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張是暫時的,症狀也是暫時的。
宗瑛轉過身看向門口,盛清讓卻似乎怕擾到她睡眠,不急於敲門進來。
她鬆一口氣,挨著窗歇了一會兒,在西風落日中感受到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他在門外站了大概半個鐘頭,宗瑛主動去開了門,只見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抱著兩件衣服,衣服上的濕泥都干了,洗過臉,但面上倦色更濃。
她問:「事情辦妥了?」
盛清讓頷首應「是」,將手中衣服遞過去,宗瑛卻抬手看一眼表道:「還有幾個鐘頭,就不換了。」
此時下午六點,距晚十點還有四個小時。
兩個人都長期缺乏睡眠,眼下得一刻平靜,無多餘精力講話,默契選擇了爭分奪秒地休息。
戰區破破爛爛的指揮所,門窗都閉不緊,風攜夜間潮氣湧入,沒有燈沒有床,晦暗中只有幾捆枯草和地上幾塊殘破雨布,牆灰一碰即掉。
盛清讓挨牆睡,宗瑛便挨著盛清讓睡,夜幕徹底落下來時,溫度陡降,夜風愈急,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區裡,能睡上片刻已是非常難得,何況身邊還有值得信任的可靠彼此。
盛清讓呼吸平穩,宗瑛則做了一個長夢,夢從她上手術台開始,到下手術台結束,病例複雜,但最終還是成功了。
兩人睡得酣甜之際,老四過來送晚飯。他伸手推門,才開了小半,即見到牆角挨在一起睡著的兩個人,月光探入內,往二人身上鋪了柔柔一層,顯出別樣靜謐。
他看了數秒,最終關上門,只將晚飯放在了門口。
中秋過後缺損愈嚴重的月亮,逐漸移至中天,老四忙完佈防再來,卻見晚飯仍放在門口沒有動過。
他霍地開門,打算通知他們可以趁夜離開,視線往裡一探,竟發覺牆邊不再有那兩個身影了。
老四一愣,往裡走幾步,只見草堆上放著他從護士那裡借來的衣服——宗瑛並沒有換。
衣服旁邊則放了一張字條,乾淨白紙上吝嗇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衣服留下了,但人去了哪裡?
他俯身拿起衣服就往外走,碰上迎面走來的副官便問:「見那兩人走了嗎?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
面對一連串的疑問,副官滿臉困惑,摘下帽子只講:「我不曉得呀。」
消失的兩人重回2015年,即將結束的這一天,是聯合國55/282號決議中確立的「國際和平日」。
風暖月明,兩人站在馬路旁,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替,白天所經歷的一切如夢似幻。
郊區夜間行人寥寥,方圓百米之內見不到一個路人,遠處亮著燈的別墅區是他們清晨離開的地方——邢學義的住所。
兩人穿過馬路抵達別墅區,門外停著的那輛車早就不見了,從外面看過去,房子每扇窗都漆黑一片,裡面應該是沒有人的。
宗瑛擋了臉戴上手套,重新走到門前滑開密碼鎖蓋,輸入0、9、1、4,電子鎖卻響起冷冰冰的錯誤提示聲——密碼改了。
她打開強光手電仔細掃了一遍,輸入面板上的指紋也被清除得乾乾淨淨。
對方很謹慎。
宗瑛滑下鎖蓋,抬頭朝二樓書房看,落地窗窗簾被拉開四五十公分,應該是早晨他們為了檢查牆角是否藏了人才拉開的。
來人是沈秘書嗎?同他一起來的又是誰?難道是呂謙明?
呂謙明是為處理邢學義遺物而來?他要找什麼?
