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正的絕望,或者說是最大的嘲諷。
所謂的樂極生悲。
人之命運往往如此,在最風光的時候,卻是不經意間掉落地獄。
安抱石的眼前甚至出現了亮光,不再是一片漆黑,有特別明亮的光暈帶著真實的溫度,從高空降落在他的身上。
他用盡全身力氣搖擺著頭,終於依稀看到了一些山峰的光影。
那似乎是很大的冰川,近處是藍黑色的顏色,再上方是看不清的白色,狂風吹拂出來的溝壑,猶如通天的道路。
他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湖泊,黑色的水流包裹著他,在緩緩的流動。
雖然修為盡廢,然而迥異於常人的感知還是讓他直覺這是在一個極高處的湖泊。
然而也是僅此而已。
真正的僅此而已。
真正的寒冷漸漸消耗掉了虛空境裡元氣擠壓帶來的生機,他明明賭贏了,面對齊宗那樣的對手還逃得了生路,然而到了此處,卻依舊無法擺脫最後死亡的結局。
這便是上天給他開的最大的玩笑。
但他卻是無奈。
當呼吸無法控制的微弱,感覺到好不容易煥發的生機徹底消失,自己即將迎來最後的死亡時,安抱石陡然想到了那個人。
那個帶著巴山劍場,縱橫天下無敵的那個人。
那個人最後在長陵站在屍山上,面對著來自天下各朝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修行者,遠遠看著長陵皇宮卻差十幾條街巷始終無法衝入的最後時刻,是否也是如此的無奈和絕望?
「真的是沒有用。」
再最後,他又突然想到了淨琉璃,哭著笑了起來,「活得長才是有用。」
他的身體真正冰冷。
從極高的高空往下望去。
寒冷而令人畏懼的絮雲鎖著巨大的雪山。
這些巨大的雪山之中,有許多碧藍如鏡的湖泊,而有一個湖泊,卻是黑色。
黑色的湖水之中,安抱石靜靜的死去。
水流推動著他的身體,緩緩的往低處流去。
這片湖泊的水流隨著山勢流淌,和別處的高山融雪湖泊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同,然而這個黑色湖泊的湖水卻是帶著一種與眾不同的力量,有一種筆直的力量,切割沿途的河床,比其它湖泊的水流沖刷得更為厲害。
山勢降落不知多少丈之後,高山不再有冰川,但卻依舊是大片的凍土。
荒蕪的荒原裡,偶爾見到點點活動的白色和黑色,那是羊群和黑色的犛牛群。
偶爾有牧民行走,看到遠處的這些神人居住般的雪山,都是虔誠的相望。
……
在相隔著不知多少距離的另外一座山巔。
身穿著青玉色袍服的淨琉璃不畏風寒,靜靜的凝望遠處的城廓。
她自然不知道幾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安抱石最後的絕望,發生在靈虛劍門的這場刺殺,在此時也才傳入岷山劍宗,傳入長陵。
「真是一場意想不到的刺殺。」
她來到這山巔高處,將這個消息告知百里素雪,此時凝望遠處長陵時,她忍不住下了這樣的評論。
「我不知道鄭袖此時的心情,這正好印證了她要加諸給長陵修行者的,任何天才對於長陵都很渺小的意思,只是安抱石恐怕是她將來最重要的棋子之一。她恐怕想不到巴山劍場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一些陳年舊事,就已經讓安抱石死。」
百里素雪微諷的笑笑,看著淨琉璃的眼眸中卻是出現了一絲異樣的神色,「長陵有太多的意想不到,不過敗在安抱石手中這件事,你不要太過遺憾。」
「不用擔心我曾敗在他的手中,現在他又死了,我卻無法再找他這件事會對我的修為造成什麼影響。」淨琉璃轉過頭來,看著百里素雪,道:「我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不可戰勝,甚至從來沒有將他看成我在長陵的對手。」
百里素雪微微一怔。
他自然是最瞭解淨琉璃的人,只是此時淨琉璃的態度卻是讓他也有些難以理解。
「我的師長比他的師長厲害得多。」淨琉璃看著他,直接說道。
百里素雪微微一笑,「你什麼時候學會拍馬屁?」
淨琉璃看著他認真道:「我不是說你。」
百里素雪愣住。
「我是說丁寧。」
淨琉璃看著他,假裝沒有看到他的尷尬,認真而緩慢的說道,「他教會了我太多東西,所以就算是在那剛剛敗在安抱石手中時,我都甚至沒有覺得安抱石有太多厲害。」
頓了頓之後,她轉頭看著遠處的天空,接著認真道:「或許有了比較,那種直覺便更清晰,和丁寧太多,他的驕傲和張狂太過淺薄,根本無法相比,所以在我的心中,將來在長陵的對手,只可能是丁寧,而不可能是他。」
百里素雪點了點頭,淡淡道:「看得高,自然就站得高。」
……
堇鎮是接近秦楚邊界的一個邊陲小鎮。
越是接近邊境,過往的商旅的檢查自然更為嚴苛。
一列車隊已經在卡口停留了許久。
倒並非是通關文書有問題,只是因為今日負責查檢的秦軍守將是楊帆,原本便是邊軍之中有些出名的好色,逢著過往好看的女眷便要多看幾眼,而這列車隊之中,有一對年輕夫妻之中的小婦人不僅是生得貌美高挑,膚如凝脂,而且胸襟也是如遠山一般雄偉。
昔日夜策冷在暴風雨中回到長陵,擊殺趙劍爐趙斬之時,便說過一句,女子要什麼心胸,有胸就夠了。
這句話監天司的人自然是不敢傳出來,然而事後夜司首和趙斬的對話卻必須一句不漏的呈報至皇城,這單劍斬殺趙劍爐大逆的事本身便是大秦王朝之驕傲,有些事情便自然濃墨重彩的傳了出來,其中這句便流傳甚廣。
車隊被反覆盤查,所有這關卡駐軍便都心知肚明,只是那守將想要多看那美婦一陣。
只是邊軍平時辛苦,這樣的美婦也極為少見,所以一眾將士也都是暗樂,沒有人前去打個圓場。
面對那守將楊帆肆無忌憚窺向胸口偉岸的目光,那美婦倒是端莊大方,有些耐心,但當守將提出要再次仔細搜檢馬車中她那夫君,那看似病怏怏得了癆病的年輕人時,她卻顯然有些不耐。
她的眉頭微微挑起,只是不怒卻反而笑了起來,一笑便頓如萬樹桃花開,熱烈而豪放。
「要不還是不要裝了吧。」
她沒有看那名身體和她挨得很近的邊將,卻是看著車廂之中那名病怏怏的男子,柔聲說了這一句。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卻不知為何,不只是這名邊將,就連方圓數十丈所有的人都驟然感到自己的身體僵硬起來。
這名目光大多時候在她胸口梭巡的邊將下意識的握住了腰側的劍柄。
那車廂之中的男子沒有應聲,只是輕歎了一聲。
美婦似乎極為滿意,笑得更甜。
「你笑什麼?」
這名邊將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寒聲道。
「之前我在你們長陵唱過一曲,今日你對我依依不捨,我便再唱一遍給你聽。」
這名身材高挑的美婦說了這一句,抬起了頭。
高空之中,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然無息的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