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戲作人生
從我第一次確認他不是齊名央的時候,我心裡就有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把我養大。
為什麼?
我一直在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利用我,為了我這種不怕蠱的特殊體質,以防不時之需,這解釋聽起來順理成章,十分官方,我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暫時蒙著雙眼逃離那種痛苦的深淵。
然而並沒有。
所有我不願意面對的問題,都被深深地壓在心裡,並未浮出水面,但是也未曾消弭,而是在凝聚起了心底所有的不甘,最終糾纏在一起成為漩渦,將我自己也捲入其中。
我不敢去想,我以為用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能讓自己理直氣壯裝成一個無辜卻並不難過的人,可如果在午夜時分捫心自問,我怕什麼?我怕的是他對我真的沒有任何感情!
我怕,對他來說,養我,真的就好像養蠱一樣。
我可以是齊不聞,也可以不是,甚至可以沒有名字,他可以帶著面具笑呵呵地對待我,那些慈愛的笑容,過年時的年夜飯和壓歲錢,帶著我去踢球,在我的口袋裡塞滿糖果,好像所有爺爺對孫子做出來的順理成章的事情,都只是他養成遊戲中的一個項目罷了。
以至於我所有的乖巧順從,滿分的成績單,對他的敬佩和尊重,都只是對他演技的考驗。
這一切都是在用另一種冰冷的方式給人生畫了一個大大的錯號,輕而易舉就否定了前半生的二十幾年。
我甚至在腦海中替他構想出了無數種解釋,隨便他說點什麼,只要能讓我的人生顯得不那麼可悲。
然而沒有。
章琢沒有任何解釋,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輕聲道:“演戲,的確很累的。”
演戲,對,他承認了自己是在演戲。
這話就好像一把錘頭將我的心一下下敲成碎片,落在地上發出冰冷的聲音。
章琢深吸了口氣,笑著望著我道:“我知道你的脾氣秉性像他,小時候我第一次抱你的時候就知道,所以,這些年我在你面前,一直在盡量模仿他的性格……善良到愚蠢,天真到無知,自以為這世界上沒有壞人,甚至會拼了命地去幫別人。你以為我不想告訴你我是章琢?我比任何人都想,我也演累了。”
“我以為你在享受。”
“人生就像一隻鞋子,每個人都有專屬自己的尺碼,你覺得有人會穿著不合腳的鞋子還會一臉享受?我不是他,也從來不想成為他,我想活下去,只要想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必然會有身不由己。”
“可是你還在演!”
“對,剛開始是為了活著而演,之後成了慣性,等到自己想脫下鞋子的時候,發現背負上了自己不該背負的東西,背了那麼久,想放下已經來不及了……總之,我不知道你的性格是因為他的遺傳還是我的模仿,不過,現在看到你變成這樣……這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替他欣慰,也算是我這麼多年,總算做了一件對得起他的事情!”
章琢一邊說著,一邊努努嘴指著我的槍口,原來,早在我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槍口就已經對準了章琢。
在章琢看來,我的身上已經沾染了他的那種果斷決絕,並非只有齊家一脈相承的善良懦弱,甚至似乎在他看來,這是一種救贖,可是對我來說,這卻是在宣告著我和他之間無法掩蓋的聯繫,我的身上,混雜著齊名央和章琢的性格,密不可分,好像根莖纏繞在我的心中,拆不開,砍不斷。
我手背上的筋脈一陣抖動,彷彿是在抗拒,我甚至想不到自己源於怎樣的想法,才會將槍口對準了這個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的人。
只是,就像章琢自己所說,想要放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能抹去你身上的懦弱,將來九泉之下見面,他大概就不至於那麼怪我,畢竟當初如果不是因為他這種懦弱……不,說善良也行,反正,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話,我們也不至於如此,我和他出生入死,欠他太多……”
這話在我聽來,太過柔軟,柔軟到我長久以來積壓在心裡的所有憎恨都被浸濕,離解,好像一隻柔軟的手,輕而易舉撫平了心頭的褶皺。
他的所有話,好像一隻隻小手在拉扯著我,好像一聲聲勸阻的話語在耳邊激盪,雖然沒有任何認錯的意思,卻讓人不忍再追究什麼。
我怕了那麼久,怕和他見面,直到此刻,竟然想不起來自己在怕什麼。
可我不會原諒他,雖然也不會傷害他,我想要的,大概只是一個和平的解決方式。
“所以,其實你也不用問那麼多,不管問多少,都不會改變結果,”章琢說著,向我靠近了一步,將我那剛剛垂下去的槍口重新舉起,對準了他的胸前,死死地抵著他的胸膛,我甚至能感覺到槍口在他突兀的肋骨上滑動,“你早就知道該怎麼做的。”
我的手再一次顫抖起來,我知道如果開了這一槍,我這輩子都解不開這個心結--我一直認為是他欠我的,我需要這個理由,讓我堂而皇之地安心一輩子,我不能做出讓自己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
這個想法好像一股蠻力,讓我甩開他的手,收回了自己手中的槍,我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他一眼,咬著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轉身走向了那洞口。
我又要逃跑了。
我甚至還向他解釋一句我是要去救瘋子,好像這樣就能顯得自己冠冕堂皇,可是每個字裡都透著心虛,都在勾勒著我落荒而逃的狼狽。
在我跳向那深淵之前,耳邊響起了章琢的話。
“以後,記得把同情和善良多用在自己身上……”
那一次的跳躍,彷彿是關上了我背後的一扇門,又彷彿是一場電影落幕,或者說,是一場終於結束的考核。
我沒有和真正的爺爺齊名央太多相處過,不知道章琢口中那種“善良”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我不知道,在章琢做了那麼多離經叛道的事情之後,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原諒了他。
我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問出口,沒有得到答案,但是卻好像已經不需要了。
這一切事情好像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腫瘤,在平靜無波的生活上凸起,我前二十幾年都活在他的保護罩之下,沉寂得好像一潭死水,永遠沒有任何風浪,以至於當這些現實撲面而來的時候,整個人在浪花中東倒西歪,甚至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我始終在想,這個世界上,是否有真正意義上的壞人,那種什麼原因都沒有,只是為了傷害別人而存在的人,我以前認為沒有,現在,終於也可以坦誠地回答自己,的確沒有。
這個答案足以令人坦然,讓人可以揮揮手告別所有的傷痛和困惑。
隨著身體的不停下墜,彷彿所有的痛苦都被拋向腦後,我以後再也不想提起這些事情,也不想再見到他,就像他給我設計好的人生已經完成了所有表演,接下來的,只是放下一個腳本,將所有膠片埋在永遠不會被打開的盒子裡,扔掉鑰匙。
然後,永不再見。
等人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大概是跳下來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所以這一下摔得我七零八落,寬慰的輕鬆之後迎來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覺得眼前一陣茫然,甚至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直到一陣重物落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順著那聲音望去,還以為是裝著幾百斤大米的麻袋摔在地上,一抬頭才看到是瘋子被扔到了我的身邊。
瘋子咬著牙,一隻胳膊撐著地,後背弓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勉強從地上爬起了身子。
我本來還替他疼得慌,覺得摔成這樣估計要骨折,只是我的同情心很快因為他一句話就煙消雲散。
“就這麼往下跳,你是不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