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偉,什麼時候開始,你成了小白兔我成了大暖男了?
在同一個夜晚,張佳偉也開始了他的行動。
斧頭哥那邊頭一天傳來了消息,要他今夜將方柯帶來。得到確切消息後,張佳偉的心怦怦狂跳了一整天,也許是興奮,也許是期待,也許是害怕。
總之,過了今夜必有答案。
「方柯!方柯!」他用小石子彈向方柯亮著燈的窗,壓低聲音呼喊。
片刻後,方柯的臉出現在推開的窗邊,清清冷冷的表情,就好似今晚高懸在頭頂的那輪月亮。
他皺了皺眉,對張佳偉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關上了窗。
過了一會兒,他打開了樓下的大門。
「張佳偉,你做什麼?」他的語氣裡,有著不欲掩飾的不高興。
張佳偉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他從心裡討厭方柯這種態度,方柯這種人,活在世上的任何時刻,可能都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對別人掩飾他的情緒,因為在他眼裡,只有他自己。
看不起人的小子,你嘗苦頭的時候到了。
「方柯,你當我是兄弟,是吧?」他低聲湊向前。
在男人中間,大概很少有人能抵抗住「兄弟義氣」這個詞,就像女人永遠都受不了有人誇她漂亮。
方柯淡淡地看了張佳偉一眼。他有著獸類一般敏銳的直覺,他覺得今夜的張佳偉有點不對勁。
「張佳偉,有話就說,不要磨磨唧唧。」
「方柯,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北夏那邊?我媽在家哭哭啼啼的,說我爸一周沒回來了,非要我今夜過去找,不然她就要去死。你知道的,北夏那邊也不是我們這種學生常去的,我就想著找個人一塊兒壯個膽,過去看看。等找到我爸給他帶個話,也算給我媽一個交代。因為杜明他們幾個晚上家裡都看得緊,所以我就找你來了。」
這番話,是他頗花了一些心思編出來的,自覺沒什麼漏洞。不過,面對方柯這樣陰晴不定的個性,他還是有些緊張。
方柯上上下下打量著張佳偉。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張佳偉有些焦躁,時間越久,越是不安。
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的時候,方柯突然點了點頭。
「好啊,我陪你去。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一下手機。」
已經是晚上十點後,小鎮上的人們都睡得很早,路兩旁的民宅已經有一半熄滅了燈光。
張佳偉急急地走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跟在他後面似乎是在閒庭信步的方柯。
他露出有些焦急的表情,欲言又止,唉聲歎氣。
「方柯,你走快點,過去要半個小時,找到了人還得趕回來。」
很好,就這樣,張佳偉,你演得不錯。他在心裡對自己豎了個拇指。
「張佳偉。」方柯喚了他一聲。
張佳偉回頭。
「待會兒如果賭場的人找你晦氣,打起來了,你想怎麼辦?」
似乎沒想到方柯會這麼問,張佳偉怔了一下,含糊道:「你不是挺能打的嗎……」
「哦。」方柯似乎是扯了一下嘴角,「張佳偉,我就打過你一次,我能打這事,你倒是記得挺牢。」
「那次是我不懂事……嘿嘿……咱們快點走,前面就出鎮子了。」張佳偉急急地想岔開話題。
方柯沒有再追問,只是微低著頭,盯著自己腳下匆匆後行的路面,用很低的聲音嘟囔了一句:「我也真是夠無聊……」
話音未落,他手裡攥著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來電,竟然是魏鋒。
這麼晚了,難道是爺爺奶奶出了什麼事?
