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殭屍臉?我笑給你看看。
南玄拿著拖把在拖地。
她拖的是方家小樓的地。
上周,因為唐姨的大鬧,爸爸不得不向方家兄弟提出每週日得回去住一天,方潛倒是好說話,方柯卻一口回絕。
「我出了遠遠高於這個鎮子的平均工資的價錢請人來照顧我爺爺奶奶,不是為了做慈善的。你可以選擇立刻走,我也可以選擇立刻換人。」
小小年紀,說出的話冷得能噎死人,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南玄看著爸爸一臉為難的可憐樣子,脫口而出:「每週日我在這裡代爸爸的班,可以嗎?」
她沒錢上補習班興趣班什麼的,週日反正也是在家複習。
她知道,這份剛剛開始的新工作,這種看到一線光明和新生的感覺,對爸爸來說,是多麼重要。
她不能讓爸爸失去這份工作,也不能讓他失去唐姨和球球。
看到方柯驀然變得更冷的目光,南玄咬了咬牙,鼓起勇氣:「其實,我做飯菜還不錯,按時餵藥什麼的我都可以……我能好好照顧爺爺奶奶的……」
方柯還沒有出聲,方潛卻在邊上輕輕笑了起來:「好啊,南玄,我還挺想吃吃看你做的菜呢。」
他的聲音溫暖又撫慰,像金色的陽光一樣,每一次,都能讓南玄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
世界上,怎麼會有方潛哥哥這樣美好的人呢?
「是嗎?」方柯清淡無波的聲音,則永遠讓人從春天又跌落回寒冬。
「方潛這麼一說,我也挺好奇。」
所以,在方家工作的第一個週日,她的表現,是至關重要的。
一大早,她就跑過來接了爸爸的班,然後給方爺爺方奶奶準備了早餐,扶他們起床吃完,安頓在東向的陽台曬曬太陽,她就開始收拾房間。
還只忙了一會兒,就聽到大嗓門的方爺爺叫喚了起來:「老魏!老魏!」
南玄趕快跑過去,衝著方爺爺的耳朵大喊:「方爺爺,我在這兒,我是小南!」
「哦……是小南啊。老魏的女兒!」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方爺爺高興地笑了,「小南上幾年級了?」
「不是和小木同班嘛!」方奶奶大聲接話。
她伸手招呼南玄靠近點,一隻手疼愛地摟住南玄,一隻手在自己的口袋裡掏來掏去,竟掏出一顆奶糖來。
「來,奶奶給你吃糖。」她笑嘻嘻地把糖塞到南玄的手裡。
「小木怎麼了?」方爺爺耳朵聽不清,大聲嚷嚷,「咦,這是什麼味兒?」
他突然一拍大腿:「小南!快扶你方奶奶去廁所,她剛才說要大便!」
一陣忙亂過後,兩位老人舒服地靠在躺椅裡牛頭不對馬嘴地聊起了天,南玄看著他們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卻也滿是笑容的臉,心裡有著滿滿的感動。
她加快速度把地板都清潔完,又開始一間間整理屋子。
方潛的房間和方柯的挨在一起,都在三樓。
因為方潛不常來住,所以房間簡單素淨。床上也已經整理得井井有條,床單沒有一絲褶皺,整個房間裡幾乎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
南玄飛快地把桌上地上擦了一遍,又來到了隔壁方柯的房間。
方柯的房間裡,就比方潛的房間多了許多生氣,也擁擠了許多,但依然算是乾淨整潔。
書架上滿滿的書,牆角的筐裡放著的幾個籃球,銀色的筆記本電腦,深藍色的素色床單,地板上的一雙棕白條布拖鞋,都讓這個房間充滿了少年特有的清新氣息。
南玄一邊收拾一邊想,住在這個房間的方柯,似乎才像是一個高中生,而平時在學校裡見到的那個他,卻像是少年的身體裡住著一個固執的老頭子。
她這樣想著,自己也沒發現自己竟然微笑了起來。
當她收拾到書桌上時,她意外地發現桌上攤開的書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些教科書,竟然是她完全看不懂的一些全英文的書籍,似乎是什麼教程,還有一些桌上散放的草稿紙,上面是一些手繪的圖表和數據。
那正是方柯的字跡,他的字剛勁有力,筆鋒凌利,自成一體卻又大氣渾然,她早已熟悉。
她好奇地掃了幾眼,內心裡不禁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卑來。
雖然她已經很努力,成績在這個小鎮裡也一直是佼佼者,但,這個小鎮畢竟太閉塞了。
她這一點點能力,有一天就算到了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仍像井底之蛙呢?
