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秦業聽得一怔,「吳公子?」

  蕭瑾瑜沉了沉聲,「他的腰骨斷了。」

  「哦!」秦業恍然道,「你說的是在燕子巷最裡頭那家的吳公子吧?」

  「正是。」

  秦業歎了口氣,把手裡的碎銀子擱到那張破舊的圓木桌上,為難地揉搓著手,皺起眉頭道,「你要是問別人,我還能說幾句……這吳公子,他家管家老爺特意交代好幾回了,什麼都不讓說啊……敢問,安公子跟吳公子是什麼交情啊?」

  「沒什麼交情……就是我的一個小輩。」蕭瑾瑜神色微黯,「他脾氣強得很,出事之後便再不肯見我……不瞞先生,我是從京城來楚水鎮提親的,那日恰在先生這裡遇見跟他多年的管家,聽他病得厲害,就想從先生這裡打聽些他的近況,否則實在放心不下……」

  蕭瑾瑜薄唇輕抿,眉頭聚成了一個清淺的川字,細密的睫毛微垂著,看著杯中緩緩浮沉的茶葉,捧著茶杯的手蒼白修長,微微發顫,這副憂心感傷的模樣把秦業看得一下子慌了手腳,趕忙道,「安,安公子,你別急,別急……你是他家親戚,那有啥不能說的,是吧……你你你你別著急,先喝點兒水,喝點兒水……我這就拿醫案去啊!」

  「多謝先生了。」

  「應該的,應該的……」

  就聽著外面叮鈴桄榔好一陣子,秦業滿頭大汗地夾著幾本大小不一的醫案走進來,放到蕭瑾瑜面前的桌上,「我給吳公子治病有一個來年頭了,醫案寫得潦草,安公子別見怪……」

  蕭瑾瑜又認真地道了聲謝,拿起最上面一本慢慢翻開。

  秦業抹了把汗,一邊往快燃盡的炭盆裡添炭火,一邊歎道,「安公子,你別怪我不會說話……吳公子這身子,能撐到現在可真是不容易啊……」

  「讓先生費心了。」

  「也怪我才疏學淺,醫術不精……好在吳公子性子強,被折騰成啥樣都從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好幾回眼瞅著都不行了,還硬是讓他給熬過來了。」

  蕭瑾瑜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醫案,也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說到底,還是讓他腰上那傷給害的,也不知道遭的什麼罪,讓人打成那樣……治得太晚了,差點兒就連上半截身子也給廢了……你是沒瞧見,我頭一回見他的時候,他整個身子都動不了,身上褥瘡都爛得連成片了,瘦得跟副骨頭架子似的,干睜著眼睛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就一直盯著一個棋盤,那真是又嚇人又可憐啊……」

  難怪當年蕭玦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匆忙離京了……

  蕭玦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就是被個尋常路人看到自己那副樣子也崩潰,何況是滿京敵友……

  蕭瑾瑜心裡揪了一下,驀地一陣暈眩,手上一鬆,醫案「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秦業趕忙從炭盆邊站起身來,走過來拾起醫案,一邊搭脈一邊緊張地看著臉色煞白的蕭瑾瑜,「安公子,怨我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你沒事兒吧?」

  蕭瑾瑜任由他摸著自己的脈,另一手按著額頭微微搖頭,淺淺苦笑,「讓先生見笑了……」

  「沒有的事兒……」秦業看蕭瑾瑜還算平靜,鬆開他的手腕,苦笑著歎氣,「怨我,吳公子要是遇上個有本事的郎中,沒準兒他這會兒都站起來了,攤上我這麼個窮鄉僻壤的野郎中……實在慚愧啊……」

  蕭瑾瑜聲音微啞,「先生言重了……先生對他如此用心,是他修來的福氣……」

  「安公子別這麼說,我可實在受不起啊……」

  蕭瑾瑜輕輕搖頭,緩緩靠到椅背上,靜靜看著滿臉謙遜的秦業,「先生若受不起,那便沒人受得起了……除了先生,這世上還有什麼人能為了治他,一連殺死一百多個人呢……」

  秦業像是冷不防被人狠抽了一巴掌似的,連表情帶身體一下子全僵住了。

  「安公子,在下不明白……」

  蕭瑾瑜把目光落在那盆燒得正旺的炭火上,燒紅的炭火模糊成紅艷艷的一片,喉嚨裡勉強發出的聲音傳到自己耳中已經飄渺得像從天外傳來的了,「我也不明白……你把我迷暈,能做些什麼……」

