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說出來,十娘明顯怔了一下,轉而把冷厲如刀的目光狠狠釘在許如歸身上,寒氣入骨地吐出四個字,「薛越死了?」
許如歸退了半步,沒出聲,蕭瑾瑜蹙眉忍著脊骨間突來的一陣刺痛,也沒出聲,於是一片死寂裡清楚地傳來楚楚清亮的聲音,「是呢,他死前雖然也吃過不少那種房藥,看著像是做過死的,但實際上他是被人從頭頂插進去一枚三寸長的鐵釘……」
「楚楚!」在她把剖屍檢驗一類的字樣抖出來之前,蕭瑾瑜勉強抽出些力氣揚聲打斷她,嗆咳了幾聲才低聲道,「幫我倒杯水……」
「好。」
趁著楚楚倒水,蕭瑾瑜顧不上這會兒因忍痛而氣息不順,快刀斬亂麻地對許如歸道,「許老闆,你自己招,還是我幫你招……」
「在下不知要招什麼。」
十娘盯著垂頭恭立的許如歸,開口卻是說給蕭瑾瑜的,「你最好能拿出鐵證來,否則今天誰也別想出如歸樓。」
「放心,該死的活不了……」
蕭瑾瑜聲音輕緩微啞,聽在許如歸耳中卻像是從閻王殿傳來的,不禁脊樑骨上一陣發涼發緊,張嘴說出的話也冷硬了幾分,「王爺若無實證,還請還許某一個清白。」
蕭瑾瑜接過楚楚遞來的杯子,淺淺喝了兩口,淡淡地道,「清白是你自己扔的,誰也沒法還你……」
擱下杯子,蕭瑾瑜在身上拿出一封密函,放在桌上往十娘方向推了一下,「近日刑部升堂審理了朝臣買賣官位一案,案中牽涉朝廷五品以上官員二十餘位,還包括幾位皇親國戚。此案今年初就交給刑部與御史台密查了,拖到近日才升堂就是因為一直沒查到官位買賣巨額錢款的去向……全靠數日前鄰縣驛丞將此記錄錢款去處的總賬送到了御史台,才一舉查抄數家銀號,追回近八成贓銀,了結了這個案子。」
楚楚心裡一喜,這麼大的案子,肯定有神捕參與其中,董先生這會兒應該還不知道吧!楚楚正聽得聚精會神,突然聽到十娘不帶好氣的聲音,「你是吃飽了撐的力氣多啊?別扯那些沒用的,就說這個人的事。」
蕭瑾瑜輕咳了兩聲,仍接著自己剛才的話往下說,「此案雖大,但沒什麼曲折,派去查案的也都是信得過的人,我一直沒插手過問,準備只在升堂時前去監審,以防有人臨時發難……開審當日我臨時有事沒去監審,也沒看到相關文書,直到吳江把這賬目拿給我的時候才發現,信函雖是驛丞送來的,可紙頁最後落款壓印的卻是薛越。」
十娘轉頭錯愕地看向蕭瑾瑜,蕭瑾瑜已經把目光投給許如歸了,「我已著人向驛丞問過,這信函確係薛越某夜突然到訪交給他,說是呈遞京師的重要信函,一定要他親自跑一趟御史台。驛丞還記得薛越走得很匆忙,走前還說了一句話,他住在如歸樓,有事去那找他。」
「如歸樓終日賓客盈門,往來非富即貴,薛公子是否來過,在下要查過賬目才能知道。」
蕭瑾瑜輕輕搖頭,「不必麻煩,我會幫許老闆記起來……」
倏地一陣頭暈,蕭瑾瑜左手撐著扶手,輕蹙著眉頭稍稍調整了一下輪椅裡的身子,他已經感覺到體力不濟,可這實在不是昏過去的時候。
蕭瑾瑜強打精神,沉了沉聲音,「薛越確實來過如歸樓,而且與古遙相交不淺,許老闆應該還記得古遙對景翊說的,比起連程和蕭琳,薛越是對他最好的,因為薛越如眾不同。」
許如歸面容微僵,「好像……是這樣。」
「許老闆以為,薛越是如何對古遙好,才好得與眾不同?」
許如歸臉色發青,被十娘刀刃一樣的目光盯著,不得不擠出點話來,「男歡女愛之事,在下不甚瞭解……」
「那我告訴你,薛越生有隱疾,有礙房事,所以他才找上一個當紅相公而非花魁娘子,所以,是他承歡於古遙……薛越能記下這份賬目,全是托了在京官中頗得艷名的古遙的福……你若想求證,就問問你樓裡那個叫曼娘的花魁,她沒與你說過,但已經對景翊知無不言了。」
