上鑽,讓人禁不住發抖。我把外套脫下來給顏亦冰披上,一隻手扶著她一隻手攔下的士。

  「到哪兒?」

  「湘大。」我看了看時間,想了一下,改口道,「到北門口的『7天』酒店吧。」

  顏亦冰抬起眼皮瞟了我一下,又合上,淺靨輕笑,亦醉亦醒。

  女生宿舍是十二點關門,男生宿舍雖不關門,但也隔得太遠了。我在「7天」酒店找了個三樓的標間,把她背上樓扔到床上脫掉靴子蓋好被子,安頓好她時,自己也困得不行,趴在另一張床上倒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已是十點左右,我睜開眼時嚇了一跳,使勁晃了晃生銹一般的腦袋,把昨晚的場景細細過了一遍才想起來。扭頭望去,另一個床上已空空如也,桌台上放著一杯綠豆汁、一個雞蛋、一塊麵包。

  我拿起電話翻出顏亦冰的號碼,撥通了卻沒人接。

  「靠!」我一聲長歎繼續倒在床上,直到中午被人催著退房才起來。

  此後的近半個月,顏亦冰杳無音信。

  我的大學生活,也波瀾不興。

《斑斕:畢業了,當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