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薪三千,外加提成。如果您感興趣的話請明天早上九點過來上班好嗎?」
「不需要面試?」我的反應已經可以用「驚詫」來表達了。
「不需要,我們對您已經有了深入瞭解!」電光火石間我已經想起電線桿上經常張貼的「招聘男公關」「重金求子」等小廣告。我忍不住懷疑這是個圈套,但想想自己不名一文,又無做「鴨」的姿色,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是值得一去。
公司算不上大,名字卻十分咋呼——「尚榮國際品牌營銷機構」,說白了就是個平面廣告公司,在湘城也算是做出了牌子。老總榮濤是個標準版的生意人:身材五短,脖頸粗壯,腦袋上寸草不生,頭型酷似江蘇衛視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孟非;一雙眼睛如打了潤滑油一般骨碌碌亂轉,眼神豐富讓人目不暇接,笑容飽含深意讓你難以捉摸;看人說事,對症下藥,對待客戶如春天般溫暖,對待訂單如夏天般熱烈,對待Case(案例)如秋風掃落葉般乾脆,對待薪水問題則如冬天般冷酷無情。
進了公司才知道,所謂的「月薪三千」其實是沒有加班費的,而每天下午下班前半小時,榮總總能給你找到一晚上能幹完但必須要忙到凌晨才能幹完的活。
「年輕人多鍛煉,有這樣的機會不容易,要好好珍惜!」每逢此時,榮濤總是踮起腳尖攀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感謝榮總栽培,我一定竭己所能!」我低下頭表情堅毅地俯視著老總,一邊握緊拳頭表決心,一邊在心底暗自預言他兒子的****缺陷。
9月下旬,《中國偶像》全國總決賽開賽。湘城、成都、廣州、北京和南京五大賽區的冠亞季軍彙集湘城,上演「麓山論劍」。湘城衛視收視率飆升,直逼CCTV。大街小巷鋪天蓋地都是選手們的巨幅海報和燈箱廣告,基本可以認為是「文革」遺毒。榮總費盡周折,終於在這場轟動全國的選秀活動中接了點殘湯冷炙。
「這個案子交給你,是對你的極大信任,好好把握!」榮濤把我叫進辦公室,給了我合同複印件和相關資料。
我們的單子是:設計兩張海報,一張放在湘城各主幹道大約兩百個公交站點的燈箱上,一張貼在包括步行街、火車站等湘城近十個商業中心和人流集散地的顯著位置。
合同的甲方是一家房地產公司,他們贊助的選手正是——顏亦冰。
拿到合同後,我待在榮濤辦公室足足三十秒,腦子裡一陣黑屏,半天才重啟。
「怎麼了小夏?有什麼問題?」
「榮總,這個案子能不能交給別人做?」
「為什麼?壓力太大?」
「倒不是……」
「莫非……這個選手你認識?」榮濤察言觀色不是一般的厲害。
「校友——她是湘城大學的。」
「這正是我交給你做的原因,」榮濤一臉興奮,「作為校友,你肯定對她有所瞭解,這樣更適合為她量身定做啊。活動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委託人進了前三強,我們能增加百分之三十的利潤,到時你的提成會增加多少,算算吧!別推辭了,抓緊抓緊!」
「哦……」
我枯坐在臥室的電腦前,凝視著屏幕中的顏亦冰。性感的、可愛的、嫵媚的、深沉的、冷艷的、奔放的、古典的、時尚的……照片以每五秒一張的速度更迭,不同風格的顏亦冰在我眼前閃過,我伸出手來,想抓住,可碰到的只是散發著熱量的顯示器。牆上的時針隱蔽地挪過了兩個刻度,秒針發出「嚓嚓嚓嚓」的均勻聲音,像心臟一般不知疲倦。我的兩眼酸澀,被電腦輻射弄得淚水漣漣。
這麼巧,顏亦冰,我們又見面了。
你依然那麼漂亮,就如細雨中的夭桃、春風裡的柳枝、月光下的睡蓮,就如沾著晨露的玫瑰。再一次見你,我的心依然悸動不已;再一次見你,我需要鼓起更大的勇氣才能凝視你的雙眸;再一次見你,顏亦冰,你讓我感覺你愈加美麗,卻帶著陌生和不真實。
就如我第一次凝視你時那般,我再一次端詳你的面容,肆無忌憚地、帶著深沉的情感和熾烈的慾念,這些情感曾一次又一次將我湮沒將我埋葬,這些慾念曾一次又一次將我點燃將我灼燒,它們讓我心甘情願地****在愛情的無間道,永無希望解脫。
