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去,或許只能讓每個人,都回到十八歲那一年夏棲的火場。
吊瓶裡的點滴不緊不慢地落下。
顧念喬的眼睛緊盯著病房裡那台掛牆電視,電視裡的人嘴都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發出,原來她按了靜音。
有人推門而入。
是她的老闆,秦雲錦。
「秦總。」顧念喬從床上坐起來,向這個又敬又畏的女強人打招呼。
當時她進入娛樂圈,一直在當候補,到處跑場子,是秦雲錦發現了她,把她挑了出來,大力把她栽培成公司的招牌藝人。
「躺著別起來了。」秦雲錦伸手按了按她的肩。
「對不起,秦總,害得拍攝延期了……」
「焉知禍福。」秦雲錦微微一笑,「我大張旗鼓地報了警,把你被人在水裡投針的事透給了媒體,一下子成了熱門頭條。你代言小雅泉的事也變得盡人皆知,加上路人的同情分,你的國民好感度一下子就不同往日了。」
原來如此。
顧念喬恍然大悟。
難怪她並沒有大礙,本來檢查完身體就可以出院,秦雲錦卻安排她在醫院一直住著。
果然,一個女人白手起家做到這般地位是有原因的。
「所以,到底是誰做的這種事,你有概念嗎?」秦雲錦問。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顧念喬已經反覆想了很多次,但仍然沒有頭緒。
在她專飲的礦泉水瓶裡撒入大頭針,雖然有一定機率會被她喝下,但更大的可能是很快被她發現,起不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這種類似兒童惡作劇般的把戲,到底會是誰?
她腦海裡閃過模模糊糊的感覺,想說最近待在明城時,她總覺得好像有人在偷窺她。她一直懷疑是自己的粉絲,但留意了幾次,又沒有任何的證據,因此她懷疑是自己過於敏感了。
猶猶豫豫間,還是沒對秦雲錦說出口。
「我聽說,那天在場的,有個提前離開的花藝師,還曾經和你起過衝突?」
「不,不會是她。」顧念喬脫口而出。
「她是我一個老同學。」她有些尷尬地補充。
不會是魏南玄,這一點,她很篤定。這麼多年過去了,魏南玄骨子裡那股看似柔順實則孤傲的氣質絲毫未變,也許她恨自己,卻不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哦。」秦雲錦若有所思地托了托腮,莞爾一笑,「阿喬,你是否認識一個叫方柯的人?」
猝不及防,顧念喬聽到了這個她又愛又怕的名字。
她一時不能判斷秦雲錦為什麼問,她又該怎樣答。
「秦總……」
「你不是一直問,公司怎麼會突然接到小雅泉這麼優質的代言嗎?其實,這個項目,是這位方總裁指定給你的,他和品牌方的關係非常深厚,我還以為他是你的粉絲呢。還有,昨天你見到的那個秦雲凡,就是方總的助理,也是我的親弟弟。」
她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顧念喬的臉色。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顧念喬竟然在最初的驚愕過後,迅速平靜了下來。
「我不太記得了。也許……是以前認識的人?」她回以莞爾一笑。
秦雲錦離開後不久,走廊的盡頭,又出現了一個人。
他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脊背挺直如松,面色冷靜地走到喬伊的病房門口,將名片遞給門口的小助理。
「我是小雅泉方的代表秦雲凡,過來看看喬伊小姐。」
顧念喬還保持著秦雲錦離開時的姿勢,臉上奇異地浮著一朵微笑。
她本來就是個美人,一顰一笑無不動人,現在住在醫院裡,不施粉黛、長髮如瀑的樣子,更增幾分楚楚可憐。
聽到門響,她以為是秦雲錦去而復返,扭頭想說什麼,卻意外看到了秦雲凡。
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有著清明冷靜的表情,姿態挺拔永遠如松,透著一種震懾人心的隱隱壓力。
第一次見到秦雲凡,阿喬的注意力都在南玄身上,恍惚間並沒有留下太多記憶。
但這一次,她忽然發現,秦雲凡是一個特別的人。
他有些像記憶裡的那個少年方柯。
一樣的神情,一樣的氣質,看人時一樣漫不經心卻又暗藏危險的目光,一樣挺直的脊背和勁瘦的身形。
阿喬不知道,現在的方柯變成了怎樣的模樣,但是,那個在夏棲鎮上驕傲地吸引著所有女生目光的方柯,卻像一幅珍貴版面,牢牢地釘在歲月的牆上,似乎永遠也不會鬆動了。
想到方柯,不知道為什麼,一股無名火從阿喬的心裡升騰了起來。
她自己都無從解釋這是為什麼,其實她剛才聽了秦雲錦的話以後,心中就掀起了驚濤駭浪,卻又強行壓抑著,不想讓它表現出來。
她不知道秦雲錦的用意,也不知道這中間的曲折,在沒有弄清真相前,她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
但那個人是方柯,是她心中的軟肋。
天知道,聽到是方柯指定了這個代言,她已經快要瘋了。無數個委屈的疑問在心裡橫衝直撞……
他知道喬伊是我嗎?是因為知道是我,所以才指定了我嗎?
