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天真地以為,所有的溫柔都不含惡意。
大而光滑的石頭向水的一面,幽綠的不知名藻類異常安靜,舒緩著姿態淺淺入水。大片大片的鼠尾草從水邊一直瀰漫到山腳,偶有幾枝獨角蓮在水邊抬起頭來,便有了幾分暗含著野性的亭亭的味道。
如果此刻有風吹過,這深深淺淺的綠便都在陽光裡微微蕩漾起來,看得人眼暈,卻又歡喜。
南玄自從來到夏棲,有一年發現了這裡,就很喜歡夏天的時候赤著腳在這個水庫邊走。
她不怕小蟲和壁虎從她的腳背上溜過去,也不怕太陽曬黑了雪白的肌膚,這一片是她的樂園,人跡罕至。她固執地覺得這是一片魔法之地,在這裡,時間流淌得特別溫柔,特別緩慢。
那時她天真地以為,所有的溫柔都不含惡意。
而在每一個被命運逼迫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刻,無依無助甚至連哭泣也不被允許的她,只有躲到這裡,才能得到心靈片刻的安寧。
這是她一個人的小秘密。
南玄輕盈地跳到一塊大石頭上,伸長了脖子四下張望。
明天學校有重要活動,所以今天下午全校大掃除,每當這時,就可以提前一點放學。
這段短短的時間是唐姨不知道的盲區,所以她就溜到了她的秘密樂園。
而今天,她到這裡,是有一個小任務。
夏季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依然火力十足,但因了水庫和青山的天然涼意,一點也沒了鎮裡的燥熱感。
南玄的目光鎖定在一個方向,她的臉上,露出了柔軟的笑意。
她躍下石頭,朝那個方向跑去,輕快的腳步和草葉摩擦帶來的微小聲音,此刻聽起來,竟也有些像動人的小曲。
繞過山腳一側,一片紫色的香草地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選了一塊乾淨的大石頭把書包放在上面,然後拉開拉鏈,取出書包裡帶著的小型學生剪,然後蹲下身開始挑選那些紫色的植物。
一枝,兩枝,三枝。
小小的剪子下,花枝應聲而落,枝頭上紫色的小花像落入凡間的星辰,乾淨得好像孩子的眼睛。
收集了一小把後,南玄又跑到遠一點的地方,找到了另一種白色的開著箭形花穗的植物,開始挑挑剪剪。
一不會兒,她的手邊就收集了幾束不同色彩的野花。她細心地把一些黃葉殘葉摘淨,把它們搭配在一起整理成好看的形狀,又從口袋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小卷白色棉線把它們的花柄紮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伸長了手臂,把這把小花束稍微拿遠了一點,歪著頭仔細看了看,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其實,那天爸爸回到家,激動地宣佈他被方家錄用了,最意外的,莫過於她了。
她那天在學校衝動地拜託方柯考慮爸爸,後來想起,也覺得羞愧難當。雖然不知道那時怎麼會頭腦發熱說出那樣的請求,但方柯的羞辱,也並沒有什麼不對。
他那麼嫌棄和不屑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她想,他是絕對不會用她爸爸了吧。
可是,爸爸竟然真的被錄用了。
就連一向板著臉對她的唐姨,也為這個好消息而激動了一下。
自從出事後,爸爸整個人的精神都垮了,即使在這小鎮上,他也並不是任何工作都找不到,甚至去市場上擺攤,也能貼補家用。但他多年來縮在家中,什麼都不肯去做。他寧願活在唐姨的羞辱裡,也不願意再走出去面對這個複雜的世界。
因此這一次,這份工作,對爸爸和這個新的家庭來說,也許並不僅僅意味著一份不錯的收入,更意味著某種似乎看見了希望的新生。
南玄從心底感激方柯的選擇,也為自己過去誤解了方柯而感到更加愧疚。
他其實,真的是很善良的人吧。
她什麼都沒有,他也什麼都不缺,就讓這把小小的野花,代替她說一句她說不出口的感謝吧。
弄完花束後,南玄身心輕鬆。她爬到一塊大石頭上躺下,舒服地伸展著四肢,閉上眼睛,讓金色的陽光如溫柔的薄紗一樣撫過她的眼皮和睫毛。
