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暫歇的雨水一大早捲土重來,上海的氣溫陡然落到二十攝氏度,空氣濕潤宜人,外出時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點多,宗瑛出門去醫院——
她的藥片吃完了。
剛到門口,保安喊住她:「等下子,有個東西給你。」
宗瑛撐傘站在柵欄門前等,保安折回屋裡取了個紙盒出來,往她面前一遞:「昨天下午來了個快遞,你家裡沒人,打你電話也不通,東西就扔這了。」
外觀看不過是個普通紙盒,宗瑛伸手一接,頓時察覺到了份量。
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紙盒從裡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沒什麼綴飾,卻顯然是個好物器。
打開木盒,軟絲絨裡躺一隻信封,宗瑛指頭一捏,霍地開口倒出來一沓照片——
舊照,一共七張,每張皆是嚴曼與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後時發現一張卡片。
卡片上寫:「近日整理舊物,找出你母親舊照數張,不便獨佔,想來還是交由你保管為妥。如有閒暇,或能小敘。」字裡行間裡透著一股老派作風,落款「呂謙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東。
宗瑛對他印象很淡了,只記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層之一,後來雖然離職單干,但他實際控制的兩個公司卻一直持有新希股份,與新希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扳指頭算算,宗瑛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現在突然聯繫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況且這快遞是昨天送來的,他掐著嚴曼祭日寄老照片來,又是什麼心思?
宗瑛一時不得解,將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將盒子放進包裡,撐傘徑直走往醫院。
已經到門診高峰期,不論掛號還是收費都排了老長的隊,宗瑛索性打了個電話給盛秋實要一張處方,盛秋實讓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廳裡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藥店置辦急救藥品。
她預料盛清讓那裡的醫用品可能正處於緊缺狀態,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態,她買了整整一大包,從藥店出來時,盛秋實回撥電話來講:「藥幫你拿好了,你過來一下。」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返回病區,上樓拿藥。
盛秋實將藥遞給她,又瞥一眼她手裡拎著的藥品袋,甚覺奇怪:「你買這麼多藥做什麼?」
宗瑛說:「寄給一個受資助的學生,他們那需要這些。」
盛秋實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裡具體裝了些什麼,既然她這樣答,也就不再多問。
但他緊接著又關心起她的身體:「這兩天狀況怎麼樣?」
宗瑛點點頭回:「還可以。」
盛秋實打量她兩眼,確認氣色情緒都還不錯,便講:「既然來了,你要不要順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見你的。」又因為擔心她會碰見宗瑜媽媽、父親或者大姑,他頓了頓特意補充道:「我剛從樓上下來,病房裡現在除了護工沒有別人。」
宗瑛低頭沉吟,她隱約惦記上次宗瑜講的那聲莫名的「對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罷進了電梯,一路上行抵達特需病房,小心翼翼推開門,房間裡便只有呼吸機的聲音,一個護工抱著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後,問:「不進去呀?」
宗瑛被嚇一跳,斂神進屋。
護工認出她,壓低聲音講:「剛剛才吃了藥睡著的,你來得不巧啊。」
「沒事。」宗瑛說,「我就來看看。」
護工放下手裡的物品,開始收髒衣服髒床單,抱起來一抖落,一隻護身符便從裡邊掉下來。
她手裡抱著大把東西,垂眸瞅一眼地面,還沒看清,宗瑛已經俯身撿起了它。
宗瑛將護身符拿在手裡看了幾秒,便聽得她道:「幸好幸好,這要一起洗了會出大事情,說是邢女士昨天托人大老遠從峨眉山求來的,很靈的。」
峨眉山?的確很遠。
宗瑛想著將護身符遞過去,護工便仔細替宗瑜藏好。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本該生龍活虎,但這個詞顯然和宗瑜無關,他奄奄一息地躺著,臉色蒼白,心臟壁薄得像紙,命懸一線。
關於那場雨夜事故,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結論,大致判斷是——
邢學義的錯誤駕駛導致了事故發生。
而新希也只忙著擺平遇難者家屬及負面輿論,至於當天深夜邢學義為什麼帶宗瑜上路,為什麼在清醒狀態下他會出現那麼嚴重的駕駛失誤,無人在意。
外面淅瀝雨聲不止,室內呼吸機的輕細聲響緩慢有節律,宗瑛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宗瑜應該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為什麼隻字不提,只突兀講一聲「對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電話進來了。
她接起電話,盛秋實講:「我剛剛在門口看到你大姑來了。」話到這裡,他就掛了電話。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選擇。
宗瑛本心裡不願和大姑有太多接觸,為免碰見再生爭執,她甚至是從樓梯下去的。