他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他還在恨著我嗎?
他的身體好了嗎……
所有的問題,都只能死死摁在心裡,不能吐露,像個快要脹破的撐到了極致的氣球。
而秦雲凡的到來,就像一根針,無意間將這個氣球戳破了一個洞。
所有的情緒都噴湧而出。
「你來做什麼?!」
她冷聲問道,突然神經質地抓起床上的一個枕頭,朝秦雲凡扔擲了過去!秦雲凡一把抓住那個枕頭,剎那間臉上的表情外殼土崩瓦解,現出驚愕和憤怒來。
「你做什麼?」
兩個聲音一前一後響起。
情緒裡,都有太多平日裡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失控的元素。
一個是在娛樂圈裡已浸淫幾載磨成八面玲瓏的當紅明星。
一個是冷口冷面如同殺手一樣嚴於自律的總裁助理。
明明彼此才第二次見面,卻莫名其妙地窺到了對方最真實的內裡。
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還是秦雲凡率先調整過來,修正了面上的表情,恢復了平日裡的冷峻,走了幾步,將枕頭放回顧念喬的床上,再次開口道:「喬伊小姐,我是小雅泉方的代表秦雲凡,上次我們見過一面。」
他心中暗忖對方剛才失控是不是因為認錯了人。
不料,顧念喬沉默了片刻,突然悶悶地道:「我知道你是秦雲凡,是秦總的弟弟。」
聽她提到秦雲錦,秦雲凡頓時心裡長出了尖銳的刺。
剛想開口,顧念喬忽然又抬起頭來,臉上換上了一種有一點倔強,又有一點可憐的神色,眼巴巴地看著秦雲凡:「是方柯叫你來看我的嗎?」
秦雲凡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不知所措甚至有點暈頭轉向的感覺了。
自從那一年經歷了那件事以後,他已經跟隨方柯,變成了讓自己也讓別人感覺安全的樣子。
似乎不會驚慌,不會動搖,不會軟弱。
但是,千變萬化的喬伊,卻讓他如同一片乾涸土地的心裡,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
依照以前做事的風格,在方柯安排把小雅泉的代言直接指定給喬伊後,他自然要把對方的底細全部調查清楚。
「我是一個偏執狂,不喜歡任何事情脫出控制。脫出控制就意味著不安全。」這是方柯教給他的。
於是,他便順理成章地知道了夏棲鎮,知道了那場大火,還知道了更多方柯不知道但可能也並不想知道的後來的故事。
在那場大火後,魏南玄失蹤,張佳偉入獄,方柯重傷後被接回母親身邊,一年後直接出國留學。
而當時還叫顧念喬的喬伊,是事件中唯一繼續在夏棲中學讀完了高中的人。
後來,她經歷了家道中落,在大學期間被一家娛樂公司發現去做了練習生,幾年以後被秦雲錦看中,簽下她併力捧到現在。
在她那些細碎而冗長卻並無太多意義的調查資料裡,有一個細節引起了秦雲凡的注意。
他發現,從出事後那一年開始,無論走到哪裡,也無論是什麼身份,顧念喬每年中秋節,總會給一個監獄的地址寄月餅。
收件人的名字是張佳偉。
而這個張佳偉,因故意殺人罪被抓後,沒有任何人去看過他,也沒有人與他聯繫。
就好像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孤兒。
顧念喬也並未去看過他,卻堅持做著中秋寄月餅的事情。
誰也不知道她的心裡是怎樣想的,也許是想給張佳偉一點溫暖和希望?也許是對於當年張佳偉有些內疚?
