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婧想要冷笑,可她在抬頭對上三公子的雙眼時,那冷笑便再也擺不出來了……那雙背著光看向她的眼,木然無神,彷彿他眼中看著的不是一個他準備送入火坑的儒生,甚至,不是一條生命。那種如看死人一樣,完全漠視,毫無感情的雙眼,讓柳婧生生打了一個寒顫:她毫不懷疑,只要她說出一句含著怨恨的話,這三公子便會讓自己在這世上消失!死了一個柳文景,他還可以去再騙一個送給張公公。
這種完全沒有波瀾,只有死氣和漠視的眼神,實是太過可懼!
瞬時間,柳婧收回了要說的話,她垂下眸,委屈的,忍耐的,低低地說道:「我明白了。」
她的話一出,三公子便滿意的一笑。
他說道:「看來柳家郎君是個真聰明的。既然你明白了,那我就連夜把你送到張公公府中去了。你放心,你的父母親人,我會替你照料好。」說到這裡,他聲音一沉,森寒地說道:「到了張公公那,記得好好聽話,柳文景,你的父母親人,是死是活,是富貴還是成為一堆白骨,都在你一念之間!」
說罷,他滿意地看著柳婧灰白恐懼的表情,向後退出一步,轉頭問道:「馬車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把柳文景抬過去吧。」
「是。」
兩個大漢走了進來。他們拿著布條先把柳婧的嘴封上後,把她連人帶被子地抬起,走出房間來到了院落裡。而院落處,正停放著一輛馬車。
他們把柳婧朝馬車中一放,把車簾一拉,不一會馬車便動了。
感覺到馬車格支格支地駛出了苑門,柳婧睜大雙眼看著漆黑的馬車頂,咬著唇想道:別慌,柳婧,現在不是慌的時候……
馬車緩緩而行,馬車旁,似有四個騎士策馬跟隨。聽著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的「噠噠」聲,柳婧極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原本漆黑一團的馬車外面,突然變得燈火通明。伴隨著那明亮的火把光的,還有一陣馬蹄聲。
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轉眼間,那陣陣馬蹄聲便追上了馬車。在柳婧睜大雙眼中,只聽得一個粗豪的聲音問道:「咦,怎麼是三公子府中的?喂,那馬車是裝了什麼,要你們這些人夜間護送?」
馬車旁一騎士諂媚地回道:「稟大人,我家三公子新得了一個美少年,準備送給張公公……」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優雅低沉的,柳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傳來,「掀開車簾給我看看。」
這聲音一傳來,柳婧一顫,也不知怎的,瞬那間她的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幾個騎士顯然不敢違背這人的意思,馬上應道:「是是,您儘管看,儘管看。」說罷,他們退了開去。
然後,一個馬蹄聲靠近來。
再然後,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掀開了車簾。
漫天星光之下,明亮的火把光中,一人探頭朝著柳婧看來。黑暗中,這人眸如星空。
……柳婧是如此渴望,那麼強烈的,全身心地渴望著這人能看清她是她。於是,在這人看來時,她努力地睜大眼,努力地扭轉臉迎向這人。點點火光下,她的眸中有淚,她看向他的眼波中,儘是乞求,渴望,還有希翼……
對上柳婧這含淚的眼,他低歎一聲,伸出修長的手抬起柳婧的下巴,在細細把她臉上的淚水和乞求看了個遍後,他伸指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溫柔地說道:「上次在碼頭讓你從西邊走,就是要你避開張公公。你怎麼還是落到了他手中?嗯?柳文景,你怎麼盡犯事兒?」
口被堵住的柳婧唔唔連聲,雙眼不停地眨動著,淚水巴巴地看著他。點點火把光下,她那雙會說話的眸子,清楚地向他求道:讓我說話。
青年輕歎一聲,他伸出手來,輕輕把堵在她嘴裡的布條扯去。
布條一扯開,柳婧便啞聲喚道:「救我……」
柳婧這『救我』兩字一出,背著光的青年,那雙宛如星空的眸子中,便蕩漾起了一抹笑……這抹笑很是奇異,彷彿他早就期待著這一刻,也彷彿他很滿意,更彷彿,他在譏嘲……
垂下眸,青年低下頭來,他扣著她下巴的手,轉而溫柔地撫上她的額頭,用袖角輕輕拭去她額頭上因恐懼滲出的冷汗後,青年輕輕的,溫柔地說道:「這事兒有點難……」一句話令得柳婧臉色雪白後,他的眸光定定地看著柳婧,那一點一點沾去她臉上汗水的動作,更是溫柔細緻到了極點。安靜中,柳婧聽他喟歎道:「你怎麼就這麼莽撞呢?前往三公子劉定的府中,通過他的手入張公公的目……無論是三公子還是張公公,來頭都太大了。柳文景,你這次犯下的事兒,真有點大。」
