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宇45歲摩天樓中介業者
C棟37樓住戶
一棟大樓,千百扇門,屋內有各種組合與可能性,林夢宇每日帶著租屋或買賣的客人進出電梯,在樓層之間上下,開啟一扇門,關上一扇門,十多年下來,他經手數百個房子交易,但也只是這大樓的四分之一吧,因為很多租戶是重複的,有許多自用戶,他無法進入窺看。“窺看”,想不到自己用了這個詞。這大樓剛完成時,他曾陪著驗收的建築師跟工程人員一一巡視過,會不會就是那時種下的心願。他還記得當初白漆白窗米色地磚,白黑兩色的流理台,浴室是粉色系的,當時就採用美國進口的靜音馬桶,方形洗手台,兩尺半見方的鏡子,鏡台兩側各一排照明,簡直是藝人化妝室規格。那時啊,窗明几淨,兩小一大面向天空的隔音氣密窗,透明得幾乎無物,可以直視遠方山景,俯瞰城市。當時,101都還沒蓋起來啊,前棟面台北的大坪數公寓,視野沒啥阻隔,可見大樓還少,三十一樓以上的挑高四米五,真是氣派。他那時還是個三十出頭的小子啊,站在自己也還買不起的寬敞四房公寓裡,望著他不曾住過的台北市區,心中湧起的是一股“出人頭地”的信心。當時,在成交人潮絡繹不絕的銷售處,他望著各種各樣客人前來看屋,心裡就開始建構、想像,將會是什麼樣的人住進這些屋,會把房子裝潢、改建、佈置成什麼樣子?他們會在這棟樓裡,組成一人、兩人、三人以上什麼樣的家庭?會經歷生老病死如何的生活?
不知為何,他就是對人與屋子的關係感興趣,天生適合買賣房子。他帶著客人走在這些早已熟悉得不能更熟的穿廊過道,看見清潔人員擦拭得閃閃發亮的地磚、鏡子、窗台,看見面對台北的那側排窗,玻璃照出的城市景觀,已經像種樹那樣一排一排種起高高低低的樓,遠方的101地標,河岸動輒二十、三十層高的水岸豪宅。更別提他後來去過香港、東京、上海等國際大都市,他已經體驗過真正現代化的摩天樓長什麼樣子,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小樓小島做著的是已褪色的美夢,但是,除了建築雜誌上所見到德國的馬賽公寓,柯布西耶心中勾畫且真正實現了的“現代公寓”,真正打中了他的心,使他感動莫名,他發誓此生有機會一定要造訪,否則其他商業大樓住宅小區,無論親眼見過或電影電視雜誌新聞裡看過,不管大樓多高、多燦爛、多奢華,都不如他此刻站立的這棟樓,“人才是大樓的核心”他近乎口號地想著,他還是最愛他與之共生的這座摩天樓。
他人生最精華的時光都與這棟樓共度,這佇立於四線道路邊的摩天樓特別醒目,雖然這一區高樓滿佈,少說也有三座摩天樓,但這棟樓高度最高、佔地最寬廣,粉藕與磚紅兩色拼成的外觀遠望像一座高山,上面密麻佈滿了白色氣密窗窗框,當你朝它走近,大樓瞬間又化成融入此區域的一大片住宅群,你走進它的腹地範圍,不再被它的巨大震懾,而是驚訝於它比想像中破舊些,如此一個龐然大物,也有老去的時光。
白日裡,大廳總是人來人往,令人錯覺這是個捷運站或百貨公司入口;入了夜,這個街口二十四小時不休息的地方,除了便利商店,就是這座摩天樓的大廳,偶爾會有酒醉的人倒在門口,一半可能是住戶,另一半就是路人。大樓邊緊鄰馬路,上方的快速道路完工才幾年,目前路面又在興建地下捷運,使得這條大馬路經常處於封閉一個車道、視線灰蒙、空氣混濁的施工狀態。
門廊前的走道鋪設地磚一路延伸了二十個門號,右側有花台,四季植有不同花木。白日裡人來人往,深夜裡也不顯漆黑,小情人燈下散步可以一路逛到大賣場入口,拐角有一小處小區花園,花木不多,但夠隱秘。白日裡是附近老人納涼之處,三三兩兩附近外省老人們在這裡讀報、吃早點、喝茶、遛狗,這兒蔭涼,又是通往大樓後巷弄超大型黃昏市場的快捷方式。
