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想了想,說道:「昔日您要成為天下劍首簡單,但是如今要成為天下劍首卻難。」
丁寧點了點頭,他能夠理解老僧的意思。
然而這名老僧卻生怕丁寧誤解他的意思,道:「不是說現在您需要重拾修為,很多修行者反而走在了您的前面,關鍵在於您真正創造了一個時代。您和巴山劍場將整個修行者世界的境界都大大往前推進了一步。」
老僧的道理說的很大,但實際卻很簡單。
就如一個宗門,之間都是四境五境的修行者,六境七境的修行者幾乎沒有,但陡然出現一批七境的宗師,這個宗門的整體境界,包括五境六境的修行者便自然也會在下一個時期多出許多。
事實便是如此,數名卓絕的宗師,往往能夠影響一個時代的興衰。
王驚夢和巴山劍場在修行者世界頹勢時強力崛起,那時六境七境之上的修行者數量的確很稀少,但現在丁寧所處的卻是巴山劍場之後的時代,許多宗門崛起,就如夜策冷這一代,許多深受當時巴山劍場影響的人物已經成為宗師。
若是許多年後再來那樣的一戰,面對更多的宗師,甚至有可能除了元武之外還出現新的八境修行者,那需要什麼樣的修為,才能夠真正的勝出,才能成為此刻丁寧口中所說的真正無敵?
這是老僧極感興趣的問題,所以他又想了想,極為恭敬的問道:「您是否到了元武的境界?」
「昔日在長陵,我於七境至八境之間,有些事情我有些疑慮,沒有徹底想明白,便停留在跨和不跨之間,修為境界便只比你現在略前一些。」丁寧看著老僧,平靜的說道:「後來我在長陵十數年,重複一些走過的路,甚至糾正一些自己以往修行之中做錯的環節,那些其實極為簡單,不需要耗費什麼腦子,思考的便是七境和八境之間的問題,此時若論境界,自然要比元武高出數步。」
老僧愣了愣,卻是自嘲般笑了起來,「我倒是糊塗了,居然還問這樣的問題,您昔日便遠遠領先於元武,即便讓他數年,這十數年潛修,若論境界,自然還是遠遠超於他。」
丁寧看著他,認真道:「光有境界是不夠的。」
老僧想到來此山的目的,又看了看手中的木杖,徹底醒悟過來,道:「還有身和器,時間的累積。」
丁寧也看了看老僧手中的木杖。
那根木杖被鮮血洗刷得多了,此刻表面油泥般的鈍光消失了不少,內裡卻是露出一層琥珀般的骨質光澤。
然後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我想侍奉在您身旁。」
老僧微躬身,以長陵禮節對著丁寧行禮,鄭重道:「天下只有您,才能有成為天下劍首的可能。」
他的肌膚紫黑如漆,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身上的肌膚卻在陽光的映襯下,閃耀著淡淡的金光。
這一處整片天空的天地元氣雖然淡薄到了極點,但卻也自然起了變化,不時有聖潔的光柱,從高空中不斷的落下。
遠處冰窟裡,如幽靈一般佇立,靜靜遠觀者老僧的那一名將領,眼瞳裡也第一次出現震驚的神色。
相隔太遠,他自然無法聽得到老僧和丁寧等人的談話,也不知道丁寧和長孫淺雪到底是何方神聖。
然而很顯然,這老僧殺死了那支雪犼騎軍之後,便和那名年輕人進行了一次談話。
只是寥寥的幾句對話,那名老僧便有了莫名的開悟,竟是隱隱要破境成功,就將跨出最後的半步,真正的進入八境。
這名將領自然明白修行者能夠改變自己的外貌甚至體態,看上去年輕並不一定真正的年輕,然而拋開年齡的問題,是什麼樣的修行者,能夠以一些言行,便形成對這名苦修僧破境的強大助力?
