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俞閉著眼沒睜開。
眼前一片黑, 其他觸覺變得更加敏銳。
比如呼吸、心跳,還有兩人纏在一起的手指。
謝俞感覺自己很平靜,沒有之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不想打人, 賀朝的狗命姑且還能再留一會兒。
那種找不出原因的煩躁好像一下子有了宣洩口——某個答案若隱若現地浮上來。
或許曾經無數次指向過那個答案。
車裡幾乎沒什麼聲響,除了萬達在前面夢囈般的哼唧聲,還有窗外車流穿梭, 鳴喇叭的聲音。
天色已經接近傍晚, 光線稍暗,車開進隧道的時候, 萬達砸吧砸吧嘴,又醒了, 迷茫又驚恐地問:「我的燈光呢!打光師?」
又是音樂又是跳舞的, 現在還想打光,看來這小子心裡沉睡著一個國際巨星夢。
萬達說完, 謝俞感覺到賀朝的手有些僵硬。他好像很緊張,連呼吸都輕了。
好在萬達就說了這麼兩句,又昏昏沉沉地兩眼一閉, 睡死過去。
賀朝動了動手指, 猶豫要不要撒手。
猶豫半天, 最後還是沒動。捨不得放。
紅燈過去, 車繼續往前開, 計費數字從起步價慢慢往上跳。
不知道過了多久, 沿途的街景越來越熟悉, 然後總算拐進二中附近一條小道,立陽二中標誌性建築——最高的那棟教學樓就在不遠處,樓頂還刻著校訓。
「是這前面吧,」司機邊轉彎邊說,「學校挺氣派啊,你們高幾了?」
「高二。」
「高二啊,我兒子今年高三,就比你們大一年……現在學生苦得很,每天晚上寫作業都要寫到半夜,要我說,這學習是重要,但身體也得注意。」
謝俞裝睡裝得很累,尤其脖子,歪著靠在椅背上。
賀朝回著話,眼看學校也快到了,想趁某位小朋友不注意,鬆開手,偷偷抽離:「是挺累的,祝您兒子高考考個……」
話說到這裡突然間戛然而止。
因為賀朝話還沒說完,手剛鬆開一點兒,謝俞原本被動地、看似無力的指節突然收緊,指尖貼在他手背上,反過來纏住了他的手。
「……」
賀朝這回是真炸了。
司機還在說自己兒子:「人都瘦了一大圈,看著怪心疼的。高中三年是累,熬唄,大家都這樣過來的,誰也逃不掉你說你是不是。等考上大學就輕鬆了,再苦再累也值得……」
司機師傅那些絮絮叨叨的話,根本沒人聽進去。
剩下的幾分鐘裡,兩人就這樣十指交纏著,誰都沒有說話,也不看對方。直到車停下,司機等著收錢,等著等著發現後面這兩人沒反應:「不是二中嗎?二中到了啊。」
謝俞倒是挺平靜,他看著賀朝,輕輕動了動手指,賀朝這才反應過來,腦子裡「轟」地一聲,倉皇鬆開手。
謝俞看著賀朝急急忙忙掏錢,錢都算不明白,三十塊車費掏了二十塊出來。
司機師傅拿著張二十,有點納悶:「你會算數嗎?」
謝俞看到這,本來那點不自在的感覺全散了,沒忍住罵了句「傻逼」。
「三十是吧,啊,三十,」賀朝翻了半天,總算又翻出張十塊錢出來,「不好意思,聽錯了。」
謝俞繞到副駕駛,彎腰拍了拍萬達的臉,把萬達拎了出來。
萬達腳踩在地上像踩棉花,搖頭晃腦地問:「啊?該我上場了嗎?」
「是啊巨星,」謝俞說,「該你上場了。」
萬達很高興,看著路邊幾盞還沒亮起的路燈,感覺自己處在舞台中央:「你們想聽什麼歌?」
謝俞拽著他的衣領,拽著他往學校裡走:「來首精忠報國?」
萬達立馬焉了。
自從精忠報國被姜主任設置成起床鈴,就成了每個住宿生心裡無法抹去的一道陰影。
賀朝付完錢,過來幫忙,兩個人一左一右扶著萬達走,無數次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發現怎麼說都不合適。
除此之外,還要忍受萬達間歇性發酒瘋,比如上樓梯的時候突然嚎一嗓子:「台下的朋友,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
看不到雙手就賴在樓梯口不肯走。
「這是樓梯,不是台下,我平時怎麼沒感覺你這麼煩呢,」賀朝真是服了,「別逼我動手啊。」
萬達抱著樓梯扶手,很堅持自己巨星的尊嚴。
謝俞事不關己,坐在樓梯上看熱鬧。
然後他看著賀朝往下退了幾步,揮了幾下手,滿足了萬達的需求。
萬達高興地也衝他揮手:「我的粉絲朋友。」
謝俞單手摀住半張臉,低下去笑:「這就是你說的動手?」