這陣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急診的救護車烏拉烏拉一直響,路上飄著各色雨傘,所有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
宗瑛有點頭疼,只能回家休息。
叫來外賣又吃了藥,她一覺睡到傍晚。
醒來天色發青,尚留一絲光亮,宗瑛坐起來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煙,翻包時卻將早上的快遞盒也翻了出來。
她一邊抽煙一邊打量,寄件地址顯示是松江佘山腳下的一棟別墅,上面留了一串號碼。
宗瑛突然掐滅煙頭,照那個電話撥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男聲,宗瑛還沒自報家門,他卻已經先開口:「你好,宗小姐。」
宗瑛一愣,他接著講:「鄙人是呂先生的秘書,姓沈。」稍頓又問:「快遞已經查收了是嗎?」
短短幾句話,透著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勢。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這種人精,她只能據實說:「是的,我已經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夠約一下呂先生。」
「稍等。」他說完不過半分鐘,就給了宗瑛肯定的答覆:「今晚8點,在佘山別墅見面可以嗎?我去接你。」
他回復得這樣快,宗瑛不禁猜測,難道呂謙明就在他旁邊?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曉她母親舊事的人少之又少,呂謙明算是一個,加上他主動寄來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門,雨勢轉小,霧一樣飄著,汽車在道路上疾馳,車燈也暗昧不清。
因為吃了藥狀態很差,宗瑛只能打車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會兒,近五十分鐘後,出租車將她送到別墅門口。
她還沒下車,就看到有人撐傘走過來迎她,臉上是得體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點涼。」
宗瑛從聲音認出他,是電話裡那位沈秘書。
她不吭聲,沈秘書也識趣地不多話,逕直帶她進別墅。
這一片安靜幽雅,雨聲襯著更顯閒適,客廳似禪房,一枝南天竹斜進圓窗內,未紅透的果實在成片綠葉裡透著鬱鬱的冷,條桌上的線香還未燃盡,茶具旁的小壺裡正燒著水。
呂謙明從桌後軟墊上起身:「沒有想到這麼快可以見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見他,發覺他竟然還是印象中的樣子,不免多了幾分親切:「呂叔叔。」
這時壺裡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呂謙明將它從炭火上移開,問她:「喝茶嗎?」
宗瑛如實道:「不怎麼喝。」
他說:「小曼也不喝。」可他還是慢條斯理地淋了茶具,開始泡茶的那一套複雜流程。
宗瑛垂眸看著,聽他講:「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頓,「不過既然是合照,本來就該是各留一份,為什麼說不便留呢?」
「睹物傷心,留著只會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呂謙明說著抬頭看她一眼,復垂首專注泡茶:「你媽媽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新希初創那一撥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難受。」
他將茶水注入小杯,遞一盞給宗瑛:「對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結了嗎?」
宗瑛拿起茶杯,應:「還沒有。具體進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負責這個案子。」
她回得很乾脆,呂謙明便沒什麼可追問,只說:「喝茶。」
宗瑛便飲盡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話在腦海裡盤桓多時,在擱下茶杯的剎那,終於講出口:「呂叔叔,你覺得我媽媽是自殺嗎?」
呂謙明手持茶壺,穩穩將茶水注入小杯,說:「我相信不是。」
宗瑛又問:「那天下午,你見過她嗎?」
呂謙明擱下茶壺,看她道:「見過,她說晚上要給你慶生。」
宗瑛的心驟然一緊:「是什麼時候見的面?她當時有沒有說別的?」
面對宗瑛一連串的發問,呂謙明搖搖頭:「時間太久,記得不太準確了。」
他接著說:「不過以我對小曼的瞭解,雖然那段時間她狀態不好,但她不至於想不開。」他遲遲不喝茶,同宗瑛說:「你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嗎?如果有我可以幫到的,知會沈秘書一聲就可以。你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同我講。」
這是明確的關心了,宗瑛領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會兒,意識到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呂謙明看一眼窗外,講:「雨又大了,這裡難打車,讓小沈送你回去。」
他講的是事實,宗瑛就沒有客氣。
甫出門,她就見沈秘書取了傘候著。
他周到地給她撐傘、拉車門,顯然將她當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進後車座,習慣性地掃兩眼,置物框裡擱了一疊票根,最上面一張赫然寫著「峨眉山景區」字樣。
宗瑛沒太在意,低頭看表。
這塊來自1937年的手錶,提示的卻是2015年的時間。
距2015年9月15日晚十點,還有一個小時。
她想著稍稍抬眸,突見沈秘書極迅速、謹慎地抽走了票夾上的峨眉山景區票根。
宗瑛不留痕跡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謹慎,卻反而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