可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過去的顏亦冰消逝在某個春光明媚的午後,消逝在鏡頭和閃光燈下,過去的夏拙也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可以肯定的是,這場高燒過後,另一個夏拙獲得了某一種免疫力。
不知是誰說過:舊的事物會變成隕石坑,它終究和週遭的一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為記憶——真正意義上的從前。
意識到劉菁在身後時,想關掉屏幕已經晚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手裡端著沖好的咖啡,表情卻如同剛從冰箱冷凍室取出來的一般。
「你怎麼進來連聲音都沒有?」此時的解釋一定會顯得牽強,我決定先聲奪人。
「打擾了你的思念是吧?我很抱歉。」怪不得有人說,不吃飯的女人這世上也許還有幾個,不吃醋的女人卻連一個都沒有。
我淺淺一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她顯然被我唬住,之前淤積在臉上的慍怒頓時煙消雲散。
「我接了一個大單子——上十萬的單子,有百分之五的提成,《中國偶像》總決賽的晉級選手宣傳廣告。如果選手進入前三甲,還能多出三十個百分點的利潤。」
「選手?選手是誰?」
我朝著顯示器噘了噘嘴,「喏。」
「這麼巧?你接的她的單子?」劉菁依舊滿臉問號,但怒氣已在不經意間被疏導出去了。
「誰說不是呢!」我搖頭做無辜狀,「老闆就是精明啊!他知道我跟她一個學校的,認為我比較瞭解她的特點和風格,所以一定要我來做。」
「呵呵,看來你們老闆會用人啊!你對她豈止瞭解,簡直就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你看你!又來了!」我擺出交警開罰單一般公事公辦的表情,「這是工作,不能摻雜任何私人感情。」
見她沒說話,我一把攬住她的腰,無比柔情地說道:「再說了,現在既然跟你在一起,我早就把自己的心騰空,然後再滿滿當當地把你裝上了——誰也容不下。」
「真的騰空了嗎?」
「豈止是騰空,那就是格式化啊!格式化六遍了都。」
「呵呵,」劉菁捏著我的鼻子,「你這張嘴是拿蜂蜜水漱的吧!」
「黑人牙膏!蜂蜜水多浪費呀!」
劉菁「咯咯」笑了起來,拍了我的頭一下,把咖啡放在桌上,「先工作吧,別太晚了。」隨後帶上門悄聲無息地走了。
我回過神來,開始琢磨海報的樣式。
三天過去了,海報設計依然沒有任何進展。榮濤急了,不停地打電話催,越催越煩,越煩他的電話就越頻繁。結果離拿設計稿的時間只有一天了,準確地說,只有十個小時,如果明早九點前還沒有設計稿的話,這單子就泡湯了,幾十萬的生意就會砸我手裡。
榮濤打電話來,幾近哀求:「夏拙,兄弟啊!無論如何今晚要把稿子完成啊!不然我就要讓違約金弄破產了,我要垮了你也沒好日子過。」最後一句是要挾,聽得我火冒三丈,「噌」地就把電話掛了。掛了電話依舊不解氣,索性卸了電池在房間裡發呆。
劉菁進來,問是不是進展不順利。
我瞇著眼睛沒有吭氣。
「我覺得吧,做這個海報,就是要讓觀眾——特別是不瞭解這個節目、不瞭解顏亦冰的觀眾在最短的時間內對她有一個深刻的印象。而你就是對她太熟悉了,反而丟掉了對她最本真、最原始的印象。」
我忽然感覺有了一點眉目,靈感就像從暗無天日的牢籠裡忽然射進來一絲光線,儘管不能斷定那就是逃生之路,但至少那是一個希望。
「繼續。」
「你覺得顏亦冰最吸引觀眾的是什麼?」
「歌聲。」
「歌聲是平面廣告無法表現的,我說的是她的容貌——你覺得她的容貌中有什麼是最吸引眼球的?身材,還是……?」
「眼睛!」我跳了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一把摟住劉菁,抱著她轉了起來。
劉菁淺笑著掙脫我,說:「那就趁熱打鐵吧,忙完早點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走進公司,甲方的人已經到了,他們神色凝重,在等著我的消息,榮總表情忐忑,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臉,試圖從我的表情中尋找答案。忽然之間我感覺自己像個主宰生死的判官,而他們,不過是等著我開口才能投胎的小鬼。一種阿Q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這是我設計的初稿,」對著投影儀,我亮出了自己的稿子,「它的名字叫《月亮女神》。」
