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妮面對著凌亂不堪的廚房,和還潺潺從廚房地板裡滲到客廳裡的水,有些茫然。一個平靜的、甚至有條不紊的有點循規蹈矩的週六早上,就這麼被打破了。她順手拿了塊乾布,放到地上,用腳踩了踩,看著水慢慢滲到干的有點發硬的布上。然後回到客廳的沙發上。
張妮的沙發是她當初特意仔細挑選的,從一個加州的廠商那裡費了好幾周才運來的。沙發是轉角的,英文叫sectionsofa,兩張一長一短的沙發連接起來。採用的是最潮流的方形設計,從座位到靠背都是四方的,又時尚又酷,上面疊放了大小不同的靠墊。小的沙發靠牆而放,而大的沙發則面向窗外,可以坐著看到對面的哈德遜河,日起日落,潮漲潮落,船隻漫不經心的從河上開過,彷彿大家都是彼此畫面裡的過客。
沙發中間的咖啡桌上,零星放了些時尚雜誌和旅遊雜誌,還有一個果盤,裡面是新鮮的像是剛摘下來的蘋果香蕉和橙。張妮的所有傢俱跟她一樣,有條理,乾淨整潔,十分講究又頗為低調。
沙發走開去,有一個台階,上了台階走到窗台。窗台幾乎落地,只有半米高的樣子。時常,晚上等到這個都市開始逐漸安靜下來的時候,張妮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拿一杯紅葡萄酒,依著窗台坐下來,頭靠窗戶,靜靜的看著窗外的夜景。她會想很多很多,比如為什麼國內情投意合的朋友是一群一群的、而這裡只可以兩三個單獨交往,為什麼國內戀愛可以感情以外談經濟基礎、而這裡除了經濟基礎外連談感情都是多餘的,為什麼國內對於很多事情都有選擇權、而在這裡擁有已經是很大的奢望?她會企圖用很多心理分析理論去闡明之間的關係,之後又覺得累了,或許紐約就是這樣,是一座「不屬於我的、我的城市」,有歸位感卻沒有歸屬感。
而週六的早上,張妮喜歡煮一杯咖啡,站在窗台旁,看外面晨跑的人。張妮拿起早上放在咖啡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一大早煮的咖啡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涼了,沒有濃香撲鼻的感覺了。張妮拿起銀質小勺子,輕輕的攪動著。她有些失落,不僅是這個週末的早上,被一個警報器搞得狼狽不堪,而且是段嘯亮這個曾經熱情的像是連冰激凌都想去融化的人,今天卻出乎意料的淡如水。他那麼冷靜有禮貌,那條張妮以前一直期望他能夠劃出來的boundry,他今天一步未跨越,甚至在離boundry很遠的地方就止步了。他是真的在給她時間思考,還是他放棄了?
正想著,電話響了。她沒有仔細看,只是接了起來,「你好,哪位?」
「你好,我是Mike。」
「啊?啊......M、Mike......」張妮絕對沒有料到是他,一時緊張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下意識的捋了捋還濕著的頭髮,坐直了身體。一手握著電話,就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猛地撲撲撲直跳,真怕跳動的巨大被對方聽到,「那個......」
「你早上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嗎?」
早上?打過電話給Mike?張妮剛想說沒有啊,又想到剛才爆表的時候自己心急火燎打了一連串紐約熟人的電話,這其中可能包括Mike,當然他當時肯定沒有接。要是接了,不知道他會不會趕過來。應該不會吧,他纖長的手指,或許根本就不會做電工之類的活兒。胡亂的想著,嘴裡回答道,「我......是不小心按到的。」張妮不知道怎麼掩飾自己的尷尬。
「哦,你pocketdial我了。」
「嗯。我剛才警報器和噴淋龍頭壞了,找人修。所以打了一些電話,大概也打了你的。」
「修好了嗎?」
「修好了,就是房間都水淹了,廚房裡面一塌糊塗,警報器敲壞了,現在電路還沒連回去......」張妮試圖描述些什麼。對於剛才突如其來的事故,她才反應過來,不禁覺得有些委屈,想訴說一下。
「修好了就好。」Mike在電話那頭道。他的聲音永遠是那麼溫柔有磁性,深深的,有帶著些許調皮,甚至可以想像到他嘴角微微揚起的微笑。
「嗯。」張妮有些無可奈何的回答道,一大堆委被嚥了回去。
「喂,既然你已經起來了,不如這樣,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就出去吃個brunch吧,隨便聊聊。」Mike說。張妮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Mike聽出了她的猶豫,於是又加了一句,「就朋友一起吃個午飯。你們neighborhood開了一家新的餐廳,做的意大利那不勒斯早茶特別地道,我正好下午開會經過那裡,接你去一起吃點東西,吃完了就送你回去。」「那......好吧。」張妮覺得自己別無選擇。「那好,我過兩個小時來接你。」Mike說完,掛了電話。
有一種感情叫做欲罷不能。張妮放下手機,無奈的靠在沙發上。Mike的邀請使她沒有辦法拒絕,但是這頓午飯將吃的毫無意義,既不可能解決她和Mike之間的矛盾,確切的說是她不能接受Mike的那一面,也不可能使目前兩個人尷尬的狀況有任何好轉。
只是,人是不是很奇怪,有時候明知道和一個人沒有可能,卻仍然無法控制的愛著他。他的一舉一動,一個聲音一個微笑,會讓你不由自主,想跟他接近。或者只是想看到他,跟他說上一句話。甚至只是一個短信,也會讓人泛起絲絲甜蜜。而有的時候,明知道這個人跟你這個合適那個合拍,可就是沒有那種讓你著迷一樣的吸引力。你和那個人在一起會很舒服,但是不合那個人在一起,你並不會想他。
愛,到底是什麼?誰都說不清楚。但是對愛那麼執著,或許其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執著這個詞太奢侈了,如艾小楊對理想的執著,如許述對愛人的執著,如張妮對愛情這個概念的執著,其實我們都承受不起。沒有人能夠確信自己的執著是不是一定正確,也沒有人能夠確信自己的執著至少是不是會有收穫。在很多情況下,執著這個行為跟賭博並無差異,你either會很成功,過的很好,or會下場很慘。這完全取決於別人,而不是你。事業上,如果遇到伯樂,自然會脫穎而出;生活上,如果遇到一個值得你愛的人,自然會幸福美滿。可是,這種「遇到」的概率有多大?遇不到會如何?即便是平時,都是一個跟買彩票中獎差不多的概率。而現在,我們在美國,在紐約,他鄉異地,是一條被撈出池塘的魚,原本已經為了工作生活綠卡而辛苦生活著,各種問題應接不暇,又哪裡來的條件去給我們執著?
