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三點半,丁小鈴會定時到中庭的水池邊看烏龜。
水池很小,卻也搭了個醜醜的小橋,有幾條金色的錦鯉,似乎營養不良地浮游著。她不喜歡錦鯉,那次她會發現此處,是因為媽媽說小橋的櫻花開了,硬是要帶她來。好瘦小的一棵樹,長在水泥地鋪設的花圃裡,這樣也能開出如此妖美燦爛的花啊。她看得目不轉睛,媽媽去管委會辦事,她就在橋邊上蹲坐,就這麼發現了原以為是雕像裝飾的烏龜,原來會動。
可能是一家人的四隻龜,兩大兩小,看來是當初有住戶拿來放養的巴西龜。她初中時也養過一陣子,有兩隻,當時還是錢幣般的大小呢,後來不知原因同時死了,她與媽媽拿去埋在花園裡。
或許這是她的烏龜夫妻呢,不但沒死,還生出了小寶寶。
於是每天,她就像看顧自己的“朋友”那樣,每天來看它們。
當然也是因為她沒事,十五歲的她,不上學。
一定會有各式各樣的名字加到她頭上,“繭居族”、“尼特族”,但她不是,她還會陪媽媽去看電影,跟爸爸去爬山,只是不上學而已。初中畢業就直覺自己不要再去學校了,後來父母幫她找了家實驗森林小學,上了一年,她還是覺得學校不適合自己,這世上她真正想去的只有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但她已經十五歲了,還沒有人來帶走她,應該是不可能了。
中庭的樹木,只有水池邊上的長得最好,因為這裡曬得到太陽,又有水。楊柳、櫻花,還有些小小的果樹,石頭上的青苔也很翠綠,但容易滑腳,得小心。有個小涼亭,頂上是竹編的棚架,爬滿了葡萄籐,但她沒見過葡萄結果,有時也懷疑是不是假的裝飾品,但她曾要爸爸抱著她伸手去夠那些籐蔓,摸起來倒像真的。
爸爸對她不上學的事只說了一句:“無論做什麼我們都支持你。”但媽媽卻因此哭了兩個月。
不上學是那麼糟糕的事嗎?她沒有被霸凌,也不是遭遇什麼挫折,真正用功起來,功課還是趕得上的,但她真正想學的東西,在學校裡沒有,想說的話不能說,想做的事不能做,他們家沒有電視,同學討論什麼偶像劇或明星她都不清楚,但她也不在意那些。上課下課上廁所買零食,每一件事都要集體行動讓她非常傷腦筋,但等到沒有人要跟她一起行動時,她感到的除了輕鬆,卻又有種背後有人在監視你的不安。
老是說錯話。連老師都說她個性過分認真,比如老師上課舉了不當的例子,她會舉手起來問:“為什麼呢?”老師若解釋不清楚她會繼續追問,最後老師雙手一攤,笑說:“有時老師舉例子只是增加戲劇效果,讓你們專心聽講。”最後還是沒解釋清楚,什麼老師嘛!
她就是在水池邊遇見那個大姐姐的。
姐姐也在池邊看烏龜,一動不動的,長髮像飄逸的柳葉,整個人都給人垂柳的感覺,弱不禁風似的。因為已經走到了中庭,也不想再折回去,小鈴還是走上了小橋,在大姐姐身旁蹲下來看烏龜。
這天中庭很安靜,幾乎可以聽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水池邊上有一個轉輪水車,嘩啦啦把水引上去又流下來。這是小鈴每天的例行公事了,她從不餵魚跟烏龜,只是看著它們。錦鯉總是在水中,越來越肥大了,而烏龜有一半的時間會定定站住,有時也會突然滑進水裡開始游泳。
“你喜歡烏龜嗎?”姐姐突然開口問她。
“稱不上喜歡,也不討厭,站在這裡感覺很舒服。”小鈴說。
“我也是,但我蠻喜歡這棵櫻花,每年都在等它開花。”女人回答。
女人沒有問小鈴“上課時間為什麼沒去上學啊?幾歲了啊?幾年級啊?住幾樓啊?”這些每個人都會問的問題。她們只是聊著烏龜,以及前陣子水池裡有孔雀魚的事。女人說她以往都是早上到中庭散步,在水池邊待上一會兒,今天覺得天氣特別涼爽,下午又出來了一趟。
她們沒有聊很久,微笑著各自解散。小鈴搭電梯上樓,大姐姐沒進電梯。
就這麼,整個秋天,小鈴時常在水池邊遇到“大姐姐”,她們會在涼亭的椅子上坐著聊天,後來她對大姐姐提起沒去上學的事,大姐姐也說自己沒在上班。
“所以我們是社會邊緣人嗎?”小鈴問,她是在電話裡聽見母親對她的朋友說的。媽媽說雖然小鈴還會出門,不算繭居族,但沒有上學,也不去補習,早晚會變成社會邊緣人。
“在邊緣也沒有不好啊。”大姐姐說。她總是很安心地微笑,但小鈴覺得大姐姐似乎比她更茫然,好像那種無家可歸的人。
“帶你去一個更邊緣的地方喔。”大姐姐說,她們就搭了電梯上四十一樓,在樓頂上,風大得人都站不住,頂樓佈滿安裝各種大型管線的鐵箱、水塔、某些不知名的物體,都很巨大,使得本該寬敞的頂樓卻變得狹窄如迷宮。姐姐說她夜裡睡不著,會上來看星星。
“晚上不會怕嗎?”她問。
“怕啊!”姐姐回答,“但是害怕會讓自己感覺比較充實。”
後來她沒再見過大姐姐了,水池裡的烏龜換成了別種,顏色不一樣,媽媽卻說哪種不都是烏龜,媽媽說的話總是沒道理,找話題罷了,媽媽也說,“沒有什麼大姐姐”,她要小鈴別對其他人說起,但真的有見過一個大姐姐啊,但這件事小鈴也沒有任何朋友可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