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真的很奇怪,一個中午,什麼事情都可以接踵而至,然後整個下午的情況就急轉直下。
回到辦公室,我突然覺得很多事情其實是沒有意義的。比如許述愛一個人,那個人卻不想和他結婚;比如張妮一直要尋找默契的生活伴侶,但是橫豎每個人都沒有那種境界;比如我一心以為自己能設計個什麼玩具,結果連最簡單的東西都畫不出來。
我打開圖紙,看著一片白茫茫的紙張,腦子也變得白茫茫起來。
有兩個同組的同事顯然是得心應手,一邊拿著尺隨意的畫著,一邊插科打諢開玩笑,說是第一個項目就這麼簡單,絲毫沒有牽涉到設計或者創意,那麼容易的事情,找個technicaldesigner就能完成的,還用那麼興師動眾叫整個組嗎。另一個說是啊是啊,我都快完成了,明天可以去車間,接下來幾天就太空了嗎。
我帶上耳機,放起音樂,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做了幾個分塊圖形。然後按照比例調整,選出一個轉軸,開始計算旋轉幅度和齒輪的焊接。轉軸和支臂,高中的立體幾何。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分心,一邊按照尺寸把手臂拷貝下來,一邊開始設計手臂和轉軸的接觸點和動態。然後開始計算直徑、受力,螺絲的安置點。
草稿被我畫了又刪,揉起來扔掉,然後繼續又畫。
僅僅是那麼一個轉軸……我心裡突然難過起來,或許我真的不應該幹這一行。一個機械有三十多個轉軸,我連一個都做不了。不是我不願意做,是我真的不行。我努力計算所有數據,但是我知道,到了最後這個轉軸拼接起來的時候,它是不會動的,或者會剛開始動就卡殼。我現在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個掙扎,明知道最後的結果,可還是不得不裝作自己還可以苦熬。就像一個不會跑步的人,參加馬拉松,明知道永遠跑不到終點,卻還是要硬撐著跟著別人一起跑。
鉛筆在圖紙上動著,啪的一下,一點水掉在圖紙正當中,飛濺成很大的一灘,啪一下,又是另外一滴水。水珠不停的滴落在稿紙上,把鉛筆印打濕、又打糊,真是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想著,我抹了一下眼睛,想讓視線變得清楚一點。
耳機裡的舞曲音樂還是在作響,我煩躁的摘掉耳機,想清靜一點。抬頭,發現拉爾夫站在對面看著我。
四周,同事們都已經下班,窗外,天色也已經開始有了暮色。我一看表,已經8點了。
拉爾夫還是看著我,眼裡掠過一絲心痛。他的臉還是沒有表情,但是看上去,比往日裡竟然有些衰老。
我慌亂的又擦了一下眼睛,剛想解釋燈光不好,眼睛有些疲勞,突然忍不住,眼淚嘩啦嘩啦的就一齊流了下來,一邊擦,一邊流的更多,我低下頭,淚水辟里啪啦的一個勁的往稿紙上打,稿紙瞬時就濕成了一灘。
「我做不了……我做不了的……」我嗚咽起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太難受了,我要辭職……離開這裡……不想再做了……」
拉爾夫不語,一直看著我,任由我渲洩心中的不滿和憤恨。
「真的,其實我並不好,我不是合格的設計師–一個有設計盲點的設計師根本就是不合格的……什麼理想啊,什麼夢想啊,都是騙自己的……你說,有多少個人夢想成真了?沒有,都沒有!那些都是騙人的!」我嗚咽著,喉嚨裡低聲發出各種聲音,「你不要再騙我說,我很talented,我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我什麼都做不了,你現在可以失望了,因為–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麼好!」吼出最後一句話,我抬起眼看著他,嘴唇都在顫抖。他還是看著我不說話,眼裡滿是難過,不知道是看到我的樣子傷心還是為了我而難過,總之,他的眼睛是一種快要被擊破的水珠的樣子,溢動,快要破碎。