宗瑛蹙眉想了片刻,一時理不出頭緒,又不得入屋門,便只好退出監控範圍,對盛清讓提議:「我們先回去,你手上的傷還要處理。」
兩人走到主路上打車,好不容易攔下來一輛,藉著路燈,出租車司機打量他們好幾眼,謹慎問:「你們從哪邊過來啊?衣服上怎麼這個樣子呀?」
宗瑛面不改色地編理由:「從鄉下回來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出租車司機半信半疑,直到宗瑛出示了身份證件,這才同意載他們。
車子於夜色中奔馳,一路通行無阻,抵達699公寓時將近晚上十二點。
下車進樓,保安看到兩人衣服上的血污也是一驚一乍,盛清讓用同樣的借口搪塞了過去。
電梯上行,兩人都保持沉默。
他們第一次同坐電梯也是在699號公寓,七十幾年前的公寓電梯,沉重又緩慢,那時戰爭還沒有打響,陽光明媚,花園裡孩子嬉鬧,街道上車水馬龍,剎那間一切都不再。
兩人接連去洗了澡,換上乾淨衣服坐在客廳裡,電視機播送著夜間新聞,反而襯出一種詭異的安靜。
宗瑛起身拿來藥箱,搬了張籐椅坐在盛清讓對面,抬首命令:「手。」
盛清讓抬起手,宗瑛對著頭頂燈光,手持夾了酒精棉的鑷子仔細替他消毒傷口。
酒精給新鮮傷口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由蹙了蹙眉。
宗瑛抬眸,看一眼他眉心,又側過身取藥米分:「傷得不輕,得注意護理,藥膏你隨身帶著,每天換一次。」
盛清讓此時卻突然問她:「宗小姐,剛才你到了門口,卻沒有進去的理由是什麼?」
宗瑛如實答:「密碼換了。」
「是早晨來的那兩個人換的嗎?」
宗瑛手稍稍一頓,將上藥棉簽投入腳邊垃圾桶:「不出意外應該是。」
「認識那兩個人嗎?」
宗瑛想起沈秘書和呂謙明那兩張臉,道:「其中一個同我媽媽一樣是新希元老,不過他離開新希多年,現在有自己的生意,只是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並且還佔了大頭。」
她換了一支棉簽棒接著給他上藥,聽盛清讓講:「他與邢學義關係怎樣?」
宗瑛想想,道:「私交一般,應該是在離開新希之後就很少聯絡了。」
「很少聯絡,又突然出現——」盛清讓沉吟道,「他的目標或許和我們一樣,都是為了邢學義的遺物?」
那兩個人上樓直奔書房,路徑明確,目標顯而易見。
這樣看來,宗瑜媽媽站在樓道裡接的那通電話,很有可能就是沈秘書打來的。
正是她的通知,才引他們在那個時候進了邢學義的家。
那麼他們的目的是「處理」遺物?可邢學義那裡不過是些工作資料和日記,又有什麼是值得被「處理」的呢?
宗瑛於是回道:「也可能不一樣。我們是去找證據,他卻可能是為了掩蓋證據,動機不同。」
「他要掩蓋什麼?和你母親的案子有關,還是和邢學義的案子有關?」盛清讓問完又說:「邢學義死後,他是不是找過你?」
宗瑛霍地抬眸:「你怎麼知道?」
盛清讓道:「突然的約見,往往都有原因,很少會是心血來潮的巧合。他找你,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探虛實呢?」
宗瑛回想起那日的談話細節,只有兩個關鍵點。
一是呂謙明問她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結,二是他認為嚴曼不是自殺。
第一點宗瑛沒有上心,第二點反而讓當時的宗瑛有一種莫名的被認同感,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生出一點感激。
現在想起來實在太奇怪了,他表現得那麼友好,卻分明從頭到尾都在試探她的口風。
宗瑛眉頭陡蹙,陷入一種後怕與疑惑交織的混沌當中。
盛清讓察覺到她思路的停頓,不再問了,只道:「你不要急,既然他也去找遺物,那麼至少說明我們的方向沒有錯。關鍵點,仍在邢學義的遺物上。」
宗瑛斂回神,側身拿過藥盒裡的紗布,握過他的手開始包紮,同時問道:「你覺得邢學義做的那些事情古怪嗎?」
盛清讓反問:「你是指密碼、日記還是剪報?」
「都是。」
「密碼用0914,說明你媽媽去世那天對他而言很重要;日記內容單一卻執著,每天問候指向也不明朗;至於剪報——」他說著抬起頭,對上宗瑛視線:「雖然每個人收集的動機各異,但如果換做我這樣妥帖收藏一個人的信息,那麼她只可能是我愛的人。」
宗瑛手一頓。
盛清讓接著說下去:「排除邢學義有特殊癖好的可能,綜上只能表明他對你媽媽有很深的感情。」
他的意思很明確了,邢學義極有可能對嚴曼存有私情,但這卻是宗瑛最不樂意聽到的答案。
因為一旦摻合進私情,就更不利於分辨邢學義在整個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做的這些事,是因為做錯事而愧疚?還是單純因為對亡者的懷念?
地方台的夜間新聞將至尾聲了,電視上的男主播用一貫平穩的腔調說道:「下面插播一則快訊,今晚十點半左右,寶山區某別墅區發生火災,消防工作正在進行,暫無人員傷亡……」
鏡頭切換到事故畫面,宗瑛循著盛清讓的視線轉頭看向電視屏幕,從現場煙霧中認出了那棟失火建築——邢學義家。
宗瑛忍不住起身,這則短訊卻播到了尾聲,鏡頭切回演播室,男主播開始讀下一條新聞。
盛清讓低頭做好手上紗布的最後固定,講了一句「如果火災也是意外,就太巧合了」,隨後拿過公文包,翻出一本年代久遠的工作簿,抬頭看向宗瑛後背,講:「一整天都沒有空和你說,早上你決定要走的時候,我找到了這個——」
宗瑛轉身垂首,那本工作簿封皮上印著的,正是嚴曼去世的年份。
盛清讓接著道:「因為突然有人上來,我也沒能來得及放回原位,去師部的路上我才有空打開來看了看——」他說著翻到某一頁,將本子轉個向,遞給宗瑛。
那一頁寫著:「9月14日,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