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提干,」指導員說,「他希望你今年能提干,他現在所做的就是為你提干鋪路。」
我驚詫地看著他。
指導員告訴我,大學生士兵提干的三個主要條件,一是入伍滿一年半,二是擔任過副班長以上的骨幹,三是獲得優秀士兵以上的獎勵表彰。
「現在看來,你擔任了副班長,到6月份就可以申請提干了。知道嗎?」
我遲鈍地點了點頭。
「怎麼?」指導員看了看我,有些詫異地問道,「莫非你不想提干?」
「我……還沒考慮清楚。」我如實回答。
指導員似乎也對我失去了耐心,他衝我擺擺手,「那你考慮清楚再說吧。」
「謝謝您的關心。」我衝他敬了個禮。
「去吧。」
兩天之後,連隊召開軍人大會,指導員向全連宣佈了楊連長免職的命令。他已經確定轉業了,而新的連長即將到任。普洱坐在指導員旁邊,看不出表情。命令宣佈之後,我們希望他能站起來說兩句,可是他沒有。會議結束,他一言不發地起身,邁著標準的齊步遲緩地離開了俱樂部。我竟然發現,他向來挺直如一根旗桿的脊背,此刻竟然顯得有些佝僂。
我眼眶一熱,跟指導員打了報告離開俱樂部,快步跟上普洱。
普洱看到我,微笑著說:「我們走走?」
「好。」我隨著他安靜地穿過連隊長長的走廊,下了樓,緩步踱過水泥籃球場,走進了連隊右側種滿雪松和紅豆杉的林子,坐在了涼亭裡乾淨的小石凳上。
普洱從兜裡掏出一包「精白沙」,用牙叼出一根,用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問我:「知道我為什麼當兵嗎?」
我搖搖頭。他似乎也沒有期望我能知道答案,他吐納著那一團雲霧,告訴我:
「1999年5月,我還在上高二來著,學習不怎麼好,但打架還算厲害。有一天,學校廣播裡播出了我們使館被美國人炸了的消息,那時學生們上街遊行,一個個都群情激奮。我一參加遊行心就野了,不肯上學,就等著徵兵入伍,希望有一天能真刀實槍地跟洋鬼子幹一場。很幼稚吧?」
普洱看看我,兀自笑了起來。
我跟著笑了笑。
「說說你怎麼來的部隊?」
我笑了笑,找了個崇拜軍裝的借口搪塞過去。因為我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說我來部隊的真實理由——這比他「跟美國人干一仗」的想法還要幼稚。
「聽指導員說,你不是很想提干?」
我沒有回答。
「跟我說說,為啥?」
「連長,」我回答,「您說提干又能怎麼樣呢?像您這樣兢兢業業一心撲在工作上,到頭來還不是面臨轉業?」
我並不知道,我這句話就像一擊重拳擊中他的胸膛。他把頭靠在涼亭的方柱上,眼皮像不堪重負一般頹然合上。
「你知道為什麼讓我轉業嗎?」
我衝他搖搖頭。
「學歷太低。已經不能適應部隊需要了。」
普洱說,作為一支高科技部隊,選拔幹部,特別是主官,學歷的要求非常高。「大本」已經成為幹部進步提升的「硬槓槓」。
「像我這樣的,已經屬於淘汰產品了。」普洱自嘲地笑了笑。
「部隊也太沒人性了。」我抱怨道。
「扯淡!」普洱瞪了我一眼,又歎了一口氣,「再過兩年,部隊就要換新型號了,信息化程度更高,對人的知識要求也更高。在我們導彈部隊,科技就是戰鬥力啊。」
「沒那麼玄乎,說白了不就是玩導彈嗎?那麼多大學本科、碩士畢業的連長,上次打彈不是也輸給您了嗎?」
「起點太低了,為了那點專業,我這幾年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當兵的時候夏天在蚊帳裡打著手電學,冬天在被窩裡打著手電學。現在當連長,我每天都要加班到十二點。等新型號上了,我是再也跟不上了。」
「部隊又不是科研院所,它總歸是人的部隊。一連長本科畢業,牛氣得不行,他們哪次拉歌哪次集合哪次搞體能贏了我們?三連長研究生畢業又怎麼樣?連隊帶得像一坨屎,三天兩頭有人打架。還有五連的,聽說連長準備考博士,自己卻連隊列都組織不好……」
「行了行了,」普洱笑了起來,「新兵蛋子,懂的還不少。」
我嘟囔道:「咱都兩道拐了你還叫我新兵蛋子。」
「怎麼了?在我眼裡,你他媽永遠都是新兵蛋子。」說完普洱大笑起來。
「連長,」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您為什麼要我提干?」
「因為部隊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普洱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向遠方眺去,「部隊需要高素質的人才。」
「您不覺得這話聽起來太——官方了嗎?」
普洱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驚起了林中啄食的麻雀。
「好吧,小子,那我就告訴你,」普洱止住笑聲,嚴肅地說道,「因為你小子對我的脾氣。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屌,誰的邪都不信。用你們知識分子的話說就是,那啥——」
「桀驁不馴?」
「對對對,桀驁不馴。軍人嘛,就要有個性,有脾氣,不然都像個娘們兒,部隊還能打仗嗎?」
我點點頭。
「不過話說回來,光有性格,光耍牛×有什麼用,還得有知識有文化,否則就是草包,軍隊也就是草包的軍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說了嘛,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