「駙馬連程死於三個月前,也就是說你至少在三個月前就把古遙的藥換掉了,你本打算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薛越,但薛越一直沒用過藥,因為他知道用了也是白用……」
「直到髒銀突然被查抄後,你發現薛越還留在如歸樓,才決定立即解決這個麻煩……因為他對如歸樓有所懷疑,而你不能讓他找到髒銀最初是經你手中散出的證據……但薛越身份特殊,你絕不敢假手於人,尤其是如歸樓的人,所以你別無選擇,必須親自動手。」
「你把藥強灌給薛越,才發現你配的虎狼之藥到薛越身上卻成了尋常之物,一時情急就用鐵釘入腦這樣尋常驗屍不易覺察的法子殺了薛越……你發現古遙的棄屍地,就依樣棄了薛越的屍身,之後仍然騙古遙繼續用替換過的夜來香,直到引來官差,你把罪過往古遙身上一推,就想矇混過關了……」
「好在楚姑娘發現了薛越的真正死因,也幫我拿到了薛越至死也沒能找到的證據……」
蕭瑾瑜一口氣說下來,許如歸幾次張嘴都沒來得及插上話,這會兒蕭瑾瑜停下了,許如歸卻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個什麼錯誤,但已經晚了。
許如歸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可楚楚還沒弄清楚自己是對在哪兒了,她到現在都沒分清那幾個死人到底誰是個什麼身份,怎麼就幫蕭瑾瑜拿到什麼髒銀的證據了啊,楚楚被十娘看得心裡發毛,急道,「你……你有話說清楚,我可沒亂拿這裡東西啊!」
「亂拿東西的不是你,是許老闆……」蕭瑾瑜看向十娘,「我若沒記錯,如歸樓名下的錢莊聚緣號是不與任何外家商號生意往來的。」
十娘把目光從楚楚身上移開,點頭,「開聚緣號只是為給如歸樓名下的外地生意提供方便,設在幾家商號內,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向來不做外家生意。」
「設在如歸樓的聚緣號是由許老闆打理的?」
「沒錯。」
蕭瑾瑜看向許如歸,許如歸僵僵地點了下頭。
蕭瑾瑜從身上拿出個錦囊,從中拎出一串銅錢,放在手心裡送到楚楚面前,「這可是你用許老闆兌給你銅錢穿成的?」
銅錢正是用從如歸樓借來的麻線穿著的,十個一串,繩頭打著兩個死結,不是她穿的還能是誰?
看著穿錢的麻線,楚楚一個激靈,突然叫起來,「壞了壞了!我借的麻線忘了還了!」說著在身上一通翻找,終於扯出那半捆麻線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兩手捧著送到十娘面前,「這是我找如歸樓夥計借的麻線,說好用完就還的,還給樓主也行吧?」
十娘一愣,楚楚已經把麻線放到她面前桌上了,還鞠了個躬,「謝謝樓主!」
蕭瑾瑜看著許如歸發青的臉色不察地輕笑,她較真較得還真是時候……蕭瑾瑜把這串銅錢往許如歸腳下一丟,冷然道,「既然是在許老闆這裡兌出的銅錢,為何五十萬枚銅錢裡近半數卻是寶匯錢莊私鑄的銅錢?」
十娘眉頭一擰,「私鑄?」
「寶匯錢莊私鑄銅錢一事我已派人盯了大半年,只是六王爺一直讓我按兵不動等他消息,否則日前查抄髒銀之時就能端了這個賊窩……許老闆若非與寶匯錢莊有生意往來,這大宗私鑄銅錢又從何而來?」
楚楚吐吐舌頭,這裡面居然還有假錢,還好都還回去了,這要是讓官差抓著可真說不清了!