穿著藍色制服的管理員拿著警棍與手電筒四處巡邏,這棟樓龍蛇雜處,夜裡生事的特別多,派出所警員都是常客了,來巡守、盤查、逮人的也有。
摩天樓有四個出入口,每個出入口都有挑高寬敞的接待大廳,門口仿大理石雕的廊柱掛有燦亮的夜燈,入口櫃檯有兩位管理員駐守,分成前兩棟AB後兩棟CD。AB兩棟相通,CD兩棟亦是,但前後並不相連,雖連接著同一個中庭花園,但得用不同磁卡進出電梯,無論清潔或保安都是分開的。工作人數相同,以相對人口數而言,AB棟得到的資源豐富,保養得宜,大樓的損耗率也低,這種區隔使得AB棟帶有優越感,房價也高出許多。
高一百五十米,地下六層,地上四十五層,共一千五百餘戶,費時八年建造,1998年完工,曾經是台灣最高的集合住宅,如今也還佔有第三高樓的位置。歷經建設公司改組,這龐大的大樓曾經歷過因管理不善而導致停水斷電的嚴重問題,2002年大樓小區管理會成立,情況開始改善,目前擁有功能強大、影響力甚巨的管委會,年年改選,組織嚴密,儼然自成一國。
他常自稱是這棟大樓的“樓主”,從二十年前大樓預售的時代就來此工作了,當時是在建設公司銷售部,大樓完工後還待了三年,後來才跳出來自己開中介公司,專做這間大樓租賃買賣,經手的房子數百間。這大樓的結構、歷史、住戶的身份背景他如數家珍。他在房價最低點每坪十四萬時,因炒作股票失利,把最初用員工價的四十五坪公寓賣掉,買了一個十五坪躍層投資,租了兩房的公寓自住,但身價已從A棟降至C棟,也只能安慰自己:“客人都在這邊嘛。”
如今房價可又上看四十五,眼看明年地鐵通車後就會飆破五十,當然,台北的房價也早就高過紐約、東京,他們這棟樓也比不上附近新建的“捷運共構”。“咱們的摩天樓已經舊了啊!”他哀歎。建設公司老闆早已脫產大陸,住戶更迭,CD兩棟以套房為主更是來來去去旅館一般混雜。幸好這一千多戶超過三千名住戶的大小區,有個勢力強大的小區自治會,仍運作自如,繼續著它的脈動。他公司的牆上掛了幾十副鑰匙,這棟大樓等待買賣出租的空屋無論大小規格,一半以上都在他手裡,即使不是委託給他,但何時遷入遷出,何人來來去去,他都心裡有數,大樓四棟三班制二十個管理員,每個都是他的心腹,他的眼目。
“樓主啊!”妻子喊他,“中午吃啥?”
美食街撐了一年終究沒做起來,曾經鬧哄哄地開了一陣,八個月吧,最後熄燈時也無人感傷,那一塊屬於建設公司的空間始終有一搭沒一搭地,有時租給某某體育用品、寢具、名牌服飾特賣會,也當過某議員的競選辦公室,最多的時刻都是閒置的,像一張空開的嘴,黑黑的,只有幾盞燈照著四角落,固定有人巡守,倒是便宜了後面那棟矮樓。正對著他們的那條街反倒真成了商店街,光是供應在大樓裡三家證券公司、兩家銀行與量販店的員工,開設了十家左右的商業午餐店。日式韓式泰式,意大利面牛肉麵烏醋面,水餃湯包蔥油餅。中午時鬧哄哄的,傍晚也還有些下班回家的人潮。
幸好三年前阿布咖啡開張了,慢慢地,一樓幾個閒置的店面,房東巧妙區隔成幾個小店面,因應著生意漸好的咖啡店帶動的文藝氣息,花店、二手書店、美容院也陸續開業,整條街熱鬧起來。
“去阿布幫我買個三明治。”他說。“算了你別動,我自己去。”他站起身來,可以跟美寶見個面,總比待在這裡跟妻子面面相覷的好。
他承認自己有種小國島主心態,後來幾年附近明明也蓋起了三棟高樓,但“毫無想像力啊”,都是“贗品”,他這心態彷彿當時建築師是他了。可他確實瞧不起那幾棟樓,沒有“城市”的想像,高度不夠,寬度不夠,只會搞什麼“奢華”的噱頭,這種大樓到處都有啦,有錢就蓋得起來。但當初到底是誰先有那種眼光,在此不毛之地首先想像能夠建造出這種國際性、現代化的“城中之城”呢?摩天大樓作為一個建築,其意義不僅在於“摩天”之高,更在於它擁有企圖改變地景地貌,改變人們對於居住想像的野心與創造力。那時雙和一帶還都只是矮樓與田地啊!