「我要走了,」我咬著顫抖的嘴唇,「我本來就應該走的。」邊說,邊開始收拾桌上的紙筆。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凝視著我,拿開我手裡收拾齊的一大把筆,放到桌子的一邊,又回過頭,蹲下來,仔仔細細的看著我,看到我的眼裡,「你聽著,不要就這樣放棄了。你一步一步走過來,這當中的艱辛,比其他人都要多很多很多,曾經付出多少努力你自己知道。但是,成功並不是因為你努力過,就一定能夠得到的,不是馬上就放在你面前的……你記得有一次你設計的小馬駒車間裡做不出來,你就自己用銼刀去銼嗎?一連好幾天,銼刀斷了,你自己的手指破了,但是你一點都沒有放棄。那個樣品,現在還成列在我辦公室的櫥窗裡。」他伸手拿了紙巾遞給我,擦掉不停掉下來的眼淚,「那個時候,你真的毫無顧忌,你一心想的,只是實現自己的設計。那次,我很感動,我彷彿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但是我年輕時候沒有你的這份靈性……」說著,他笑了笑,「你的腦子怪怪的,什麼念頭都有。」
看著拉爾夫,我剛想笑,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我努力睜大眼睛,但是眼淚越發洶湧的淌下來,流滿我的面頰。
「真的,人人都知道成功在前面,可有多少人一直在不停的往前跑?你有著這份靈性,這份韌勁,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跑吧,不要回頭,跌倒了就再爬起來,繼續跑!千萬不要退縮,千萬不要覺得自己不行。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
他看著我,藍灰色的眼睛中透出的那份堅毅,讓我突然不知所措。「我真的可以嗎?」我哭著問。
他緩緩的但是又異常堅定的點了點頭,「真的可以的。」
透過滿是眼淚的眼睛,我看著他笑了起來。他也笑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哭夠了?心裡好一點了嗎?或許,你只是有點什麼障礙,使你一直不願意去做機械,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我不知道其中是什麼原因,你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是我想,只要你自己站起來了,就不會有什麼困難了。一定不要放棄,記住了?」
「嗯。」我用力點頭。
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獨自去弗吉尼亞。那裡有一個海灘,總是讓我想起北海。
火車駛離車站的時候,我倚在窗口,看著外面逐漸飛速往後移的高樓和數目,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爸是他們那個時代重點培養的一批大學生,畢業後跟我媽結了婚就去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工作,每兩年回來一次,回家的時候除了幫媽做點家務,幾乎不怎麼說話。後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是在一個衛星發射基地工作,屬於國家安全級的機密,所以他不允許經常回家也不能多說話。媽的家裡本來很殷實,外公是國民黨時期一個地方官員,幾個兄弟從小就有小車接送上學。□□時期,當然,什麼都沒有了。媽從一個公主變成了灰姑娘,在一個街道工廠做事,後來認識了我爸,就嫁給了他。她覺得她的一生都不開心,從原來一個、彈鋼琴、跳芭蕾的女孩,變成了一個人人可以欺負的街道工廠搬運工。
她當初數學很好,極有可能進入大學深造以後成為一個數學方面的科學家,可是,當然□□使得一切都變得沒有可能。所以她總是希望我能夠學好數學,完成她的理想。
小時候因為媽媽一直忙碌工廠裡的事情,回家忙著做飯,很少有時間能帶我去公園或者其它什麼地方。我放學就一個人坐在家裡的角落裡看小人書,尤其什麼《孫悟空大鬧天宮》,《丁丁歷險記》。我沒有玩具,所以頭腦裡就整天自己畫,把丁丁和他的狗變成兩個可以陪我一起玩的塑料玩具,想著怎麼樣讓狗狗追著丁丁到處跑。想著想著,自己會笑出來。
隔壁有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孩,他爸媽是支邊回來的,好不容易在一個化工廠找了一份活兒,夫妻倆每天起早摸黑,到晚上7、8點的樣子才回來。所以,他總是胸口掛著一把鑰匙,背著書包在外面到處玩。他叫樊楚一。第一次看到他寫自己名字的時候我笑了出來,說你的名字開始寫起來很複雜,寫到後來倒是最最簡單了。他也喜歡小人書,我們倆就經常輪流去小書攤借,然後回來一起看。
