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妮所謂的「興致勃勃」完全就是想到的時候插一句話進去,說完後又開始心不在焉,要麼隨口附和一聲,要麼完全木然的喝著飲料、不知道想什麼。
幾個男生已經從溫布爾頓聊到了全美公開賽。
「今年美網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懸念。」許述說。他雖然不是個體育迷,但是聊起體育來也還有兩把刷子。「反正也算盛事一件,我去搞幾張票。」
「記得叫我啊,還是第一次要看美網的現場呢。」段嘯亮樂的有點手舞足蹈,開心之餘又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張妮。張妮正眼睛呆呆的看著她的飲料出神,完全沒有理會他的眼神交流。段嘯亮也不介意,繼續興致高昂的向許述道,「有票就通知我一聲。」
「別說,美網不僅是體育盛事,更是華人社區盛事。」許述加油添醋,「你是不知道啊,帶個女生去美網,就等於是在華人社區宣佈關係了。」
「有那麼誇張嗎?」段嘯亮倒是被逗樂了。
「有啊,那跟美國主流看NBA宣佈戀情是一碼事。你想啊,這個每場比賽那麼多人去看,裡裡外外,人進人出,肯定會被碰到的。就算碰不到,別人拿著那個望遠鏡,比賽休息的時候到處一看,哇,看到了。就算看不到,比賽間隙有搖鏡頭,那個搖鏡頭你知道嗎?」許述越說越起勁。
段嘯亮搖了搖頭。
「小楊,解釋給他聽。」許述頭一斜,用腦袋指了指段嘯亮的方向,示意艾小楊解釋。
「哦,這個搖鏡頭啊,」艾小楊向前坐了坐,「在比賽的間隙,攝像機搖觀眾席,定在哪裡,大屏幕顯示,按照美網公開賽的老規矩,這兩個人要擁抱、如果是情侶要接吻。」
「所以,」許述又道,「這個萬一被搖到,你就算不是向全世界公佈,也是向所有現場觀眾公佈啊,那觀眾席裡有多少你的熟人啊。」
「呵呵。」段嘯亮樂的直笑。估計是每個在戀愛或者以為自己在戀愛的人,都希望被搖到的。
幾個男生說的熱火朝天,張妮一邊擺弄著雞尾酒裡那只漂亮的小紙傘,一邊不經意的抬頭撥了撥頭髮,順著抬頭揚發之際,眼角瞟向朝背後那棵棕櫚樹的角落,又完全享受初夏天氣般的看了看天空。她的目光落回桌上的時候,眼裡有了些失落。
Mike不在那棵棕櫚樹下了。
Rooftop的人越來越多,9點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聚光燈一個個亮了起來,把整個天台照的通透,像是一個肥皂泡裡的時間,絢爛得有點不真實。
張妮的目光開始焦灼的在人群中搜索。
「你喜歡網球嗎?」
「嗯?」張妮顯然根本沒有關心剛才的談話。
「哦,」段嘯亮笑了笑又道,「我是問你喜歡看網球嗎?」
「還好吧,沒看過。」張妮敷衍著。
說完話,她繼續抬頭,眼中小火苗又開始跳起來,Mike已經走到對面角落的一棵樹下,和不同的幾個人在聊天。他側面對著我們的桌子。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段嘯亮問。
「哦,沒有沒有。可能是天氣太熱了。」張妮解嘲的笑笑。既然段嘯亮都可以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她心想,這種情況是熬不過去了,不如打破僵局。眼見著Mike又貌似要轉身,她突然道,「我們去吃晚飯吧。」
「你餓嗎?」段嘯亮道。
「不餓啊。」張妮道。
「我也不餓。」段嘯亮赫赫的笑著說。
兩個人的對話把大家聽的一愣一愣的。「這是唱的哪出啊?」許述湊過來問我。我朝他身後使了個眼色。他非常意會的點了一下頭,轉身叫「服務員,再拿一扎啤酒~」他轉身的同時,看了看身後的狀況,Mike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許述回過頭來的時候,一個勁的對著我吹鬍子瞪眼,滿嘴的O形,滿臉的問號。我很確認的跟他認真點了點頭。他一手捂到額頭上,低下頭、又頻頻搖頭,估計這個情況他也很頭痛。