這正是柳婧所擔心的,所以青年這話一出,她的臉色便雪白得沒有了半點血色。
直過了好一會,柳婧才低低地說道:「張公公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句話,完全出乎青年的意料之外。
他萬萬沒有想到,柳婧一聽到他說為難,不是繼續苦苦的乞求,不是流著淚哭泣,而是馬上沉靜下來,向他詢問張公公的品性為人。
這人,還是六年前的她啊,不止是外表繁華,骨子裡也是驕傲的。在她的信念中,永遠只有一句求人不如求已吧?嗯,有意思,果然還是那麼有意思。
雙眸微瞇,青年輕輕一笑。
輕笑中,他溫柔地說道:「張公公?他是陛下極為信任的人,你也知道的,這當太監的權勢一大,便對自身的缺陷特別在意……他也就是喜歡美貌少年,喜歡極了還是會寵的,不過招了他厭惡的人,後來都不見了蹤影。這人在宮中沒少受女人的氣,最見不得美貌女子,所以他的府中就沒有一個女人,偶爾出現一個,也是莫名其妙失了蹤影。」
他說得緩慢而仔細,彷彿在很耐心地轉訴張公公的人品。可是聽著聽著,柳婧身上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從他的話中聽得出,那張公公分明就是個心裡陰暗變態之人啊!他還最見不得美貌女子,那自己僅存的那點僥倖,也給沒了……
想到這裡,柳婧咬緊了唇。
夜色下,火光中,她咬得有點緊,那下唇都沁出血來了。
好一會,柳婧低聲說道:「請郎君救我。」她再次求助起來,不過比起一開始,語氣倒是冷靜了許多,聲音也平緩了些。澀著聲音,柳婧說道:「柳文景雖是不才,卻擅於分析歸納,無論是先前在歷陽時,從豪強手中截下一船鹽,還是到吳郡後,從常勇手中得一百兩金,以及上次碼頭時,在豪強夏君手中賺得一百兩金,都是柳某根椐收集到的閒言是非,進而歸納梳理後得出的消息……文景以為,郎君新到吳郡,以柳某之能或許能助郎君一臂之力。」
沒有人想得到,青年也想不到,會有那麼一個人,這麼衣衫單薄地被被子包著,散著頭髮虛白著臉,脆弱而誘惑地仰躺在馬車中的時候,向他自薦!
這自薦時的平緩語氣,這有條有理的論述,倒似她現在不是嬌弱無力,任人宰割地躺在馬車中,而似站在華堂下,玉階前!
……他還說呢,怎麼一個人過了六年,會變化這麼大,原來人還是那個人,本性還是那個本性,只是壓制隱藏起來了。
慢慢的,青年的唇角一掠,似笑非笑起來。
看到他這笑容,柳婧沒來由的背心一涼。
就在她尋思著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對時。青年的手指,輕輕撫上了她的唇瓣,他低頭溫柔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道:「你啊……救了你,我不但得罪了三公子,還得罪了張公公,文景以為,憑你那點才能,值得我冒如此大的風險?」
很好,她的臉色總算恢復煞白了。
青年滿意地瞇著眼睛一笑,他越發湊近了她。也許是靠得太近,他的呼吸之氣暖暖的撲在她的耳洞裡,直令得柳婧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
如此近如此近地靠著她,他溫柔如水地說道:「不過……」吐出兩個字,成功地令得柳婧雙眼一睜,眸光大亮後,他優雅低沉的,無比輕柔多情地說道:「我向來愛才……這樣吧,文景與我簽一份賣身契如何?嗯?就十年,十年中,你只要對我言聽計從,任勞任怨,做牛做馬,侍奉我如侍奉雙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出則做侍童事,入則為奴僕事,日夜不離,端茶倒水,守屋疊被就可以了。」
他說,『只要』對他言聽計從,任勞任怨,做牛做馬,侍奉他如侍奉雙親,願意為他赴湯蹈火出則做侍童事,入則為奴僕事,日夜不離,端茶倒水,守屋疊被就可以了……
這不就是奴隸麼?還是最底層的奴隸!他居然還好意思加一個『就可以了』!
柳婧猛然睜大雙眼看向近在方寸的俊美面孔。
她想看清這人,想知道他說這話的意圖。
可是,進入她眼簾的,是那麼溫柔的一雙眼,是那麼優雅高潔的一張臉……這樣的人,應該是那種為國為家不惜一切,是劍柄所指奸邪退散,是世家子們紛紛圍擁,是車騎雍容,衣履風流都雅的人吧?
在柳婧瞪大雙眼,不錯眼地看來時,青年眉頭微蹙,背著光的他,俊美的臉上隱隱帶著一抹無奈和煩惱。似乎,為了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十年忠誠,他要得罪龍子鳳孫的三公子,還要得罪權勢熏天的張公公,實是令他很頭痛。可他沒辦法,眼前這個柳文景雖然老出差錯,可他畢竟有才,而且他路見不平了,總要助一助。更似乎,頭痛慈悲的他,提出那個要求,只是在付出太大的代價的情況下,心中有點惱火,便用小小的十年來壓搾壓搾柳文景這個罪魁禍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