她還記得曾經和Mike約會的時候,要準備好幾個小時,每次都是那麼的緊張,左右挑選衣服,配上合適的鞋子,再搭配唇彩和耳環,還有圍巾和帽子。好不容易衣服和鞋子合適了,帽子不合適,又要重新選衣服,然後再選鞋子。為了一套完美的服飾,她可以在鏡子前面給自己精挑細選很久。
而今天,她似乎有點怠倦。如果是一場無謂的見面,又何必精心打扮呢。想著,她拿出了一件米黃色長袖連衣裙,又抽出一條淡綠色的透薄圍巾,放到沙發上。又轉身去洗手間拿出吹風機,打算把頭髮吹乾。打開開關後,吹風機沒有響。哦,是剛才為了安全起見,段嘯亮叫她關掉所有的電源。她回到客廳,打開電表箱,把開關一一拉上。終於,吹風機開始很大聲的響了起來。一邊吹著頭髮,一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張妮很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從漩渦裡面走出來。
真的,仔細想想,不執著的人,其實都生活的不錯。隨便找個條件相當的人結婚,或者隨便找一個薪酬合理的工作,幾乎沒有不開心的理由。生活不原本就應該如此嗎?在紐約,執著的人,往往比其他人要辛苦10倍或者100倍。這本來就不是一個讓你享受生活的城市。然而不執著的話,讓我們這群原本可以過著愜意生活、卻孤注一擲來他鄉異地漂泊的人,如何給自己一個交代?原本出國就是一個頗為偏執的行為,不考托考G,申請幾十所學校,寫幾百個essay,排隊在領館門口等待簽證,怎麼可能有機會來到這裡?飛機落地的一剎那,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要自己一個人開始重頭生活,沒有一點勇氣又怎麼可能堅持下去?我們這樣的我們這樣的一群人,能隨遇而安嗎?能隨意就放棄追求自己理想中的完美嗎?放棄以後即使生活的不錯,會開心嗎?
不得而知。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執著的人完全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天意。他們無法經營自己的生活,無法計劃周全,生活於他們來說與賭博無異。張妮起身,到closet裡面開始挑選衣服。
有些男人,你即使再不見他,你知道自己還是愛著他。
痛苦的地方在於,即使你愛他,你們都不會有結果。
有的時候,張妮也想,如果她不是心理醫生,如果她對人性沒有那麼瞭解,那麼她就和Mike開始一段感情,一起走下去,會不會是一種不同的情況?現在的問題就是,她已經看到了結果,卻無法控制過程。有時候,人看的太清楚了,反而會有一種孤獨感。吹風機隆隆的響,張妮原來有些微濕的頭髮隨著風飄起來。她的確還愛著Mike,那個優雅溫柔的男人。但是她又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如果再年輕10歲,她會愛的義無反顧,拋開所有的一切,要跟這個她愛的俊逸男人在一起。管它什麼性格合適,管它什麼關係磨合,愛了就是愛了。跟他在一起每分鐘都開心,又為什麼要阻止自己去開心?
要是再年輕10歲,說不定她也會覺得以前那個林康康很儒雅很有父愛般的溫柔,她或許會喜歡他。
可是,壞就壞在她並沒有年輕10歲。她理智現實,把每個人都看的很清楚。愛情需要的奮不顧身和婚姻需要的稀里糊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兩種狀態她都沒有。她的狀態可以用尷尬來形容,年輕女生的憧憬既沒褪去,成熟女人的勢力又沒形成。那是大多數那個年齡還單身的女人都有的狀態。她或許可以看透別人,可未必把握得了自己。
哎,真的瘋狂愛一次又如何?吹風機在那裡不驕不躁的繼續聲響大作。她繼續想著。真的,跟Mike在一起,每天,讓他的優雅感染自己,讓他的溫柔包圍自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可以嗎?大不了就是分手。揮霍半年,和他在一起,盡情享受,然後再理智結束,可行?
她胡亂的想著,匆匆把頭髮吹乾。回客廳的時候瞥見沙發上的米黃色連衣裙和淡綠色夏季圍巾,到梳妝台前的首飾盒裡拿了一對HYPERLINK"http://victoriassecret.com"維多利亞款式的翡翠色寶石耳墜。
突然門鈴響了,短而急促,顯得相當的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