「張妮,我要去補妝,化妝間在哪裡?」我站起來問。
「唔,好像是在……」張妮思索著。我對女人在戀愛或者相思時候的智商真是感覺歎為觀止。
「你帶我去吧。」說完,我衝她遞了個眼色。
「那……不好意思,我們去去就回。」
兩個人一言不發的急步走到衛生間,人群漸遠,音樂漸小,進了裝飾富麗的衛生間,張妮打開她的化妝包,拿出散粉,看著鏡子擦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扯了一張紙巾。
「唉,我也不知道。」她歎了一口氣,手裡的粉撲停了下來。
「我說是容易啊,但是我說了不管用。再說,即使我們知道今天怎麼辦,那明天呢?後天呢?小姐你能不能不要糾結啊?」
鏡子裡的她不語,咬著嘴唇,眼裡什麼東西在閃爍。
一群穿著clubbing閃光短裙、細高跟鞋的女生擁入洗手間,唧唧喳喳的,討論著剛才請她們喝酒的男生,討論著一會兒夜宵到哪裡去吃。又叫又鬧,嬉戲不已。
「要不我們再找個借口走吧。」我在吵吵的聲音中替提出建議。
她重重呼了一口氣,「沒有關係,我知道怎麼辦的。」我看著鏡子裡的她,她又道:「羨慕你從來不糾結。」
我聳了聳肩,「我基本上不多想,已經做完的決定就不要回頭想了,因為我的腦子不太好使,想不了那麼多事情。」
她笑了,「你的腦子?還不好使啊?拜託……」
「真的,我中學成績一塌糊塗,大學還考了兩次。教導主任經常說我笨。我覺得好像是有點。」
她笑著搖頭,「你太小看自己了。」
「我沒有小看自己,而是覺得挺佩服你的。如果我是你,肯定沒有那麼強大的承受力。」我把紙巾揉成紙團,扔進紙簍,「不過我也沒那麼複雜的生活哈,基本上生活不給我太多的選擇,我也就只能一條路走到底了。」
張妮看了我一眼,「其實有的時候,沒有選擇是最好的選擇。」然後笑笑說,「我們出去吧。」
「等等,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她點一點頭。
事實證明,張妮即使想好了,也跟不上這個世界變化的速度。剛走回到座位半路上,遠遠的發現我們的桌子坐滿了人,再近一點,Mike坐在剛才張妮的位子上。我回頭看張妮的時候,她已經站在原地,一步都移動不了。
「走吧。」我拉了她一把。她才勉勉強強邁步。
走到桌子旁,氣氛在我看來是相當的奇怪。許述,艾小楊,段嘯亮和Mike,多麼奇怪的組合啊。看樣子,Mike也是剛坐下,只是聽到他說了什麼「很久不見」之類的。段嘯亮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他,那表情,是看陌生人還是看敵人,說不清楚。
Mike正好轉頭看到我們,連忙站起身說,「剛想跟你們打個招呼呢。你男朋友說你在這裡。」
「我男朋友?」我一頭霧水,然後恍然大悟,「哦~~對啊,他他他說我在這裡。」然後,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心想什麼世道啊,這我和艾小楊的所謂「關係」還要carryon了呀?
「哦,原來你和艾小楊是一對兒啊!」段嘯亮叫道,「剛才說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哦,這位是?」Mike看著段嘯亮回頭問張妮。
張妮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我來介紹一下,這是Mike,這是嘯亮段。」兩個男人對視一下,握了握手。握手的時間有點長,我彷彿可以感覺到兩個人小宇宙都在上升。你說男人真是很奇怪啊,那種中意同一個女人的敵意是不是天性?