「你還笑。」
賀朝又叮囑說:「……別說出去啊,我也是要面子的。」
明天就要上課,大家基本上從中午開始陸陸續續返校,萬達寢室裡人都在,把「巨星」送回去的時候,謝俞靠在門口說了兩個字:「保重。」
那兩位室友開始不知道保重到底是幾個意思,直到萬達開始在床上跳舞:「我去,他這是喝了多少啊。」
「那個,幫忙照顧一下,」賀朝說,「要是實在忍不了,直接一棍子敲暈拉倒。」
從萬達寢室出去,兩個人往三樓走。
剛才那種讓人呼吸不順的氣氛又回來了。
謝俞突然想起來,大概初二的時候,周大雷在追求心儀對象,聽說那姑娘喜歡有才華的,他又是學吉他又是親自寫歌,整天抱著把破吉他在街道裡唱:「Oh baby,你就是那帶刺的玫瑰……」
每次練習都能收穫不少黑水街人民砸過來的小禮物——鍋碗瓢盆,甚至連砸磚頭的都有。
只有大美還會捧捧場:「哥,其實還不錯的哥,相信你自己。」
「真的嗎,真的還不錯嗎?」
周大雷受傷的心靈顯然需要更多的安慰,便把目光投向謝俞,謝俞把耳朵裡塞著的耳塞拿出來,毫不留情地問:「唱完了嗎?」
面對謝俞無情到令人髮指的言行,周大雷抱著吉他鬱悶地說:「謝老闆,你沒有喜歡過人,你根本不懂愛。」
謝俞在感情方面向來冷淡。
但是很多時候不表達,不代表不知道。
他不喜歡拖泥帶水,有事就直接說個明白,避免麻煩。
以前也有人暗戀他又不敢表白但是鬧得人盡皆知,好像真的怎麼樣了似的,連大雷都過來擠眉弄眼:「聽說那個誰,就那什麼,你們有沒有……」
第二天謝俞直接過去找人了,只說了兩句話。
-你喜歡我?
-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
賀朝也算個麻煩,還是個會把他搭進去的大麻煩。
都到這個地步,也不可能互相裝傻子。
謝俞的想法很簡單,有事說事,怎麼想的,想幹什麼。
走到寢室門口,賀朝腦子裡還在不斷炸煙花,就像剛才三十塊錢都算不清楚一樣,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打開門,走進去,然後又關上了宿舍門。
謝俞看著這個傻逼進宿舍的全過程:「……」
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謝俞走過去,打算敲門。還沒來得及敲,門又開了。
賀朝站著門口:「我……」
謝俞打斷道:「你喝醉了嗎。」
「沒有,」賀朝有點發愣,很快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頓了頓,反問,「那你……喝醉了嗎。」
謝俞說:「傻逼,你說呢。」
沒喝醉。
不是因為因為酒精作祟。
也不是一時衝動。
「之前還朝哥,怎麼又成傻逼了。」
「你就是傻逼。」
「……」
走廊裡有行李箱車輪滾過的聲音,還有幾個人打打鬧鬧著從樓上下來。
兩個人極其幼稚地「你才傻逼」了幾輪,然後謝俞站在這片噪雜裡,輕聲說:「賀朝,是你先招惹我的。」
你先招惹我的。
帶著這麼多聲音入侵他的生活。
非要攻破他所有武裝。
謝俞話剛說完,被賀朝抓著手腕拉進了寢室裡,謝俞後背撞在門板上,撞得有點疼:「操,你發什麼瘋?」
兩個人靠的很近,賀朝的手撐在謝俞耳邊,他實在憋不住了,哪怕說出來之後被打成殘廢也願意。
「我……沒喜歡過人。」
「我面前的這個,叫謝俞的小朋友是第一個。」
賀朝不知道怎麼說,他也沒什麼告白的經驗,用沈捷的話說算得上是個情商殘疾,緩了緩,又繼續道:「雖然小朋友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打人,但我還是很喜歡他。」
「……」
「很認真的那種喜歡,看到他就高興,想跟他談戀愛,喜歡得要命。」
賀朝說完,又問:「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小朋友聽到了嗎?」
脾氣不太好的小朋友現在很想打人。
有這麼說話的嗎。
欠揍現場?
「我也沒喜歡過人。」
謝俞忍著揍人的心情說:「面前這個叫賀朝的臭傻逼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