唉,跟誰說這些去。大家看的不也都是房價嗎?
而且後來這樓真是斑駁了,被謠傳為轟趴場、製毒所、賣淫站,CD兩棟幾百間小套房龍蛇雜處,真是敗壞了大樓的名聲,可這不就是現在都市的縮影嗎?他就沒弄懂樓下怎就養不起一家酒吧。唯一還能讓人喝杯啤酒的地方,就是阿布咖啡,這家咖啡店帶動了大樓始終沒做起來的商店街,只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店長,因為這家店用心地經營,美食街沒有完成的夢,因為咖啡店而達成了。有鍾美寶在的咖啡店,吸引了附近的上班族,甚至還有從台北來的文藝青年。一樓的店舖讓大樓顯得年輕、新潮、有質感,他想起鍾美寶,渾身顫抖,他除了這些字眼,還有些不能說出口的,魔性嗎?不,就是魅力,鍾美寶讓這條商店街變得好有魅力。
誰說大樓注定日漸老舊?這棟樓是活生生的,它也有自我更新的能力。
最近每天他從三十七樓的住家公寓搭電梯下到八樓位於小區中庭空中花園的辦公室,會感到頭暈,中庭風大,辦公室就在最空曠的地方,這座樓一樓是金店面,公共設施都設在八樓,露天游泳池、健身房、籃球場、洗衣間、圖書館,還有個迷你高爾夫球練習場,就在他辦公室旁邊。如果不是這些公共空間都虛有其表,設施老舊,缺乏維修,他還真覺得自己已經過著帝王生活了。
他每天早上都會到這片迷你高爾夫球場做點體操,所謂的練習場不過是一片塑料草皮,小小的水池永遠沒水,幾個球洞裡老是被玩具或樹葉堵塞。從沒看過誰來練習,偶爾會有個白人住戶在這兒赤裸上身做日光浴。
到了夏天,這裡可熱鬧了,游泳池請了專業救生員,還設置游泳班,大人小孩圍滿泳池內外,像個水上樂園,那時中庭的花樹盛開,真是繽紛。
然而,現在是冬天,冬天就是蕭瑟,大樓風讓中庭變成冷凍庫,誰都不想來逛逛了。過年前成交量都少,大家不喜歡在過年前變動,幸好他的租屋工作依然暢旺,然而,心中一股驅不散的憂愁始終盤旋,林夢宇為情所苦。
他點燃香煙,煙霧快速被風吹散。所謂的大樓風,強大得能把人吹跑,偶爾無風的日子,會非常舒適,但十天幾乎有七天大風,可惜了這一片美景。但是成天待在十坪大的辦公室,要抽煙就到外頭去,他每天要出來二十次。
他繼續抽煙,站在中庭裡,四周空曠,對面就是山,山上有高壓電塔,有樹林、小廟,有藍天白雲。“景觀是無價的”,他總是這樣對客戶說。說來八樓的不算有景觀,但也是天寬地闊的,幾乎可以感受到就在馬路對岸,奇怪地想到都是“河岸”兩字,或許因為望下去高架橋上的車流似河吧。
車河對岸,有一片密匝匝的樹林,那已是縣交,想來是私人保留地吧,面積很大,山林地大概也沒什麼用途,但就像他自家的庭院,眼睛可以直接觸及那深深的綠意,即使無法分辨樹種,那有什麼要緊,重要的是那片“綠”,能使絕望的生活活化。
夜晚,車河變成燈河,因為高度不夠,還無法幻化成夜景,更遠的地方,有兩棟大樓樓頂閃著七彩變換的燈,不知是誰的主意,但他時常久久凝望那幻化著的燈,紅,橙,黃,綠,藍,靛,紫,他像等待著什麼一般靜心數算著,會有不該想起的事浮現腦際。