我笑了笑,問道:「您一直在強調部隊需要我們,可是您有沒有考慮過,我們是否需要部隊,或者我們是否願意留在部隊?」
普洱的笑聲止住了,他的笑容如同被凍住一般凝固在臉上,看上去極不協調。
「怎麼?你還是不願意?」
我也止住了笑,回答連長:「老實說,我更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普洱怒了,他從牙縫裡一個一個地把音節擠出來:「以後,不——要——再——叫——我——連——長!」
說完,他怒氣沖沖地走了。
晚點名之後,我打開電腦,「春柳如煙」的藍色頭像在閃爍。
「回去之後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老實回答。
「此話怎講?」
「壓力很大。」
「壓力很大?」黃文打了個笑臉,「或許你需要黃醫生為你診療一番。」
「需要預約嗎?」
「明天上午九點,到心理咨詢室吧。」
「心理咨詢室?」
「活動中心二樓,就在閱覽室隔壁。」
「旅裡還有這麼一個地方?」
「對,明天見吧。」
第二天就是週末。上午九點,我借口去閱覽室看書,向排長請了兩個小時假。
閱覽室的隔壁果然有一個「心理咨詢室」,不過因為位置偏僻,並且功用較為特殊,一般不像網吧和檯球室那般為我們所瞭解。我輕輕推開閱覽室的門,首先看見的是一幅夏日荷塘的風景畫。房間有兩間,裡面的一間門掩著,門上刻著「心理宣洩室」,沙包和假人隱約可見,外面的一間地毯鋪得很厚,牆上貼著淺綠色的牆紙,有兩張按摩椅,一個小書櫃,一個立式金魚缸,還有一張帶電腦的辦公桌。
黃文坐在辦公桌旁,用兩個手臂支著頭,正笑盈盈地看著我。
「夏拙,」黃文支起頭,看著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你還記得你問過我為什麼會來這個單位嗎?」
「記得。」我回答,「你說這是一個秘密。」
「今天我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好。」
「畢業之後,我們在指揮學院集訓了四個月,10月底的時候我被分配在了軍裡的宣傳處。剛到辦公室第一天,我就在辦公桌上看到了那張刊載著你的事跡的《東風報》,開始我還以為是重名,後來看了裡面的內容才確定是你。」
「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處長打報告啊,說我剛畢業,想去基層鍛煉鍛煉,就這樣到了咱們旅。」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怪不得我一登陸那個網上心理咨詢,你對我的情況瞭如指掌。敢情你是挖了坑等我跳啊。」
黃文笑了笑,然後坐起身來,一臉嚴肅地問:「往後你怎麼辦?」
我老實回答:「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要不,你提干吧?」
「啊?!」
「你提干,我們光明正大地交往。然後呢,一起共事一起進步。」
我的眼前,立馬浮現出夫妻倆雙雙身著制服「扛著星星」,一起下班在幹部公寓裡買菜做飯的溫馨場景。
「挺好的。」我下意識說道。
黃文的眼裡綻放出光彩,「你同意了?」
「啊?!同意啥?」
「提干吶!你這個傻子。」黃文捏著我的鼻子,「莫不是你想反悔?」
「沒,」我咬咬牙,「提就提唄。能提就提。」
週一,新連長到任,舉行交接儀式,我們送別老連長離隊。
普洱穿著一件深色西裝,一條灰不溜丟的牛仔褲,腳上還套著一雙沒有打油的「三節頭」,看裝扮似乎是為了上春晚的小品而特意準備的,只是他頭上那平整的小板寸和永遠挺直的腰桿,似乎還在徒勞地證明他是一名老兵,一個標準的軍人。他拎著一個已經淘汰的迷彩後留包,在全連近六十人的隊列中穿行而過,步履遲緩,表情憂傷,每到一個人面前,就停下來認真地看一看,握個手。許多兵都哭了,特別是幾個平時調皮搗蛋老是被他拍得半死的「兵油子」,在隊伍裡拽著連長的袖子,泣不成聲地喊著:「連長,連長……」當他挪到我的面前時,他停頓了兩秒,卻沒有正視我的打算。
「連長,」我的眼睛裡含著淚,「我答應您,爭取提干。」
「小子——」一直隱忍的連長終於哭出聲來,他扔下迷彩包,拉住我緊緊地摟著,用他並不溫柔的手掌用力地拍打著我的脊背。
「向老連長——敬禮!」年輕、高大、帥氣、白白淨淨的畢業於導彈工程學院獲得碩士文憑的新連長馮傑下達了他上任後的第一個口令。
我們都含著熱淚舉起了右手,老連長轉過身,也舉起了穿著便裝的右手,然後飛快地鑽進了******「勇士」車。
我是一個記性不大好的人,可是幾年之後,我依然記得普洱的眼淚,記得那個粗獷豪放的男人的眼淚,他的淚水中大概摻雜著牽掛、不甘、無奈甚至失落,顯得那麼渾濁。這個男人用十年時間,追尋著一個單純而幼稚的從軍建功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宵衣旰食,既清苦又嚴苛,可是部隊終究還是淘汰了他。理由是學歷太低。我不知道高科技和高學歷能將這支部隊帶向多麼輝煌的明天,可我依然感覺,普洱那種單純而執拗的夢想,以及為了這個夢想而付出的堅決甚至偏執的行動,才是我們這支軍隊當前最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