但是,正因為她從未與監獄直接聯繫過,也沒有在包裹上留下任何自己的訊息,所以,她也不知道,其實,在張佳偉入獄後的第二年,就因為在同監捨裡與人鬥毆,意外身亡。
他的一生,走得急促而短暫,留下了許多罪惡,也留下了許多遺憾。
這件事,秦雲凡沒有告訴方柯,也沒有打算告訴顧念喬。
不告訴方柯大概是因為他覺得方柯並不想糾纏於過去,而不告訴顧念喬,是因為他的心裡,好似對她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擔心。
他想,可能是同情。
在當年的事件裡,似乎最不應該被同情的,就是親手打開了潘朵拉之盒的顧念喬。
而現在,她看上去也是過得最風光如意的一個。
所以秦雲凡覺得,自己對她過多同情,似乎是有病。
他得了一種漸漸在失去控制的病。
他有些苦惱,急於解脫。
「方總不會派人來看你。」他脫口而出,冷冷地打碎她的幻想,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又有些賭氣。
他再一次意識到,他不是平常的秦雲凡。
但,對方似乎也不是平常那個通曉世事玲瓏心的喬伊。
顧念喬果然面色白了一白。
「你不是代表他來的嗎?」
「我是代表小雅泉品牌方來的,喬伊小姐是我們選定的品牌代言人,出了事理應關心。」
「撒謊,才不是小雅泉選了我,是方柯選了我,你敢說不是嗎?」
雖然從秦雲錦嘴裡聽到這個名字和這個消息時,她整個人的靈魂幾乎都是處於被震碎狀態的,但是慢慢回味,卻又在百感交集裡回味出一絲複雜的期盼來。
這話是一種不知死活的挑釁,卻也是一種卑微的企圖證明。
「喬伊小姐。」秦雲凡緩緩上前一步,姿態優雅得體,語氣卻咄咄逼人,「一個非一線的新星藝人,一躍成為小雅泉品牌中國區的代言人,你想過意味著什麼嗎?」
顧念喬一怔。
意味著什麼?
她當然知道。
意味著她從此的時尚資源會大增,意味著她的國民好感度急劇上升,意味著她在這個光怪陸離辛苦前行的娛樂圈裡,會有更多的選擇機會。
她甚至可能從此棲身於她苦苦追尋多年的一線小花陣營,將那些明刀暗箭不斷的同行甩出幾條街。
自從家道中落,她進入娛樂圈,吃過多少苦,她只是不說。
小雅泉代言,這是多少人寧願掀起腥風血雨也願交換的機會。
而她,最近所有的注意力,竟都被困在過去,困在已經不可回頭的那個夏天。
「如果,現在失去這個代言機會,意味著什麼?」
顧念喬生生打了一個激靈。
她從來都不傻,真傻的人,怎麼能光鮮亮麗地保全自我,活到現在?
她只是對那個人,過於執念。
「這就是他的目的?」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秦雲凡問。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看得人心發慌。
她發現,她其實是瞭解方柯的,幾乎是一瞬間,她就明白了方柯所思所想。
這是一個陰謀。
一個盡可能柔軟但卻依然冰涼的陰謀……
他一定知道,她不能一手握著富貴榮華,一手拉著他。他給她這個超出她現在實力範圍的好機會,不過是給她戴上華美的枷鎖,逼她對他放手。
原來方柯,也如此瞭解她。
秦雲凡沒有正面回答,他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端起了桌上一杯早已涼過的水,遞給了她。
「所以,不要鬧了。」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秦雲凡放緩了聲音。
「記住,你現在不是顧念喬,你是喬伊,正在迅速上升的喬伊。」
「我是喬伊。」阿喬眨了眨眼睛,笑得苦澀,「你是秦雲凡。」
像是某種默契的認知,他們都平靜了下來。
顧念喬想:秦雲凡和方柯,還是有些不同的。
相似的外表下,秦雲凡比方柯更多了一些柔軟迂迴,隱藏在他看似冷硬的軀殼下。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經歷,讓這兩個人走到了一起,但是毫無疑問,他們是兩個人,秦雲凡不是方柯的復刻品。
南玄蹲在花店的一角,給新鮮的玫瑰打刺。
這是一項很磨耐心的工作,雖然戴著手套,但手指仍時不時會被粗壯的花刺扎透幾下。
她把一束修好的淡紫玫瑰紮成一束,然後開始設計花球,這是附近一個姑娘今天辦婚宴想用的捧花,指定要她親自設計,她得在中午十一點前讓人送去。
她在心裡默默地回憶著那個新娘的氣質相貌,再次確定,名為「海洋之心」的淡紫玫瑰花球會很適合她。
清新可人的花球在她靈巧的手中逐漸成形,再加一些白色的小雛菊和綠色的尤加利葉,美得讓人也忍不住肖想起出嫁的美好來。
想到出嫁,腦海裡就自動浮現出了那個夜晚,方柯彷彿能毀滅一切的強勢熱吻。
毫無任何經驗的她,在他的霸道掠奪下,全身癱軟如同失去了意識般潰不成軍。
後來每每回想,都瞬間心跳加速神思恍惚。
不敢多想。
她,會有為自己做一個美麗的新娘捧花的那天嗎?如果有,那個人,會是他嗎?