……
丁寧平靜的看著老僧。
先前他的很多敵人都很憎惡他的這種平靜,卻並不知道他這樣的氣度何來。
之前這名老僧在啟程前已經說過類似侍奉的話語,但是他明白這名老僧此時的意思有很大不同。
老僧確信只有他能夠真正的做到遠超天下所有的修行者,做到真正的無敵。
所以此時他的這句話,便是誓言。
他要侍奉左右,直至丁寧到達那樣的境界。
這樣的誓言,便意味著他接下來的生命,所有的意義,便是守護丁寧到達那樣的境界。
那是他自己達不到,但想要看到的境界。
這對於此時的長孫淺雪都不難理解。
老僧追求一生,只是想要看到更高的境界,不管是他達到,還是可以親眼見證別人達到。
這老僧是真正的修行癡者。
他只擔心丁寧將來不需要他侍奉在身邊。
人世間到處都是癡者。
所不同的是各種癡。
看著這名老僧肌膚上自然泛出的淡淡金光,感受著這並非是老僧體內泛出,而是無數稀薄的天地元氣匯聚過來,衝撞到他身體表面發出的光芒,長孫淺雪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著丁寧:「所以七境到八境,破境的關鍵,和最開始時的修行一樣,不在於汲取,而在於放?」
這是一種難得的契機,不只是事關老僧一個人的修行,甚至對於丁寧而言,都是一種未經歷過的契機,畢竟在他的修行經驗之中,七境和八境破境的最後一步,也因為他有疑慮而未真正的跨出。
此時老僧臨近破境的狀態,正好便是一種印證。
所以丁寧也很凝重,緩緩的說道:「在於放,還在於不固於己身,不破不立。」
這些話對於一般的修行者而言異常玄奧,但即便是長孫淺雪都是距離八境並不遙遠,所以她也聽懂了。
「散功?」她皺了皺眉頭,很簡單的吐出兩個字。
「七境最後要到八境,恐怕就是如此。破除所有修為,精神意志和身體無限放空,便自然可以引來新的天地,不破不立。」丁寧看著她和老僧,微苦道:「我昔日沒有想通的一點,一是擔心這是一個週而復始的循環。畢竟典籍中雖然有八境修行者的存在,甚至還提及九境,然而我們那個時代,卻並沒有人能夠真正進入八境,甚至我們前面一代修行者也沒有,誰也沒有真正親眼見證過。所以我便疑慮這如同生老病死一般,是修行到最後的自然循環,八境散功,又是重新煉起。畢竟典籍裡的許多故事,也都是騙人的。還有疑慮的一點,是真元可以散盡,身體可以放空,但精神意志,又如何放空?」
長孫淺雪認真的聽著,她沒有疑問。
因為她很清楚當年的王驚夢能夠遠遠超出當世的修行者,便是他太會質疑和創造自己的路。事實證明,許多典籍的修煉手段並非是最佳的,許多道理和故事,也的確是騙人的。
丁寧微微抬首,又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後來我便想清楚了,精神意志所謂的放…便是最深的執念。無形之物便有如有形之物一樣,有某種最深的執念,反倒像心胸不夠開闊,精神意志便好像收縮凝聚於一點。就如我們體內的真元若是凝於一點,體內的經絡便是空了一樣的道理。」
「所以許多典籍上的故事的確都是騙人的。」
長孫淺雪徹底的懂了,看著眼眉儘是傷感和感慨的丁寧,「所以並非是那種心胸特別開闊,心繫天下蒼生的修行者才能由七境到八境,反倒是特別執念於一點的修行者,才有可能真正的破七境入八境,甚至是極度心胸狹隘的小人。」
「很簡單,這便是極致的道理。」丁寧苦笑了起來,「要做到真正極致的大仁無私,有誰能夠做到?但要做到極致的小氣、自私、貪婪,卻是更為簡單。」
「天下無真正的仁者,但有真正的癡者,不管癡於何物。」丁寧看著她補充道。
「走吧。」
長孫淺雪不再多言,她點了點頭,然後出聲,「接下來我來帶路。」
丁寧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
長孫淺雪說道:「這裡的冰川亙古不化,修行者經過的地方自然會有痕跡,有些痕跡新,有些痕跡舊。」
丁寧頓時釋然。
九幽冥王劍和天地間極寒元氣有著自然的感應,即便昔日那名靈虛劍門的大宗師行進的痕跡早已被風雪和歲月掩蓋,但長孫淺雪說能找到,那她便一定能夠感覺得出來。
對於這裡莫名存在的這支軍隊,他和長孫淺雪卻都不擔心。
不管對方的目標是老僧還是那柄劍,對方先行和他們先行,都不會改變這場絞殺本身。
三人啟步。
木杖依舊交由丁寧手中。
老僧依舊走在最前。
他雖然最強大的感知在體內,而不在這些冰雪之間,但是他的修為進境已經到了七境和八境破境的邊緣,整個人處在一種難以言明的狀態之中,似乎甚至可以感應到長孫淺雪的目光和心意所指。
所以看上去似乎仍然是他在引路。
長孫淺雪能夠理解了七境和八境的關隘,到了真元修為到達最後破關之時,需要尋找的只是那一個契機般的破關執念,而對於他而言,世上原本就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只有懷著各種不同為己的目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