這許老闆還真不是好人,居然這樣害她,枉她還因為跟蕭瑾瑜一塊兒騙了他而生蕭瑾瑜的氣!
十娘的目光從一把刀變成了一把火,大有一種恨不得燒死許如歸的氣勢,「說!」
「是……是楚姑娘當時拿著六王爺壓印的銀票,要拿五百兩的銀票兌銅錢,銀號裡銅錢不夠,我……我從櫃上取了些,想必是有客人用了,夥計沒留意……」
十娘「砰」一聲狠拍了下桌子,「胡扯!你見過哪個進如歸樓的客人身上帶銅錢!」
「樓主……」
「你閉嘴!」十娘轉向蕭瑾瑜,「你說,到底怎麼回事?」
蕭瑾瑜咳了幾聲,擺擺手,「許老闆也是一時著急,又料我不會有閒情對著五十萬枚銅錢細查,才出此下策……至於寶匯錢莊的私鑄銅錢怎麼在這兒,不過是假錢兌真銀的過賬把戲,樓主找賬房問問便知……還有件更要緊的事需要當著樓主的面說清楚。」
「說。」
蕭瑾瑜輕輕吐納,緊緊蹙眉忍過一陣更為清晰也更為漫長的疼痛,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葉千秋這回恐怕真不是說著玩兒的了……
突然感覺衣袖被扯了扯,還沒轉頭就聽見楚楚在他耳邊小聲地道,「要不你歇歇再說吧,都出汗啦……」
楚楚這會兒又想起來大哥叮囑的話了。
楚楚湊得離他很近,近到蕭瑾瑜能清楚地感覺到楚楚輕暖的呼吸,甚至隔空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一點溫熱的體溫,這樣的距離,蕭瑾瑜連頭都不敢搖一下,只同樣小聲地回了一句,「沒事……」
感覺到呼吸和體溫離遠了,蕭瑾瑜才緩緩吐出口氣,看著許如歸沉聲道,「許老闆雖以許如歸三字自報家門,但在入檔卷宗上恐怕還要寫許宗成三字,望許老闆泉下莫怪。」
十娘身子一僵,許如歸臉色霎時灰白一片,張口結舌,「你……你怎麼……」
「我怎麼認得十三年前越獄潛逃的死囚?」蕭瑾瑜牽起一抹冷笑,「十三年前我還是個九歲小孩,根本沒見過當時因與江湖幫派勾結貪污殺人被判斬首的吏部尚書許宗成,所以你才毫無顧忌地親自出面請我喝酒,對吧?」
十娘怔怔地看著蕭瑾瑜,「你怎麼能知道,他是那個……許宗成?」
「雖然卷宗裡的畫像不甚清晰,但還是有幾分相像……我著景翊安排,在楚姑娘幫助下迷暈了許老闆,檢查發現其身上胎記痣點皆與案卷所錄的許宗成特徵一致,手臂上有除去死囚刺青留下的疤痕,身上也有刑部大牢刑具留下的特有傷疤……」
楚楚一時說出不自己是驚是喜,要是這樣,她非但不是騙人,還是有協助破案的功勞呢!
這個王爺的記性可真厲害,連十三年前逃跑的犯人模樣都記在腦子裡,這個姓許的都裝得這麼像是好人了,居然還是被他給一眼識破啦。
「此人身繫數十條人命,潛逃十三年,被我遇上我就一定要帶他回去,還請樓主行個方便。」
十娘緩緩從桌邊站起身來,慢慢踱到面無人色的許如歸面前,「你說我該不該給七王爺行這個方便?」
「樓主……」
許如歸話音剛起,十娘揚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摑了過去,許如歸應聲倒地,居然就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