南玄不知道,她的臉已經像紅透了的蘋果,而她的嘴角,柔柔漾起的那抹笑意,任是傻子看了,也能夠感受出甜蜜。
顧念喬默默地站在店外看了幾秒,發現南玄根本沒有發現她。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南玄的花店,第一次是晚上,她一個人喬裝而來,買了一束花。
在店裡的照片牆上,她看到了南玄,就是那一次,她確認了那天為她做花藝布場的人,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魏南玄。
而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該來,尤其是這種敏感的時刻。
在秦雲凡走後,她卻仍然還是忍不住找了個借口強行調開了門口的助理,自己偷偷溜了出來。
有些問題,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答案,卻就是想要一個答案。
店員飛飛從後面房間拿花材歸來,一眼看到了顧念喬。
她趕快出聲招呼。
這個大白天戴著個大口罩的客人,雖然看不到臉,但仍然感覺很美呢。
聽到她的招呼聲,南玄也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忽地一驚。
「你……」
「是我。」阿喬飛快地接話。
「你這個時候來……你不怕……」南玄倒吸一口涼氣,趕快把剛好完成的美麗花球交給飛飛,囑咐她按時送到客人手中。
然後,示意顧念喬跟她進裡間。
今天陽光初露臉,但氣溫仍然很低,從外面走進來,週身都像裹著一團寒冰之氣。
南玄不知道該和阿喬說些什麼,也不知道阿喬為什麼來找她,她站在那裡,尋思著自己能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兩個人之間微妙的尷尬,比室外的寒冷空氣,還要冷上幾分。
顧念喬默默地打量著這個狹小的房間,心裡五味雜陳。
「你是不是和方柯在一起了?」她突兀地問。
南玄不免又想起那個激烈的吻來。
算在一起嗎?
在她看來,當然算。
但在他看來呢?
她面上一閃而過的羞澀與重新浮起的潮紅出賣了她。
阿喬的心抽痛起來。
「你們……同居了?」
為什麼要自己找虐呢?大概疼痛是有極限的,痛到麻木就會失去幻想能力了吧。
同居……
南玄又默默地想了一下。
算是嗎?
住在同一屋簷下,那應該算「同居」吧……
「好吧。」顧念喬心裡又酸又澀,她突然不想再繼續了。
「我走了。祝你們幸福。」這句話,她說得非常緩慢,因為太艱難,彷彿松一點點力氣,就無法把這些字完整地推出唇舌。
她,太不甘心。
可是,也只能到這裡了。
再下去,或許只能讓每個人,都回到十八歲那一年夏棲的火場。
他們,都用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才爬出那個地獄。
「魏南玄,小雅泉的代言,是方柯指定給我的,你知道嗎?」
「就算在一起,你以為你真的懂得方柯嗎?他可不是什麼事都會對你說的人。」
出門前,她決定扔下最後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也許是會在他們之間生長的小刺。
一直沉默著的南玄,忽然在她身後開口叫了她一聲。
「阿喬。」
她沒有叫顧念喬,也沒有叫喬伊小姐。
阿喬,夏棲鎮天真美麗卻不刁蠻,任性驕傲卻不惡毒的阿喬公主。
「你上次問我,就那麼恨你嗎?」南玄緩緩地輕輕地說,「我想告訴你,我不恨你了。我相信當年的事,也不是你想要看見的結果。」
「還有,阿喬,祝你幸福。」
阿喬一直沒有轉過身來正視魏南玄。
她頓了一下,快步走向停在門口的她的車。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面上一大片瞬間落下的滾燙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