方柯心裡警鈴大作,一下子焦躁起來,臉色也驀然變得陰沉。
「什麼事?」
「方柯,那個,我是魏叔啊,我想問問你,你知道我家南玄去哪兒了嗎?」電話裡,魏鋒刻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有點怪異。
「什麼意思?你不在我家?魏南玄怎麼了?」雖然知道不是爺爺奶奶出事,但內容依然令人不安。
「是這樣,你別急……我是想趁著老人家睡熟了,回家拿點換洗衣服,拿完就回,不耽誤事。就是回去後發現我家南玄不在家……你說這麼晚了……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我也不敢叫醒她唐姨問,你知道吧,我家這情況……我也沒她其他同學的電話,你看這……」
雖然是每句話裡都摻著幾聲歎氣,但事情還是說清楚了。
方柯的嘴角抽出一個冷笑的表情來,卻無聲無息。
對於魏鋒,他實在是有些看不起,就連一句話也不想和他多說。
他不想談那些命運多舛人生如夢之類的屁話,他只知道,就算遭遇和魏鋒一樣的事,一千個人,也一定有一千種結局。
並不是每一種結局,都要活成這個窩囊的樣子,還連累無辜的女兒。
「行了,我去找她,你先趕快回去,我爺爺奶奶要是出什麼問題,我饒不了你。」
想來對於魏南玄的社交情況,魏鋒這個父親知道的,還未必有他多。
掛掉電話,方柯迅速開始在大腦裡調集今天白天的記憶。
一旁的張佳偉卻急了起來。
眼看與斧頭哥約好的時間就快到了,但方柯竟然停了下來接電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如果實在不行,他還有最後一招,他在書包裡放了一根已經充滿了電的電擊棒,那是張兵藏在家裡的,他偷偷試過,威力不錯,一次能電趴一條黃狗。除此之外,包裡還有一把鋒利的水果刀。
直接放倒方柯,他是不敢想,但是出其不意地來一下,應該希望還是很大。
他慢慢靠近方柯,問道:「怎麼了?怎麼不走了?」
方柯此時的心裡,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並沒有察覺到張佳偉有些異樣的臉色。
魏南玄的性格,極其謹慎小心,她怕被那個姓唐的女人責罵而失去唯一的棲息地,怕得對自己的表現如履薄冰,所以她再有閒情,也會悶在心裡,絕不會夜裡溜出去散步;她再有玩心,也會裝作沒有,絕不會在深夜跑去任何同學家裡。
這麼晚了卻溜出家去,只有一個可能,有什麼事情,讓她感覺到如果不這麼做,會危及她現在的生存。
問題是,她已經這樣小心翼翼地用她自己摸索出來的生存之道在夏棲平安生活了這麼久,在即將畢業前的幾個月,會有什麼變故出現?
難道是……和他有關?
這些天,他並沒有對她有任何的溝通,其實是因為,他在認真研究了她的生活軌跡後發現,對她來說,大概他的任何舉動,都會對她那可憐兮兮的處境,造成破碎性的威脅。
他還沒有想好怎樣才是對她最佳的保護,也許,在她能夠離開這裡獲得自由獨立之前,什麼都不做不說,才是最好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已經在腦海裡迅速放完了一整天的記憶,其中有兩個點有些異常,他試著把它們串起來。
一個是下午上課的時候,魏南玄好像有點心神不寧,他在她身邊坐了整整兩年,對她的微表情其實已經非常瞭解。
有兩次,班主任叫她的名字,她竟然都沒有聽見。
還是他提醒,她才驚跳起來。
這在活得如同教科書一樣的好孩子魏南玄身上,還真是罕見的奇觀。
老師認為她可能身體不舒服,但方柯不這麼認為。
「你今天怎麼回事?」他直接問她。
「沒什麼事……」她下意識地回答標準答案,卻又似乎意識到什麼,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輕聲說,「是有點事。」
但是,不能告訴你。
方柯盯著她的臉看,看著她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像暈染了一層天上的雲霞。
他最近很喜歡這個小遊戲,看她無懈可擊的保護罩在他的面前,終於不再完美,處處顯出無可奈何的潰敗。
他知道她害怕,怕他看她,怕他說話,怕在他面前或者任何人面前,洩露出任何可能發生的感情波動。
但是他覺得這樣的魏南玄,才是真實活著的魏南玄。
「魏南玄,你想離開夏棲嗎?」他換了個話題。
「什麼……」果然,她又想掩飾。
「想離開你那個面目可憎的唐姨嗎?」
「唐姨……她其實只是脾氣差點,也是因為太辛苦了。」南玄低聲辯解。
「你真是這麼想的啊?」方柯冷哼了一聲,「好孩子。」
「……」南玄無言以對。
「行了,專心點上課。」他拿筆輕敲了一下她放在桌上的手背,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什麼時候起,他這個問題生要來提醒她這個模範生了?