張妮愣在那裡不說話。即使樂聲震耳,大家都可以感覺到我們桌上的氣氛有點不對。
還是Mike先松的手,然後拍了拍張妮的肩頭,「我就是來跟大家打個招呼,要先走了,大家晚安。」然後對張妮露出一個微笑,轉身邁步離去,湮沒在人群中。張妮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發怔,直直的站著,沒有說一句話。
「那什麼,呵呵,」段嘯亮道,「我……時間不早了,我也要走了,都快11點了呢,我明天還得上班。今天見到你很高興。」段嘯亮抿著嘴點了點頭。
「那我們送送你吧。」許述提議。
段嘯亮一擺手,「不用,你們酒還沒喝完呢。下次再一起喝吧,這次我不好意思失陪了。」然後看了張妮一眼,「那我先走了。」
「嗯。」張妮點頭。
段嘯亮沖大家招招手,轉身,朝出口走去。
我和張妮坐下。四個人又恢復了剛來時候的樣子,只是夜色已濃。張妮一臉的悵然若失。不知道是因為Mike的離去還是因為段嘯亮的離去。
許述倒了一杯酒給張妮,「看樣子,段郎是要放手一搏了。」
11點多的時候,又有人潮湧入rooftop。紐約的週末從週四開始,所以越晚人越多,絲毫不稀奇。我們幾個早就過了小留學生學老外的階段,早就心意闌珊,看著人潮不免有些倦怠,喝完了酒,就各自回家。
許述到家的時候已經半夜,門沒有鎖。他走進黑漆漆的客廳,擰亮立式燈,覺得有點飢腸轆轆,想起剛才在酒吧也才吃了幾塊薯片,於是進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廚房裡堆了很多空的外賣盒,一旁的桌子上有半碗吃剩的方便麵。
開冰箱,裡面有半桶果汁,一個咬了幾口的漢堡,和一塊放了好幾天的批薩。他於是又拿出一瓶啤酒,打開後喝了幾口,放下,去臥室看看Kirsten在不在。
臥室也是黑漆漆的,他擰亮了一個床頭燈,看到Kirsten正裹在毯子裡熟睡。他走過去,坐在床頭,靜靜的看著睡夢裡的Kirsten,像小孩一樣的恬靜,微微皺著眉頭,還不時咂咂嘴。許述俯下身,在Kirsten額頭上親了一口。
「小豬,你回來了?」Kirsten睜開惺忪的雙眼看看他。
「嗯,吵醒你了快睡吧。」許述回頭又抱了抱她,「睡醒了明天去法拉盛買點吃的,家裡都沒吃的了。」
「嗯。」Kirsten迷糊的答應著,又道,「對了,剛才房東來過了,說房子下個月不能租給我們了。」
「哦?為什麼?」
「他好像說是家裡有親戚要來,要住他的房子。說是移民簽證下來了什麼的。」Kirsten說著坐了起來,「小豬,我們是不是要搬家了?」
「唔,是吧。」許述答應著,看到Kirsten不安的樣子又安慰道,「沒關係,明天就去報紙上面找找。」
「那你剛給我弄好的工作室呢?我們是不是都要拆了?」Kirsten難過的問。
「拆了就拆了吧,再弄一個,」許述微笑著回答。
Kirsten看著他不安的說,「我小時候跟爸媽住的時候,從來不搬家。你不怕搬房子嗎?」
「租房子就是經常要搬呀,」許述道,「尤其在紐約,大家都是過來打拼的,。很多人都是第一代移民,工作啊、生活啊,變動比較大,所以就很不穩定咯。房契到期了,房東換人了,房子被賣掉了,什麼原因都有可能,所以就會搬家呀。」
「那我們怎麼搬呀?這麼多東西。」Kirsten快哭出來了,「還有我的鋼琴,好重的。」
「找人搬咯,」許述縷了縷Kirsten散下的頭髮,「找個搬家公司,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你看,鍾如海都搬了多少次了呀,差不多每半年就搬一次。艾小楊還經常有家不能回呢。搬一次家也好,換換環境。」
Kirsten看著許述,眼睛紅了,「小豬,紐約生活真是沒有安全感。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說著,便哭了起來。
