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出正月,牛老歪就跑到省城上訪去了。
消息從省城反饋到縣裡,縣裡讓鄉里派人馬上去接,鄉里派文秀和楊抗到省城去處理這事兒。楊抗牢騷滿腹,被姚書記吹了一頓,姚書記給他們兩個下了死命令,不論想什麼辦法,先把人弄回來再說。
牛老歪是柳樹鄉的一個上訪專業戶,平陽縣的信訪名人,他上訪的原因是殯葬改革。前年春天,牛老歪的母親去世了,他是個光棍,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和母親的感情很深,鄉里讓他將母親火化,牛老歪死活不肯,湊巧的是,那天太平莊還死了一個老漢,而且和牛老歪住一條大街,相隔不到幾戶,那一戶人家通情達理,經過鄉民政所做工作,很痛快地火化去了。而牛老歪卻始終思想不通,說母親臨死交代了的,一定不讓燒了她老人家。民政所的幹部說破了嘴皮,牛老歪就是認準一條死理走到頭。民政所的幹部很生氣,想採取強硬措施。太平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在一邊煽風點火,一部分群眾也跟著起哄,牛老歪差一點砸了鄉民政所的車,幾個鄉幹部差一點挨了打,最後灰溜溜地從太平莊撤了出來。
回來向書記鄉長一匯報,書記鄉長都氣壞了,這還了得,無法無天了,一個村子,一條大街,一樣的村民,人家火化了,他家土葬了,這樣的道理怎麼講得過去?再說了,鄉里的幹部被明目張膽轟了回來,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以後的工作還怎麼開展?
書記鄉長經過商量,和縣民政局溝通協商,最後決定強行起屍火化,並制定了詳細的計劃。為了防止群眾起哄鬧事,民政局帶領專職的起屍人員在凌晨四點和全體鄉幹部一起來到牛老歪家的墳上,把屍體挖出拉走進行了火化。等牛老歪知道後,他老娘已經化為了灰燼。牛老歪抱著骨灰號啕大哭,但事已至此,牛老歪也無可奈何。
埋葬了母親以後,牛老歪就開始了上訪,因為他的上訪沒有什麼道理,所以也就引不起重視,後來經太平莊的「聰明人」背後點撥,牛老歪的上訪有了新內容,他不再提母親火化的事情,而是反映火化以後為什麼還要埋墳頭的問題。為了使自己的上訪更有說服力,他「大義凜然」地將自己母親的墳頭平了,種上了一棵楊樹。在太平莊一些「聰明人」的指導下,牛老歪的上訪由口頭轉為文字,上訪材料寫得聲情並茂有理有節,透露出一種憂國憂民的悲壯情緒。他激憤昂揚地控訴柳樹鄉的殯葬改革是勞民傷財,是走過場,既然火化為什麼不徹底平墳擴耕?這樣的殯葬改革有什麼意義?火化以後留墳頭是老百姓的傳統,這樣的傳統一時很難改變,不光是柳樹鄉的問題,整個平陽甚至臨近的縣市都是這樣,不是一個柳樹鄉就能解決的,所以牛老歪上訪的問題根本解決不了,解決不了也就不能定他無理訪。這樣的局面大大地鼓舞了牛老歪的上訪士氣,他一個光棍漢一人吃了一家子飽,偶爾上訪鄉里來接還能混口飯吃,尤其到了省城,鄉里還得派車專門去接。坐在鄉里的轎車上,更讓牛老歪感覺神氣,無形中助長了他的氣焰。
因為經常出去上訪,牛老歪認識了一些上訪高手,他們經常在一起交流切磋怎樣對付鄉村幹部,逐漸有了自己的圈子和朋友,牛老歪竟然有了一種找到組織的感覺,感覺自己的上訪有了很重要的意義,情緒就更加高漲了。漸漸的,牛老歪上訪成了癮,幾天不出去上訪,就憋躁得難受。
對於牛老歪的上訪,鄉里也曾經下大力氣解決,和民政局也討論過平墳擴耕的改革,但民政局並不積極,因為這樣的工作在別的縣市搞過試點,都不是很成功,復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最好的方法是建立一個大的殯儀館,但是由於佔地、資金的問題,殯儀館一時半時也建不起來。和民政局多次協商無果後,鄉里為了不讓牛老歪胡跑亂竄,想盡了各種辦法,甚至委曲求全讓他到鄉里的敬老院安度晚年,牛來歪開始答應了,但住了不到幾天他就跑了出來,沒辦法,鄉里又出面找到他的外甥,讓他負責照顧牛老歪的生活,鄉里每個月給他適當的補貼。鄉里的退讓更加助長了牛老歪的邪氣,他竟然厚顏無恥地對外甥說,你要養我也可以,每天早上保證我一袋奶倆雞蛋。牛老歪的外甥是普通的農民,日子過得也不寬裕,每天牛奶雞蛋還是遙遠的夢想,他怎麼可能滿足牛老歪這樣的過分要求,於是外甥也對他退避三舍,不再管他。牛老歪的囂張讓鄉村領導火冒三丈,卻沒有一點辦法,對於他的上訪,只能無奈地圍追堵截,實在截不了,堵不住,只好去接,這樣的拉鋸戰已經持續了兩年。