還有一件事就是下午放學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星期沒和他說話的顧念喬突然攔住了他。
「方柯,你真的沒什麼要和我談談嗎?」
她根本無視周圍來往的同學異樣的眼光,固執地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的眼睛。
他站定,雙手插在口袋裡,懶洋洋的樣子,也回看著她。
其實,他並不討厭顧念喬。
甚至,在認識的女孩兒中間,他承認她是更可愛的。
她是蓬勃而明亮的,雖然有些任性,但恰到好處。這兩年來,她像一隻蝴蝶一樣穿梭在他的周圍,帶著像鈴鐺一樣的笑聲,也帶著各種撒嬌和八卦——雖然他已經習慣了孤獨,但不得不承認,當這一切突然間消失的時候,他也是有過小小的失落的。
但遠遠不足以讓他動搖。
他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心裡,對於阿喬,他沒有守護她一生的衝動與決心,那麼,拒絕與遠離,就是最理性的選擇。
他還沒有空虛到需要利用一個女孩兒的感情來尋找慰藉。
他一直知道,人生有一些真相,需要去直面的時候,是免不了傷痛的,誰也不能代替誰逃避。
就像眼前的阿喬,原本如同蘋果一樣紅潤的臉蛋變得蒼白,時刻揚起的甜美笑容也消失不見,尤其是眼神,曾經明亮清透的眼睛裡漂浮著隱隱的一些陰鬱。
也許在她看來,他是冰冷的心腸,但他也只能繼續沉默。
「當然可以談,」他回視著她的眼睛,絲毫不起波瀾,「任何話題。」
阿喬咬下嘴唇,這是她情緒開始激動時的表情。
「你知道我的意思,方柯。」她的聲音裡,快要帶上哭音了,但她還在忍著,「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的意思,顧念喬。」方柯回答,「再重複一百遍,我們的對話,依然是這樣無聊。」
「那為什麼,你不能對每個人,都是同樣的答案?」絕望一點一點浮現在她的眼底深處,翻滾著、壓抑著。
她最後的這一句話,似乎暗藏玄機。
就在張佳偉走近了方柯,連問了幾遍,卻沒有得到方柯一句回答的時候,方柯突然警覺地抬起了頭。
空氣裡,有異常的氣味,雖然極其輕微。
他推開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張佳偉,緊走幾步,目光很快捕捉到了學校的方向。
那裡,有天空微亮。
微微的紅,像是醉人的酒,緩緩的煙,好似舞女的裙,它們一起,在淺吟中上演著邪惡與死亡。
方柯突然箭一般射向那個方向。
張佳偉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方柯會突然暴起離開,一時間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只能本能地奮起直追,幸好他動作也不慢,終於被他一把揪住了方柯的衣服一角。
「方柯,你去哪裡?」他也顧不得演戲了,扯直喉嚨大喊。
被他一拉衣服,方柯似乎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他立刻停下了。
「放手。」他回頭冷冷地看著張佳偉,片刻間,彷彿變了一個人。
這種冷,不同於開始他同意跟著去北夏村時的冷。方柯的冷,似乎就是他身體裡的天然的一部分,無論什麼時候,他的表情都是那樣毫無溫度,品不出什麼感情。但是當見到過他真正斂起的目光時,大概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冷。
那是一種不容任何人抗拒的肅殺感。
張佳偉有多少話,都一下被堵在了喉口,明明就差一點,但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憤怒失控。
下意識裡,他的手摸向他的書包。
「張佳偉。」方柯也不掙脫,就那樣深深地盯著他,像是一個清醒的獵人,盯著一頭愚蠢的野獸。
「你答應……陪我……」張佳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他知道事情發生了變化,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還想掙扎一下。
「我答應陪你去找爸爸?」方柯的聲音,在這一刻,像個殘忍的魔鬼,「張佳偉,什麼時候開始,你成了小白兔我成了大暖男了?如果想把戲再演逼真一點,你為什麼不把你包裡的傢伙換成安撫奶嘴?
「下次編劇本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智商?你媽在你十歲那年就已經死了,是被你爸氣死的。你跟了我這麼久,難道不清楚我是個喜歡把每個人的底細都弄清楚的偏執狂?」
張佳偉的血液一下子衝到了頭頂,他的眼睛慢慢變得赤紅,恐懼與憎恨如潮水般從身體裡往外奔湧,手卻僵在了那個拿刀的動作上。
方柯的臉步步逼近:「剛才陪你演,是因為我無聊,想看看你到底玩什麼把戲。現在我有事,沒時間陪你,所以立刻收起你那蹩腳的劇本,我已經不想看了。」
他伸指在張佳偉抓著他衣服的手指上閃電般一彈,張佳偉只覺得手腕劇震,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一下子鬆開了手。
方柯不再理會他,轉過身去,卻沒有立刻就走。
「張佳偉,我猜,今天不是你在玩我,就是你爸跟的那夥人,是吧?不過,就算是在夏棲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家老頭子那點關係,你和你爸背後的人,也是惹不起的。去和你們的主子說,滾遠一點。還有,從今晚起,你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空蕩蕩的街道,只剩下了張佳偉一個人。
方柯已經走了很久,張佳偉卻還在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
被徹底羞辱的絕望感和無力感,讓憤怒變成一種反常的平靜,壓抑到極致時,暗流洶湧。
他想,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黑色的泥沼裡,那裡面翻滾著各種惡念,而他,已經拔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