許述一把把她摟到懷裡,「說什麼呢,只要有你我,就是家啊。」
「那你不要離開我。」Kirsten抱著他道。
「不會,小豬最愛小蓓了。」許述也抱著她,輕聲在她耳邊道。「小豬會給小蓓一個家。」
「嗯!」Kirsten哭著點頭。
窗外,月光朗朗,照透了天空,讓夜有了靜謐之美,安靜、美麗、純淨。
張妮到家後,洗了一個泡泡浴,彷彿要洗淨所有白天的塵埃。被泡泡圍繞的她,雙手捧起一些泡沫,吹到空中,看著那泡沫無力的又掉下來,只有一隻肥皂泡,輕盈的飛舞起來,升到很高的地方,旋轉,綻放各種炫麗的色彩。
半夜的時候,張妮睡不著,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站到窗前。透過她的窗口,可以看到哈德遜河,曼哈頓寂靜得猶如沉睡了一般。只有船隻駛過的時候,才使眼前的景像有了些許動感,讓人知曉,那不是一副畫。
她倚著窗台,看著天空中的點點星光,突然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冒上來,心裡空空的,世界像是在身邊消失了,只有她一個人存在,靜也好、寂寞也好,只有她一個人。有的時候,她會感到急速下墜,墜到什麼都抓不住,有時候她會感到所有的都是虛幻的。每到這個時候,她會去想很多事情。
幾乎在每個人的眼中,她都是一個苛求自己、苛求別人的人。她生活的一絲不苟,彷彿根本不懂得感情的樂趣。可是,她知道,她和所有人一樣,都渴望一份真正的感情。和所有人一樣,在夜靜的時候,她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失落,感覺到一個人在異地的無奈和空虛,感覺到紐約的喧囂所遮掩不住的落寞。多少次,她真的就想放棄她的執著,隨便找一個人,一個她不怎麼愛的、但是踏實的男人,過上一輩子。
但是她知道,有多少人,背井離鄉在外,漂泊不定,為了一個家的感覺,急切的抓住另外一個人的手,彷彿大海裡漂流掙扎的人,抱在一起懸在一塊木板上,那僅僅有的一絲安全感,都來自於同病相憐的攙扶。那是愛嗎?甚至,那算一份感情嗎?還是僅僅是兩個在雪地裡的人相互抱著取暖?
她要的,是一個懂她的人,他不必完美,甚至他可以有很多缺點,正如她自己,也有很多缺點,即使她給人的感覺是那麼的完美。他們可以一起坐下來,相互去讀懂對方,可以為了對方去容忍和妥協,為一段長久、長到一輩子的感情去努力。
感情需要經營,在她看來,那種你愛我我愛你的東西只是激情。每個人,等你到達離他一定近的距離的時候,會發現各種本性上的缺陷,有些能改,有些則是一輩子都改不掉的。不僅僅是她約會過的人,所有的人都是那樣。
而張妮想要的,和眾人對她的理解不同,不是一個沒缺陷的人,而是一個有著改的掉缺陷、並且願意為了一段感情而去認真改掉缺陷的男人。
這很難麼?張妮有時候問自己。如果是她,她願意為了一個愛的人改掉自己的壞毛病,雖然那不等於一味的忍讓和妥協。任何事情,兩個人要願意坐下來談,商量,決定一個兩個人都能接受的方法。這樣兩個人都會快樂。
如果一段感情中的一方不願意去改,那另外一方會受傷,受傷以後會有怨恨,長久下去,感情會是傷痕纍纍。到時候,或者是選擇放棄,或者是將就著過下去。那,絕對不是張妮想要的。
她寧可一個人扶在木板上,在大海上漂流。
夜,是那麼的寧靜,她知道她的那個人肯定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裡思索著同樣的問題。他會來的,她想。然後給了夜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