似乎是某種說不清的直覺,她突然覺得有什麼異樣在悄悄發生。
睜開了眼睛,她坐起來四看,然後就看到了平靜如同慈愛母親的美麗水庫裡,某一處似乎有著不正常的波動與光影。
怔了幾秒,身體比大腦更快地得到了反應。
有人溺水。
唰的一下,冷汗濕透了她的全身,在這蔚藍如洗的天空和火紅的烈日下。
與此同時,她一躍而起,飛快地衝向了水邊,來不及做任何猶豫,她已經撲進水中。
水裡真的有人。
六歲起就被媽媽送到游泳班訓練過的她,水性算是不錯,在水裡,她甚至比在陸地上更加舒適自由,但是,在她所熟悉的水下,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面,卻令她遍體生寒。
那個人,在緩緩地,緩緩地下沉。
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樣,身體傾斜著,雙手自然地垂在身邊,像白色的漂動的水草。
或許因為才進入水中不久,他的頭頂不遠處,就是從人間世界透下來的天光。那些光像某種儀式一樣,恰好照在他的臉上,他短短的頭髮隨著水的浮力向上漂起,白色的輕薄的衣衫也向上漂起,在光的折射裡,竟也隱隱看出俊美的臉來。
所有的一切,像一幅詭異的名畫。
即將死去的名畫。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南玄突然想起了方柯。
他剛剛來到夏棲,坐在她身邊那個位子上時,給她的感覺。
一幅彷彿死去了的名畫。
再沒有絲毫猶豫,她箭一般射向那個人。
連吐出幾口水後,有一絲絲神志,飄飄蕩蕩地回到了方潛的身體裡。
太累了,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永遠睡著了。
但是,彷彿這條辛苦長路還不能結束,他又被拉回了人間。
隨之而來的是腦袋和胸腔炸裂般的疼痛感,他劇烈地嗆咳起來,鼻腔和喉嚨都充滿了火辣辣的刺痛感,身體猛地蜷成一團,在疼痛裡清楚地感受到後怕。
他差一點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不遠處的背包裡,還有著帶給小木的書,他還沒有見到小木,竟然就差點遭遇了意外。
要是那小子知道了,大概又會暴跳如雷。
南玄鬆了一口氣,把手從那人的胸口拿開,忽然一下臉熱了。
幸好學過一些溺水的急救知識,不過還是第一次用,似乎有用,這人的命是撿回來了。
只是現在想來,也覺得後怕。
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哪裡有救人的力氣呢?
聽說溺水的人,因為求生的慾望,那時力氣大得如同魔鬼,貿然去救,很容易把救人者也一起溺死。
她無法解釋自己那一剎那的衝動。
幸好這個人不知道為什麼,溺水後竟然如同昏迷了一般,身體完全沒有一絲力氣,只像一個浸滿了水的大麻袋一直悠悠下沉……
她這樣想著,心裡突然小小一樂。
是一個好看的麻袋呢。
南玄一邊擰自己濕透的長髮,一邊看了看那個終於停止了嘔心的咳嗽,慢慢睜開了眼睛的人。
她突然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
咦?
這人……
怎麼長得那麼像方柯?
「什麼?你是方家的人?方柯的哥哥?」聽到那個人虛弱的回話,南玄驚訝地忽閃了一下眼睛,「我爸……就在你家做工呢,我爸以前是很好的醫生,趕快回去讓他給你看看,別肺裡嗆了水落下病根。」
她顧不上休息,用力拉起他,感覺到他的身體依然有著千斤重量。
恍惚間,她的腦海裡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
方柯這個人啊,好像一把野火,不會熄滅,不會妥協,不會後退,不會軟弱。
而他的這個哥哥,方潛,卻好像和他剛好相反。
他是溫暖的,友好的,得體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們第一眼的相見,是在水下那麼詭異的場景裡,南玄因此而覺得,方潛眉宇的和煦裡,似乎暗隱著許多散不去的沉重和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