文秀和楊抗到達省城以後,已經快十二點了,只見牛老歪坐在省政府大門西邊的一棵槐樹下打瞌睡,想必是鬧夠了在休息。聽到楊抗喊他,他站了起來,開始大聲叫嚷喊冤,當時正是下班時間,路上的行人很多,一些人開始停下來圍觀,人多了,牛老歪嚷嚷得更起勁了,他索性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冤,這是文秀第一次見牛老歪「表演」,心想這番「表演」倒是蠻逼真的,不瞭解的人一定認為他有多大的冤屈呢!文秀上去勸說,牛老歪根本不聽。楊抗指著牛老歪說:「牛老歪,你別在這裡裝瘋賣傻了,太平莊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楊抗一搭話,牛老歪把矛頭馬上對準了楊抗,他指著楊抗對圍觀的市民說:「這就是我們村的土皇上,貪污受賄,徇私枉法,群眾敢怒不敢言,我是為民申冤,為民告狀。」很多人開始盯著楊抗看。楊抗陰著臉走近牛老歪,文秀怕楊抗和牛老歪發生衝突,慌忙把楊抗拉到一邊。楊抗憤怒地說:「胡說八道,真想扇他兩巴掌。」文秀勸楊抗冷靜,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文秀讓楊抗在一邊站著,她又上前開始勸說。
牛老歪問文秀:「你是誰?」文秀親切地說:「我是你們村的包村幹部,有什麼問題咱回家解決。」牛老歪瞇著小眼看了文秀一眼說:「書記鄉長都解決不了的事,你算哪顆蔥?你糊弄不了我,我不回去。」文秀強忍著心裡的怒火,站起來對圍觀的市民說:「他剛才的話,大家也聽到了,我是一個鄉幹部,他就敢這樣對我說話,有這樣大膽的老百姓嗎?大家看他的態度,像是一個被欺負的人嗎?」圍觀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牛老歪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大聲對圍觀的人說:「別聽她瞎說,鄉幹部和村幹部穿一條褲子。」文秀不理會牛老歪,繼續朝下說:「他上訪的原因只有一個,鄉里實行殯葬改革,把他的母親火化了。」文秀的話,讓圍觀的人開始議論紛紛。牛老歪急了,他「噌」地跳到文秀面前:「你胡說八道!我是為了平墳擴耕。」文秀不急不惱,笑著對牛老歪說:「你儘管罵,鄉幹部不和老百姓一般見識,我保證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圍觀的人有的說,這個人有點過分,有些人搖搖頭走了。牛老歪一看形勢不利,又大聲喊冤。這樣的場合楊抗見多了,他走上前來對文秀說:「我們站遠一點,不理他,他喊沒勁了就不喊了。」
果然如楊抗所說,牛老歪喊了一會兒,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少,喊勁也越來越小。等人群散了以後,文秀和楊抗才走上前,文秀說:「喊夠了嚷夠了,現在該回家了吧?」牛老歪擰著脖子說:「我不回去。」楊抗說:「你回不回?」牛老歪說:「不回!」楊抗上前揪住牛老歪的肩膀,拎小雞一樣把他一下子提了起來,然後連拉帶拽地弄到車跟前,牛老歪掄著胳膊不上車,文秀和司機幫忙,一起把他塞進了車裡。上了車,牛老歪的嘴也不閒著,皮笑肉不笑地對楊抗說:「別看你是個支書,我什麼時候讓你接我,你就得接我。」楊抗瞪了他兩眼,什麼也沒說,文秀也保持沉默,意識到和他廢話也沒多少用處。牛老歪卻越來越囂張,他說:「你們今天接我回來,明天我就到北京去。」楊抗也故意氣牛老歪說:「你最好到聯合國去,那樣我正好免費出國旅遊。」牛老歪沒詞了,文秀不由佩服楊抗的話說到了點子上。路上,牛老歪說肚子餓了,想吃點飯,楊抗沒好氣地說:「吃個屁!」
牛老歪小聲嘟囔說:「我知道你恨我,不就是怪我沒讓你娶成水蓮嗎?」
牛老歪這句話讓楊抗急了,他扭過身揪著牛老歪的領脖子說:「你再胡唚,小心我揍你。」
牛老歪老實了,訕笑著說:「我不說了,不說了還不成嗎?」
楊抗鬆開了手,文秀看了楊抗一眼,這是她第一次見楊抗這麼激動。文秀猜測,牛老歪的話點到了楊抗的疼處,看來楊抗在村裡有故事,而且還是桃花故事,故事的女主角也許就是牛老歪說的叫水蓮的女子。
回到鄉里後,楊抗嚇唬牛老歪說:「你如果再敢胡跑亂竄,我豁出去了,找人打斷你兩條腿,扔你到深山老林喂狼去,你信不信?」
牛老歪低頭說:「我信。」
文秀笑,看來牛老歪膽子也不大,不過文秀覺得楊抗的話有點過頭,怕牛老歪抓住當話柄再去上訪,楊抗說:「他這個人,吃硬不吃軟,鄉里光哄著說好話,他才這麼囂張,什麼毛病都是慣下的,揍他一頓,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就我這句話,最起碼要他老實倆月,不信,我們走著看。」
文秀覺得楊抗的話也有道理,但是揍也不是辦法,得想辦法做通他的思想工作才成。
楊抗說:「你想做通他的思想工作,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