從事中介工作以來,他偶爾會與女人在尚未出租的空屋內幽會,簡直像是定期發作的怪病。他抽屜裡藏有一支鑰匙,就是近期他準備用來約會的房間。房間不固定,但準備著總是有用,他喜歡從掛在牆上特製木盒子裡一排一排標有房號樓別的鑰匙中隨意抽出一串,說隨意是誇張了,這麼多年,哪個釘子掛著哪樓哪戶,哪戶是什麼格局他都知道,畢竟業主來托租,都是他親自接待,仔細徵詢過的。況且換來換去,會出租的就是那些個房子,偶爾有新的單位出租,他總是迫不及待想去“開房間”。這念頭真齷齪。但他忍不住想,這是他掌握與佔有這棟大樓的一種方式,他自己買屋、賣屋,也中介別人的買賣租賃,除此之外,他還要以秘密的方式入侵,當然,直接在這個大樓裡某一房間約會容易多了,但說帶客戶去看房子才是他能夠離開這個辦公室最好的理由。他亦想過妻子會忽然尋上門來,所以他會把其中一戶保留起來,用過一次之後,再進行租售業務,帶人看屋。
小套房出租,他時常在電腦上製作這些檔案,親自拍照、寫簡介、上網刊登,也會貼彩色海報在公園的公佈欄,照片越漂亮,出租率越高。這個新委託的房間陳設簡單,都是屋主留下的傢俱,都是原木訂製,品位不俗,雙人床鋪還是高級獨立筒,窗簾作了遮光效果,還附了三門冰箱與洗脫烘功能的洗衣機。當初買下這些小套房的屋主,到了一定年齡,各行婚嫁,男人若娶了老婆,多半會把房子賣掉,換一間大的公寓,有人甚至還是住在他們這棟樓,只是換了兩房或三房,少數的屋主,遇著家境寬裕的夫家,寵愛著,讓她把自己婚前如玩具一樣為自己買的小套房保留著,出租,“給你當零花”。
他賣房子時常舉這些例子,說這裡是聚寶盆。
不知是否因為長年與空屋打交道,有些屋子交易前得進去多少趟啊,身邊帶著形形色色的人,像演舞台劇那樣,一次一次綵排。有些屋子他特別喜愛,會破例帶情人去兩三次,白日夢裡也想像將那屋買下,金屋藏嬌,但那就太危險了,他絕不能在這裡留下任何把柄。
這不是一棟最高級的樓,這裡問題很多,可是他對此處有歸屬感、認同感,因為他的工作、生活、朋友、愛情,以及財產都在這裡。他最壯年的時光也全貢獻給這座樓,這樓回饋給他的,除了實質上的金錢、經驗與人脈,就是這段不為人知的“秘密時光”。無論一房、兩房或挑高夾層屋,他從不帶人去三房的公寓,不知為什麼,就是有點顧忌,或許因為他自己住的就是三房,不想有感覺或印象上的重疊。
這件事純粹而簡單,與他的家庭是切割開來的。
他喜愛的是那種感覺一切未知,什麼都有可能的,即將開始什麼,卻很快就會落幕,使得過程裡的每一分鐘都是最後一分鐘。他與某人,無論何種年紀,都是頗有風姿的女人,有幾個甚至是大美女,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一間房屋,無論是房東請業者精心裝修、附設全套家電,或什麼傢俱均無的空屋,甚至是品味俗麗陳設簡陋的房屋,他將這些經手的屋子視為自己領土,所以在這些屋裡與他的女人們性交。
奇怪,小個子小臉的他,中年後反而吸引許多女人。可能在這大樓待久了,他幾乎可以立即判斷前來尋屋的人已婚未婚,大致經濟生活背景、性格等,他甚至也能看出女人對他是否有意,什麼樣的方式能勾引得上。
老婆如果知道,肯定認為他是變態,屋主如果知道,他在這棟大樓的房仲工作就此報銷,這業界也別想混了。
但他忍不住。
如何開始?怎麼結束?停不了。
他在這些等待出售或出租的空屋裡,與不知為何也渴求著慰藉的女人,模擬著某種“情侶”狀態,無論熱天冷天,屋裡都沒有棉被這種東西,夏天幸而有空調,到了冬天,有時他會從辦公室把冷氣毯帶上,後來他甚至買了台暖氣機,偷偷藏著。一間屋子頂多用上兩次,怕被發現也是,主要是多去幾次就會讓事情變得太真實。