初中的時候,爸從發射基地退役回來了。所謂的退役,其實發生在四年以前,他已經不參加試驗了。但是因為防止洩密什麼的規定,他和同時退役的幾個工程師被放逐到發射基地外的一個村莊生活了四年,等到他們掌握的技術基本已經不管用、也談不上機密的時候,才讓他們回家。
爸回家的時候,什麼都變了。他在一個需要自己挑水煮飯、沒有電的農村生活了四年,回到北京的時候,自然,在別人看來,他是鄉巴佬,沒有人願意和他講話。他的手很粗糙,臉上都是皺紋,而且喜歡穿很破舊的衣服。他退役後,組織沒有安排合適的工作,讓他到一個圖書館當管理員。
那麼多年的不許說話的規定,已經讓他變成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加上一生所學到了最後卻一無是處,他的性格變得很古怪,動不動就大發雷霆。
事情的轉變從我念高中開始。
高中的數學老師也是我們的班主任,喜歡特別聽話的孩子。基本上從現代的理論來說,她和我是八字不合。她就是特別討厭我。上課喜歡揪我到黑板上去做題目。
我雖然上課不喜歡聽、而是自己一直看小人書,但是我媽的基因還是很發揮作用的。我從來都會做最難的題目,她不能拿我怎麼樣。
於是,那就使她更恨我。
「呦,你的字寫的跟狗爬一樣,小時候沒人教過你嗎?」數學作業即使我全做對,她也能找出岔子。哪裡痛往哪裡戳,我媽跟她說我小時候爸不在身邊,讓她多擔待,這成了她的一個利器。
「人家女孩子笑不露齒的,你怎麼像個沒教養的野孩子?」當著全班人的面,早自習剛散的時候,因為我和同桌開了個玩笑,倆人都笑起來,她尖聲怪氣的說。
於是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現象。我做錯了題,她罵我上課不聽,沒腦子;我做的全對,她可以從我所有的言談舉止挑刺兒,當全班面罵我。漸漸的,我掌握了一個規律,就是當我考的全班偏下的時候,她會覺得她對我的判斷是對的,即我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反倒會放過我。她想表達的是,聽她話的孩子肯定能考好,不聽話的孩子肯定沒救。像我這種如果不聽話還能考好的,顯然是對她結論的莫大侮辱,她不會放過我的。
開始我會故意做錯一些題目,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時間長了,我倒是真的不確定了,想做對都做不對。媽看著我的成績單心急火燎,經常是不問青紅皂白的劈頭就罵。我毀了她的夢想。
爸倒是不怎麼關心我的成績,他發脾氣是不定時的,想吼就吼。如果時間撞對了,爸媽會一起罵我。
高三的時候,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成了教導主任,負責分班。她把我分到了最爛的一個班級,基本上那個班級是根本考不上大學的,大家也不用上課,整天在外面晃。
不上課的時候,我就騎車去找樊楚一。他已經考上了大學,在念大一,見到我總是很開心的陪我去看電影或者逛小人書店。他從來不問我為什麼高三了還有那麼多時間。我們兩個像是有很多默契一樣,我不開口,他也都知道。
我不出意料的沒有考上大學。媽整天唉聲歎氣,覺得她的一輩子都給我毀了,覺得我就是一個最大的笑話。爸還是喜歡爆吼,不過現在有了固定的目標,我。他們覺得我是他們的恥辱,甚至吃飯的時候當著親戚的面說我是個沒用的東西。
第二年,我參加了高復班。還是經常到楚一的學校去玩。那個時候,我們早已不是鄰居了,隨著舊區的拆建,我們分別搬到了城市的東西兩頭。
有一次楚一告訴我,他想退學了。楚一的父親在舊區還沒拆的時候就因為勞累過去去世了。他母親隨後也查出了絕症。其實那時候的化工廠沒什麼安全措施,楚一的父母一直在第一線接觸原料,很有可能都是那時候被有毒物質破壞了免疫。他父母都是臨時工,也沒有醫療保險。母親的病情在醫院裡要天價的醫藥費,所以醫生建議在家裡休息。楚一決定退學,每天在家給母親做飯、打針,空餘時間去打工賺點家用。
那天我們坐在後海的公園裡,一個下午一言不發。
隨後,我考進了一個三等的大專,旅遊專業,混了兩年畢業。在我媽的眼裡,我是失敗的不能再失敗了,她甚至連在親戚面前羞辱我的做法都沒有了。畢業的時候,媽幫我安排了一個酒店裡做行政,我聽從了,畢竟她不開心了那麼久,或許都是我造成的,我應該做一點能讓她高興的事情。
媽的一個小姐妹以前在淘金的時候跟老公一起去了日本,賺了錢回來,請我媽去飯店吃了一頓。席間說,你女兒真是可惜了,我看到她跟一個輟學擺攤的男孩子混在一起,就是你們以前的鄰居。