  楚楚一直在縣衙停屍房忙到太陽西斜,跑回家仔細洗了澡換好衣服,才又跑回縣衙來藉著廚房煮排骨湯。

  雖然外面連豬帶圈都燒成灰了,可廚房到底是離那個豬圈最近的地方,廚子心慌膽顫得很,鄭有德也心有餘悸,索性讓廚房關門一個月,主簿還煞有介事地在門楣上貼了張從觀音廟求來符,說是驅驅邪氣,可看著更讓人渾身發毛了。

  楚楚找人討來鑰匙進去的時候,整個廚房裡裡外外一個人都沒有。

  反正是要給王爺做飯,她才不願意有別人幫忙呢!

  從過年醉了一次酒之後,王爺的胃口一直不大好,每回吃飯就吃那麼兩口,誰勸也吃不下去,整個人看著都沒什麼精神,這鍋排骨湯一定要做得香香的,讓他多吃點兒。

  王爺還答應了,今晚親她,像第一次那樣親她,親多少次都行。

  想讓王爺親十次,不對,一百次……唔,一百次有點兒多,會把王爺累著了……那就五十次吧!

  楚楚一邊樂滋滋地想著,一邊收拾著生上灶火,燜上米飯,洗淨那盆剁好的排骨,熟門熟路地煮起排骨湯來。

  她還特意選了兩段鮮嫩的粉藕切進去,又撒了把杞子,湯煮得差不多了,又燒了一葷一素,一頓飯做好,原本冷冰冰的廚房已經暖呼呼香噴噴的了。

  飯做好了,端進屋裡擺好了,放涼了,還沒見蕭瑾瑜回來。

  楚楚趴在桌上耐心地等著,心裡還是忍不住犯嘀咕。

  就是去酒坊看看酒,怎麼能看上一天啊?

  難不成是王大爺的熱情勁兒上來,拉著他嘗酒,把他灌醉了?

  還是王大爺知道了他是京城來的,跟他聊天聊忘了時辰?

  要麼……

  楚楚胡亂想著,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再一睜眼,天都黑透了,屋裡門外還是沒見有蕭瑾瑜的影子。

  他答應好了回來吃飯的,他說了過年不騙人的,那是突然有急事,還是突然出了事呀……

  楚楚這麼想著就心慌起來,等也等不下去了,奔出衙門一口氣跑到酒坊,遠遠看見酒坊門關著,心裡一下子急得要著起火來了。

  旁邊秦氏醫館的門還開著一半,從裡面透出明晃晃的光亮,楚楚腳都沒停就衝了進去,喊了好幾聲,秦業才匆忙從後院走進來。

  「呦,楚丫頭,這是怎麼了……咋跑成這樣啊?」

  楚楚連汗都顧不得抹一下,急道,「秦大叔,酒坊今天開門了不?」

  「你這丫頭又過糊塗了吧,這還沒過初五呢,誰家開門做生意啊……」

  楚楚悔得直跺腳,光算著成親的日子過了,怎麼就把正經日子都忘了呀!

  「你倆人也真有意思……安公子才來問了一遍,你咋又來問一遍啊?」

  楚楚一聽這話,心裡一喜,忙道,「秦大叔,你看見他啦?」

  「看見啦,就是今天白天時候的事兒……他來買酒,酒坊沒開門,他就到我這兒歇了歇腳……」

  楚楚趕緊追問,「那他後來去哪啦?」

  「說說話就走了……走的時候還跟我打聽上鳳凰山那條道好走來著,估麼著是上山去了吧。」

  「就他一個人?」

  「是啊……咋啦?」

  他昨晚還犯著風濕,上山,這麼晚都沒回來……

  楚楚剛落下的心又重新揪了起來,比剛才揪得更緊了。

  「沒咋……謝謝秦大叔!」

  「沒事沒事……慢點跑,別摔著!」

  「哎……」

  蕭瑾瑜恢復意識的時候,最先感覺到的就是冰冷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空得發熱的胃裡一陣抽痛,原本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識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直挺挺躺在一張只鋪了一層床單的破木板床上,又冷又硬的床板硌得他脊骨生疼,卻連翻身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床單上散發出股股血腥與汗臭混雜的氣味,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髒得不能再髒了。