他逐漸區隔與妻子和這些女人的交往,彷彿只有在這些無生活感的場所,才能激發他無比詩意的慾望,某種“企圖填滿”的意識轉化成性慾。這些穿戴整齊,臉色忐忑,像是做壞事(確實是做壞事啊)的心虛又亢奮的女人,赤裸著身體躺在地板或床鋪上,旁邊放著散亂的衣服、礦泉水、皮包,以如此克難的方式,卻令人更加興奮。他們會花很長的時間性交,過程裡還會調笑似的詢問對方關於租屋的問題。有些人因此住下來了,在小區裡遇見時,平常得就像遇上初中同學,好像認得,又不太熟悉,只能簡單地點頭。有些女人,再也沒見過。
這些他稱為“性友誼”的關係中,只有一段發展成婚外情。是一個離開多年的房客又回來找房子,他對她還有印象。漂亮的女人,幾年不見,依然漂亮,卻有寥落的神情,某種氣味他感知,該不會從男友住處搬出?或,離婚了?
是離婚。拖磨一年,她得了憂鬱症。離婚時她不要房產,拿了一筆贍養費,她無法忍受住在那個家,感覺屋裡幻影叢生,每一處都是丈夫與前女友雲雨之處。“他真的很敢,偏就要帶回我們家。”她憂傷說,“男人最好的情婦就是自己的前女友,後來他們結婚了,就在我去歐洲的途中。”她對他說著旅途上的發生,情傷之後一年半,她都在歐洲旅行。
她拿贍養費來當旅遊基金,第一站就是巴黎。她以前省吃儉用,都為了幫助丈夫的事業,現在她不管了,只圖享受。起初毫無節制,她住過最高級的飯店,出入高檔餐廳,她大方購買華服、首飾、皮包,每天都在飯店裡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出席宴會,偶爾有男人跟她搭訕,她總是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而拒絕。錢用得很快,半年後她帶了滿滿的行李去西班牙,突然過著恬靜的鄉居生活,她差點在鄉下買了房子,但卻是買了部車,每日開著車到處晃,她把那些名牌衣物都賣掉,悠閒日子又過了半年,最後半年,她跑去泰國沙湄島練瑜伽,跟一個同樣來修練的英國人談了短短的戀愛。最後,她想該回台灣了,她把所有家當淨空,決心重來。就遇見了這棟樓,以及他。
女人話語如夢,令人暈眩。
他們是在參觀挑高夾層臥房時,幾乎同時地摟住了對方。安靜無語,卻又激烈異常地,在那張全新、還包著塑料膜的彈簧床上肆意翻滾。他很久沒這種感覺,像夢一樣,女人的皮膚發散著淡淡花香,腋下有細得看不清的褐色細毛,呻吟時聲音如少女,或許還是真羞怯,她一直漲紅著臉,臉上皮膚光潔如絲。
他真正見識過頂樓四十五樓的風景,那個三面都是窗的二十坪的躍層大套房,一直都空著,玻璃屋似的,後來她就住在那。他每週一次去見她,六坪大的露台,種滿了植物,他幫她買了一座露天咖啡桌椅,白色帆布傘,髹白漆古典座椅。他們曾在那鐵椅上做過愛,逼近人臉的夜空,藍壓壓天幕裡有幾點星光,溫暖夏日晚風拂面,他們甚至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翻滾,女人說,“應該種點韓國草,就更軟了”。
每當他想要逃離生活,他就往那個躍層走去。女人從來不拒絕他。
在女人的要求下他學會用領帶與絲襪捆綁她的身體,“再多一點”,一點疼痛與束縛,“再多一點”,而他們倆都在疼痛與束縛裡得到放鬆。有時會在做愛後激烈地哭泣,他想,她愛著他,他也愛著她,是一種無望的愛,因為他們不可能離開這座空中樓閣到其他地方一起生活,他們的關係只有性,美妙絕倫、令人心碎神傷。每次從她那兒離開,搭電梯下樓,都像重返人間。