我媽回來的時候就開始哭天搶地。在她的想法裡,她的夢想沒有實現,我可以去繼續;但是明顯我的成績一塌糊塗,或者還可以嫁個有錢的來挽回一點面子。她的一生都很失敗,而我,毀了她最後的一點夢想。
她的小姐妹答應可以給我介紹一個日本人,開壽司店的,很有錢。我拒絕了,撕毀了我所有的照片,不讓她給小姐妹拿去。我媽於是把我鎖在房間裡,不讓我出門去找楚一,並且拿掉了我的存折。其實我不敢反抗,媽在我的眼裡已經很可憐,我覺得是自己辜負了她,我沒有任何理由反抗。
楚一找到我的時候已經過了整整三個月,我媽覺得我應該收心了的時候,才把我放了出來。
「你不能在這裡再生活下去了。」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低著頭輕聲說。
「如果你有一個夢想,會是什麼?」
「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玩具。」我說。這個時候,換任何一個其他人,都會笑出來。楚一沒有笑,他知道我是認真的。
「那你去實現這個夢想。」
我們決定,我去考GRE,到美國念玩具設計專業。
我回家跟我爸媽說我想讀專升本,要考試,報了個複習班。我媽將信將疑,最後相信了我,其實我覺得她是寧可相信我,這樣,她的夢想或許還能維持。
楚一幫我在市郊租了個很破的土房子,我每天白天白天要麼去新東方上課,要麼在破屋子裡背單詞,晚上到楚一家吃個晚飯再繼續回去看書。
我媽雖然相信我在複習考試,但是還心存介慮。她找到了楚一的家,拿著水果去看他媽,然後跟楚一在一個茶坊裡面談了一個下午,叫他不要耽誤我的未來。楚一知道,我的計劃是十月份準備GRE,一月份考試,三月份申請學校,五月份去簽證,時間不能再緊了。為了不讓我媽再鎖我,為了我盡快離開這個地方,答應了。楚一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從來說一不二。我媽從小看著他長大,當然知道他的為人,要他發誓。他發誓說,這輩子不會跟我在一起,不會成為我的男朋友。
楚一的確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有空的時候會來抽查我背單詞,或者看著我做GRE邏輯題。做累了的時候我會哭,楚一會安慰我說,休息一下,回頭你肯定能做出來。聽人家說考試要喝紅牛吃德芙,他每天在外面多工作一個小時,為了給我買一箱紅牛、一包巧克力,讓我從複習的時候就開始習慣吃這兩樣東西。
一切幾乎按照我們計劃的進行,除了當中我考了2次GRE。我拿到了紐約FIT的玩具設計專業入學通知。我們很高興,那天楚一沒有出去擺攤,他請我吃了一頓好的,要吃什麼點什麼。
拿到簽證出來的時候,他在門口等我,看到我手裡拿著護照,關切的問:「怎麼樣了?」
我哭了,眼淚刷刷的流下來,一個字都沒有說。
「沒有簽出來嗎?」他過來拉過我的手。
「簽出來了,」我一面哭一面說,「我算不算不孝?」
他一語不發的拖著我就走,上了電車,坐了一個多小時,緊緊的拽著我。下車又一路走,不說話,也不讓我掙脫。走到北海邊上,放開我,走到我面前,兩手使勁的扣緊我的肩膀,看著我。我抬頭看他,看到他的眼睛。
「記住,你要為自己活著。你不可能去完成別人的夢想,不是你爸的,不是你媽的,也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要走自己的路,不要永遠活在別人的期待中。」
那天,北海的風很大,海水啪啪的打著海灘,我的眼淚比海浪還要兇猛。
「哭夠了就回去收拾行李。」
我回家告訴父母我要出國的事情。和我預料的不同,他們笑逐顏開。可能這是我唯一做過的一件讓他們覺得有面子的事情。
楚一用最後的一點錢給我買了機票,寫了一個地址放在我的手裡:「這是我一個遠方親戚的,小時候她兒子打架我救過他,額頭的傷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她可以收留你一段時間,接下來就全部靠你自己了。有事情給我打電話。」
機場裡面我ss的抱住他不肯鬆手。他用力拽落我的手,把我推進閘門:「你走,走的越遠越好,記住,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頭。」
我進閘的一剎那,回頭,一邊哭一邊喊:「你要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