她,還會有飛出夏棲鎮去看一看外面廣闊的藍天的機會嗎?
怔忡間,手上無意識地碰到了書架上的一件東西,那東西一下子掉了下來,砸到她的右肩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她手忙腳亂地去拾撿,卻發現原來是一架紅色的鐵皮飛機。
那飛機製作得很簡單,有些上漆的地方已經略為掉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但卻依然精緻美麗,彷彿隨時可以驕傲地飛向天空。
「魏南玄,你在做什麼?!」
方柯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嚇得南玄手一抖,差點把飛機再次摔到地上。
「南玄在幫你整理房間呢,你別嚇人家。」方潛的聲音緊隨其後回答方柯。
方潛哥哥,他總是溫暖的、友好的。
南玄有些羞愧,她發現方潛都看出來了,最近,她對方柯那種莫名的躲閃情緒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只要他一說話,她就會有一種受驚的感覺,好像是做什麼錯事被他抓到了一樣,心跳加速,手腳發涼,話也說不好。
她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你爸爸難道沒有告訴你,我的房間,是不需要別人整理,也不允許任何人進來的?」方柯上前一步,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鐵皮飛機,語氣咄咄逼人。
原來是這樣。
可是,爸爸好像真的忘記告訴她這件事了。
南玄為自己的羞愧找到了理由和出口,看來,真的是她做錯事了,所以才會這麼緊張吧。
方潛順手就把方柯手裡的飛機給拿走了。
「南玄,這架飛機是不是做得很好?這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做的,做了兩架,我們兄弟倆一人一架。」
他成功轉移了話題。
「原來這是方潛哥哥自己做的?好厲害。」南玄由衷地驚歎。
「是啊。」方潛笑著看了一眼方柯,兩人的身高已經非常接近,但在他的眼裡,方柯卻始終還是那一年追著他要一架飛機的可愛弟弟。
「但是上色工序是小木做的,你看,那年他才十歲,上色上得多好。他自己這架是紅色的,我那架上成了藍色的。」
南玄不禁扭頭看了方柯一眼,方柯卻彆扭地把臉扭向了牆。
「來,小南,你的活都忙完了吧,你到樓下客廳來一下。」方潛自然地把對南玄的稱呼改成了小南。這本是長輩們對她的稱呼,第一次從平輩嘴裡叫出來,讓南玄覺得特別溫暖,也有一些異樣的開心。
南玄跟著方潛來到客廳,剛才收拾客廳時,她把之前她做的那個小花束清理掉了,因為已經枯萎了。
她想著下周過來的時候還可以帶一束新的過來插上。
她卻沒發現方柯掃了一眼空空的花瓶,眸色又微微斂了一下。
方潛走向客廳的一角,他的身形灑脫而從容,他回頭招呼南玄說:「小南,來,陪我練段琴吧。」
南玄怔住了,她以為方潛叫她是有什麼衛生要她做,可他竟然說練琴。
「琴?」她遲疑地反問。
「嗯,你也學過鋼琴吧?」方潛微笑著掀開琴蓋。
他用眼神阻止了方柯的疑問,只伸出手來示意南玄走近鋼琴。
那天一起吃麻辣燙的時候,他就敏銳地發覺了這個小鎮少女的手指似乎總是無意間在膝蓋上如彈琴般輕輕跳躍,雖然是極小的動作,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但方潛知道這些細節往往是一個人內心深處壓抑的渴望。
魏家那天的一鬧,更讓他猜出了這個女孩兒在家裡的處境。
她就像一朵在巖縫裡努力生長出來的小花,也許頭頂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沒有一絲光,她也不知道未來的方向,然而,即使是在睡夢裡,她也沒有放棄過對於生長的渴望。
她讓他感到隱隱的心疼。
也許,還因為他們之間那段特殊的淵源——她救了他的命。
他至今仍能記起,在將醒未醒之時,那雙纖細的小手急切地用力地按著他胸膛的感覺,以及第一眼映入眼中蒼白的小臉和明亮的雙眼。
救命之恩,在古代,可是要以身相許的。如果他是神燈裡的魔鬼,大概實現她所有的願望,也不過分。
只是,他現在依然自身難保,只能贈她那麼短短幾分鐘,能實現小小願望,那也是禮物吧?