一年後女人離開時,帶走了那套露天咖啡桌,他們沒有道別,他也沒去送行,他知道那個時間她會走,搬家公司會來帶走咖啡桌、彈簧床、電視櫃那所有他一點一點幫她張羅來的東西。甚至當初就打算要走了,所有物品都不是新的,而是二手貨,甚至是咖啡桌,都是朋友咖啡店收掉時送給他的。他在中庭抽煙,算準時間,感受到她的離開,他感覺心裡有個東西像死了一樣。
幾年過去,他偶爾還是會想起身體在刮人的地面上摩擦的觸感,感覺女人絲質的肌膚擦過他的身體,他依然會激烈地想念她,甚至感到痛苦,但他忍耐著這份痛苦,好似這是他們之間僅有的證物。
後來很長時間裡,他沒再愛過誰,不曾與其他女人維持固定的關係,他只是需要一個空屋,一個短暫接觸不會造成彼此困擾的女人。他是這樣的男人,難保自己的妻子不會也跑去偷吃,他的妻看來冰清玉潔,說不定會找小區最髒最傻的水電工上床。他不知道,他不在乎,等事情發生了再說。不,即使如此,他也不會離婚。
即使離婚,他也絕不離開這座樓。
這裡是他的國,這裡有他的愛與他的夢,他失去的,以及他擁有的。
然而鍾美寶掀動了他平靜無波的心,使他恢復了感性能力。天啊,他寧可不要,那些感受太多也太強烈,好像在他身上開了無數個孔竅,使他突然變得靈動、敏感,但更多時間卻都是感傷,與無望。
他用力深呼吸,胸口像被什麼給堵住了。鍾美寶,原本他只看待她像個小妹妹啊,不知為何,這段時間,半年多了吧,他經過咖啡店時總要繞進去坐一會兒,她身上有什麼吸引著他,以他的直覺來說,就是性的魅力。為什麼以前沒有,現在卻如此強烈?她的舉手投足間,她的眼神甚至是呼吸,或者肉眼看不見的什麼東西隱隱竄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他敢肯定鍾美寶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使她從一個帶著少年氣息的清秀佳人,變成了散發強烈費洛蒙的“女人”。唉,或許也沒有什麼神秘,從不穿裙子的鍾美寶穿上裙子了,露出一雙美腿,就把他電暈,或是他自己老了,鍾美寶變得成熟,老男人對這年紀的美女怎麼有抵抗力呢?
他最近又有了新的嗜好,不帶任何女人,只是躲在那些空屋裡,消耗一兩個小時。他躺在空無一物的屋裡,靜靜回想生命裡許多錯過的、做錯的、可以稱為遺憾的人事物,他會想起那個四十五樓的女人,想起第一次看見鍾美寶的時候,那時他應該就注意到她們的關聯了吧。她們都有一雙眼神如火、接近瘋狂的,美麗的眼睛。
目前他擁有一把鑰匙,就是鍾美寶隔壁的空套房。入夜後,他有時還會溜上樓一會兒,就待在那個房間裡,隔著一片牆,感受著鍾美寶的存在。他知道他很變態,比以前更變態了。他拿著梯子爬上玄關的空調回風孔,他知道那兒有通道,只要打通那個通道,他可以直奔鍾美寶的屋子裡。
到底是愛情使人瘋狂,還是瘋狂讓人感覺到愛,他靜靜躲在回風孔裡,聞嗅到孔縫裡傳來的怪味道。他知道這股臭風,有一小部分是從鍾美寶的屋子傳來的,因為正好位於轉角,奇怪的風力迴旋把大樓浴廁間的臭氣旋轉滯留。有許多人來抱怨過,但鍾美寶不曾抱怨,他望著黑暗甬道中那薄薄的隔板,心想著,只要一把小鋸子就可以將那個薄板鋸開,然而不是現在,他還在享受那種等待,那無數可能的想像。他像個獵人蟄伏在黑暗中,享受觀察獵物的過程,感受口腔唾液分泌、腎上腺素增加、身上某個器官充血,那近乎恥辱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