投影儀上是一幅油畫:藍色的背景既像天幕又像面紗,從一輪月亮的周圍漸漸漾開,由近及遠散發著夏夜的氣息——靜謐、安詳、夢幻、唯美,一直延綿開來……而月亮,又幻化出一張精緻的臉龐。五官隱匿在藍色的背景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冷漠又淒清,靜靜地俯視著一切……
是的,這不過是我去年畫的那幅油畫,原稿已經賣掉了,所幸照片還在。幾乎沒做什麼改動,只在月亮下方添了一行銀白色的文字:「顏亦冰,用眼睛說話的月亮女神。」然後在右下角標注了節目名稱和短信支持方式。
「委託人顏亦冰最吸引人的就是她的歌聲和那雙傳神的眼睛,作為平面廣告,我們無法將她的歌喉立體地表達,故把重點放在對她的眼睛的表達上,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按照劉菁提供的思路簡單做完了介紹。小小的會議室裡死一般寂靜,榮濤光溜溜的腦袋上早已汗涔涔、濕漉漉,如同剛從冰箱裡取出來的西瓜,我幾乎都聽到了他心臟「撲通撲通」亂跳的聲音。
掌聲!會議室裡響起了掌聲。是甲方來的頭兒的掌聲,緊接著是榮濤附和的掌聲,再後來掌聲連成一片。
我長吁一口氣。
9月29日,週末。
湘城衛視現場直播《中國偶像》總決賽,顏亦冰一襲寶藍色長裙,裝束一如她剛晉級時的樣子。然而無論是颱風還是唱功,或者是應對評委的問答,她都顯得從容、大度、鎮定自若,比起先前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而我再次看見她,也比先前從容了許多。
她的原創曲目是《飛翔》。是的,我給她寫的《飛翔》,她自己譜的曲。
飛翔
你已攤開潔白的翅膀
在風的章節中等待起航
我靜靜地站在你身後
期盼你留戀的目光
在那許久以前的冬月
在那把誓言當碑帖的時光
你的笑容溫潤美好
烘熱我潮濕的眼眶
當春天開始打烊
紫蘿籐纏繞在四月的尾巴上
你我曾漫步的田野
有鶯燕劃過的翅膀
還有天空對你的召喚
飛翔
飛翔
誓言不是繩套
愛情不是枴杖
無論你的飛翔
還是我的彷徨
都有各自
原本的方向
……
她唱得十分用心、十分動情,我也聽得十分用心、十分動情。聽完那首歌,我沒有看接下來的比賽,跟劉菁打了個招呼就回了臥室。
「比賽結束了,」半個小時之後,劉菁敲了敲門,人依舊在門外,「第三名,季軍。」
「哦。」
我隱約聽到門外一聲歎息,「你早點休息吧。」
「嗯,你也是。」
「晚安。」
「晚安。」
凌晨一點多,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喂,是我。」
「猜到了。」
「比賽結束了,我拿了季軍。」
「祝賀你。」
「呃——謝謝你!」
「謝我寫的歌?」
「還有你為我做的海報,反響很好。」
「呵呵,我只是拿錢辦事。對了,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這一把我賺了差不多一萬。」
「那你得請客啊!」
「怕請不動你了,你現在是大明星。」
「還不至於,就看你有沒有誠意了。」
誠意?我冷笑了一聲,這年頭誠意值他媽幾個錢,對於你顏亦冰來說,還不如一張選票。
「呃——再說吧。」
電話那邊是沉默。我正要掛電話,卻聽到了那邊的抽泣聲。
「夏拙,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沒有。」
「夏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正要說什麼,那邊傳來了「嘟嘟嘟嘟……」的忙音。那陣忙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一把小小的鎯頭急促地敲打我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