方家的客廳一角,確實放著一架鋼琴,因為方柯也學過鋼琴,他被送到夏棲後,方潛就叫人也送了一架琴過來。
南玄搞衛生的時候仔細看過,那鋼琴是很好的牌子,音色也一定特別好聽,可是,她卻不敢伸指輕敲一下那些黑白按鍵。
小時候,媽媽還在身邊的時候,她也曾經學過幾年鋼琴的。
媽媽是舞蹈演員,希望女兒也和自己一樣深具藝術氣質,小的時候,每個週末無論颳風下雨,媽媽總會騎著一輛自行車載著她,奔波在學琴和練舞的路上。
漸漸地,她開始有了自己喜歡的曲子,再後來,還能在學校的舞台上參加一些小小的演出。
她還記得自己一年級就上台彈《獻給愛麗絲》,那個時候,聽到台下如雷的掌聲,她是多麼驕傲呀。
可是,自從跟隨爸爸來到了夏棲,她就再也沒有機會,摸過一次鋼琴。
是不敢去奢望的舊夢,是想了會痛的舊夢。
已經這麼多年了,明明她已經學會了不去觸碰那些小記憶,可是為什麼,最近卻時常會想起會難過呢?
南玄沒能明白方潛為什麼會知道她學過鋼琴這件事,她只是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迷茫心情,緩緩地走近那架鋼琴。
手指輕輕地放在那些冰涼的琴鍵上,黑色的,白色的,指節屈起,用豎起的指尖乾淨利落地敲下去,發出一個悅耳的音……
方家的客廳裡,突然響起的一個琴音,像夜空中炸開的一朵煙花,開啟了南玄塵封了多年的心。
「對不起……我都忘了譜了……」
彷彿驚醒過來一般,她迅速用力地把眼淚嚥了回去,不讓人看出來,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著對方潛說。
方潛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剛才那一瞬,他幾乎以為她已經哭了,但是,她竟然沒有。
「方潛哥哥,我得去摘菜了,爺爺奶奶等會兒該餓了。」
朝他們微微躬了躬身,南玄飛快地跑進了廚房開始忙活中午的午餐。
留下方家兩兄弟站在鋼琴邊。
方潛怔了兩秒,微笑著搖了搖頭,自己坐下開始彈奏。
《獻給愛麗絲》。
方柯站在他身邊,在他彈得正順時突然出指,敲斷了他的一個節奏,讓完美主義的方潛被迫停了下來。
「哥,你對魏南玄,好像特別關心啊?」方柯毫不客氣地問哥哥。
「小南是個好女孩兒,你也不要總欺負人家,聽說她還是你同桌,這兩年估計沒少受你的罪。」方潛拍了一下弟弟的手,示意他把手從琴上拿開。
「我欺負她?我和她可沒有任何交集。」方柯反駁。
「都同桌兩年了,還沒有過任何交集?小南每天看著你那張殭屍臉可能飯都少吃了一碗,難怪這麼瘦。」
「我殭屍臉?我笑給你看看。」
「別別別,別嚇我。」
在廚房裡忙著摘盡青菜上的黃葉的南玄,聽到外面的客廳裡依稀傳來方家兄弟倆的笑聲。
她並沒有察覺,自己的嘴角,竟也少見地微微上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