  一百多人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前躺過這張床,躺過這張床單……

  蕭瑾瑜吃力地抬起仍有點兒發沉的眼皮,從一片昏黃模糊中漸漸辨出一間屋子的輪廓。

  目光所能觸及的半間屋子範圍裡,土牆,圓頂,牆上沒門沒窗,一邊牆角有個破舊的木樓梯,從地面一直延伸到頂子上。

  說這是間屋子,卻更像是個地洞,潮濕,陰冷,憋悶,血腥味裡夾雜著令人作嘔的霉腐味,而血腥味的源頭就堆在他正前方的牆根底下。

  一具四肢頭顱與軀幹拆分開來的屍體隨意地堆著,像一堆尋常的垃圾一樣,屍體的腦袋正面朝著蕭瑾瑜,一雙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極盡平靜卻看起來滿是悲哀。

  在這堆被拆分開的身體裡,正好缺了一條胳膊。

  蕭瑾瑜正盯著那堆屍體看,與樓梯相接的頂子上聲音一動,一束比屋裡更亮幾分的光從樓梯上面投下來,秦業低身鑽進來,轉手蓋上頂子,慢悠悠地從樓梯上走下來,把破舊的樓梯踩出刺耳的吱嘎聲。

  看見床上的蕭瑾瑜睜著眼睛,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秦業略帶遺憾地道,「我拉著板車往醫館裡拖人,正巧給他撞見,說書的人嘴太快,不然也用不著他這把年紀的……你放心,我不會這樣對你。」

  蕭瑾瑜靜靜淺笑,平靜得好像這會兒還是在坐在醫館內堂小屋裡,圍著炭盆捧著熱茶,跟一個仁心仁術的淳樸郎中閒聊一樣,「那要怎樣對我……」

  秦業不急不慢地走到床邊,緩緩捲起衣袖,「你跟吳郡王是親戚,年紀跟吳郡王差不多,腿也是殘廢的,在你身上試驗醫治吳郡王的法子最合適不過……我給你把過脈,你身體雖然不好,但還是比吳郡王要好些,只要行幾套針,把你五臟六腑傷損到跟他差不多的程度,再敲斷你的腰骨就成了……你放心,我會很小心,在醫治吳郡王的法子研究出來之前,你不會死的。」

  秦業說得很平靜,平靜裡帶著種司空見慣的麻木。

  蕭瑾瑜比他還平靜,平靜得好像剛才說的不是自己,這會兒正被一件件剝下衣服的也不是自己一樣,「你在一百多人身上研究了這麼久,不會一點收穫都沒有吧……」

  「當然有。」秦業一邊嫻熟又小心地脫著他的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早先用的都是活蹦亂跳的人,給他們灌上迷藥,讓他們躺在床上動不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等不多些時候就能生出褥瘡來,給吳郡王治好褥瘡的藥就是這麼試出來的……再往後治他腰骨的傷,那就得把人腰骨敲斷了試,開始手勁兒位置都沒個準頭,還沒開始試藥人就死了,後來練熟了就有準兒了……」

  秦業把蕭瑾瑜身上的衣服脫淨,拉過一盆溫水,丟進去一個粗布毛巾,洗了兩把,開始給他從上往下擦洗身子。

  他病得起不來的時候,楚楚沒少幫他擦洗身子,有時也是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被人這樣擦洗了,可這會兒被秦業同樣一絲不苟地擦著,沒有那種溫暖清爽的舒適感,只覺得一陣陣的噁心,噁心自己似乎越擦越髒的身子。

  秦業認真地擦著,仍然漫不經心地說道,「之後又發現吳郡王身上的其他病對治腰骨的傷也有影響,就用一套前人研究的傷經損脈的針法,把敲斷腰骨人的臟腑傷到跟他一樣的程度……開始也是沒個準頭,試死了不少,後來慢慢就成了,但人跟人還是不一樣,吳郡王能撐這麼久,他們這些人都撐不過多少時候,所以過一段日子就得再找個新的從頭來……」

  蕭瑾瑜任他擺弄自己癱軟無力的身子,靜靜地接話,「一年多……一百多個人,就沒人向衙門報失蹤嗎……」

  「都是些附近的流民乞丐窮酸漢,死了活了沒人在意,能為救治吳郡王而死,就算他們祖墳上冒青煙嘍……我倒是好奇,連縣衙都沒發現,你才剛來這兒沒幾天,怎麼就知道那些人是死在我這兒的啊?」

《御賜小仵作》